失行雁
“伙计,听说保罗明早要出狱了。”瘦子喃喃地说。躺在他邻床的是一个比他魁梧整整三圈、脸上带着刀疤的黑人。
“保罗?就是那个开枪打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人渣?就是和我们共处一室的那个可怜虫?”黑人一边语带嘲讽地说着,一边刻意把目光投向保罗。
保罗并没有理会这些——或许他根本没有听见。他双眼时睁时闭,辗转反侧,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从接到释放证明书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发呆。让他沉浸其中的,不知是重获自由的狂喜,还是与世隔绝许久又要重新面对社会的迷茫与不适。
黑人继续说道:“看来某些人打算一直装聋作哑,嗯?”
瘦子诚惶诚恐地说:“伙计,你这个月已经打了他九次了,别再……”
“砰!砰!”铁门上传来警棍的有力的敲击声。走廊的灯光下,映出一个宽大的身影。他是这里的狱警,铁窗内的人视他如噩梦。只见一双刷子一样的眉毛几乎凑到了一起;两只本就生得奇大的眼睛,瞪得像是啤酒瓶盖一般;一道口水从肥厚的唇间喷薄而出:“现在是休息时间,保持肃静!”声音大得几乎整个监狱都听得见。
狱警停留了半晌后,就大摇大摆地走向了下一间牢房。
狱警走后,黑人用低了几度的声音说道:“你以为出狱是解脱?你是个罪犯,永远都是。你的麻烦还长着呢。”
不久,牢房里传来或轻或重的打鼾声。
与这所监狱的其他牢房一样,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狭小的屋子。冰冷的土墙没有任何修饰,每一处砖头和水泥都清晰可见;屋顶昏黄刺眼的电灯彻夜放光,似乎从未灭过;本就不大的空间却拥挤着十张单人床,每张床又小得可怜,有些身材“超标”的倒霉蛋只能每天侧身睡觉;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走廊里偶尔亮起的几许微光,会透过牢门上的铁栏杆射进屋子里。
凌晨五点,夜幕还未完全撤下,日光在云缝里酝酿着。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但监狱并非如此。而带领囚犯迎接新一天的服刑的,便是狱警的吆喝声。
只要在这里住上几天,就能将这里的一切活动摸个清楚——当然,没人想这么做。保罗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唯一记不清的是自己已经住了多少年——或许是因为太久了。对这里的了解越多,对外面的了解往往就越少。起床之后紧跟着的活动是早餐和跑早操。跑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看着牢房外不美但是广阔的景色,呼吸着空气里透着清晨独有的清新,这时候,时间便会随着自己的步伐而流逝。在监狱里,懂得消磨时间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保罗沉浸其中,但有人打断了这一切,一位狱警把他叫了出来,语气里没有命令和威严,只剩下和善。为了避免受到舆论谴责,他们对待出狱的犯人向来友好。狱警带着他向狱长的办公室走去,这是保罗入狱以来走得最长的一段路了。这边的环境比牢房外面好得多,阳光充足,还植着成排的红杉。新鲜感反而让他有了几分不适。
“米勒先生,你可以出狱了。”狱长一边说着,一边叫人送去一张释放证明。
保罗接了过来,端详了许久,缓缓说道:“谢谢你,先生。”
“上帝与你同在,主会洗去你的罪孽。”狱长虔诚地祷告着,用食指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出狱的路很漫长,当然,比起等待出狱的时间它显然微不足道。保罗心中升起破茧而出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从无限小变成了无限大。迷茫感和狂喜同时涌上心头,仿佛两座重以吨计的大山相对倾倒。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保罗一直依靠着当地政府的补助和打工度日。在这样的国家里,生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自己为什么生存。尤其对于一个大段人生在监狱中度过的人,融入这座城市就像让鱼在草原呼吸一样艰难。
这天傍晚,保罗一如既往地外出散步——他把绝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外出上,因为对他来说,那所充斥着蟑螂、老鼠和房东的冷眼的廉价租房不过是另一个监狱。只有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踏着坚固平坦的人行道时,他才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个囚犯。
可惜的是,惬意是种很容易被打破的东西。一声尖叫穿透了夜空,刺进了保罗的鼓膜。保罗向声源处望去,只见远处一个昏暗的角落,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士被打倒在地,一名男子提着手提包夺路而逃,碰巧的是,他正好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橘黄色的灯光捕捉到了盗窃者的面庞,一双眉毛上下飞舞,眼里写满了病态的刺激和得意,上扬的嘴角透着险中求胜的狂喜。在监狱里,每次那个带着刀疤的黑人揍完自己,都会做出一副类似的表情。保罗恨透了这样的表情,更恨透了犯罪。像是本能反应一般,他用生平最有力的一握抓住了盗窃者的衣领。盗窃者跑得太过匆忙,被惯性带得摔在了地上。
“伙计,相信我你用不着这么做。”保罗向他伸出了右手,想要扶起他,“你会进监狱的,那里就像是……”没等保罗说完,那人抓着他的手站起身来,顺便在他脸上打出了有力的一拳。
对于一个住过许多年监狱的人来说,斗殴不过是和喝水一样的家常便饭。显然,保罗很擅长这个。保罗挥舞臂膊,在他下巴赏了更狠辣的一拳,盗窃者只觉得头部剧烈一震,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保罗的四肢百骸之间突然升起一种感觉,仿佛多年来挤压的苦闷与怒火得到了释放,一股自豪感驱散了郁结许久的空虚和失落。他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抡起布满老茧的拳头,精准有效地打击在盗窃者的脸、脖子和肚子上,一邊打一边冲着女士叫道:“快报警!”
这句“报警”瞬间激发了盗窃者的斗志,飞起一脚把保罗踹开,想要继续逃跑。保罗飞扑过去,正好搂住了他的小腿,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同时,女士惊魂稍定,拨打了手机。
过了一会儿,一阵警笛声传来,几名警察从警车中奔出。这时候两个人已经厮打了许多回合,盗窃者手里的包已经被保罗夺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的手铐。警察熟练地把罪犯提了起来,拖进了警车。临走时,警察还向保罗表示了感谢,并问了他的姓名和住址。
“谢谢你,先生。”女士语气里还带着些喘息。
保罗说道:“我想任何人都会那么做,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事情。”endprint
女士说:“不,你刚才勇猛极了。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做不到这样。”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保罗脸上泛起腼腆的笑容。
两个人互换了名字和联系方式,约定了第二天见面。女士名字叫艾米,三十出头年纪,是个条件还不错的单身女士,从小就住在这里。因为生命里很大一部分时光在监狱中度过,保罗从未与异性有过这样亲切的交流,紧张和惊喜几乎让他发昏。
送她回家以后,保罗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忽然见到远处有一大群人蜂拥而至,他们像看到猎物一样飞速跑到自己身边,把自己团团围住。他们手中的话筒和摄像头让保罗恍然大悟,这些人是当地各大报社的记者。
一个人问道:“你就是那位阻止小偷行窃的英雄——保罗·米勒?”
保罗笑道:“是的,我很感谢你给我这个称呼。”
另一个人问道:“请问你打算如何处理市政府颁发的奖金?”
保罗说:“我会把很大一部分捐献出去。”
另一个人问道:“你为什么会救那位女士?请问你和那位女士认识吗?”
保罗说:“我们并不认识,只是碰巧相遇。我救她是因为她是无辜的,更重要的是,我想制止犯罪。”
“嗯,从录像来看,罪犯在你阻挠他的过程中突然袭击,所以说,你是希望他悬崖勒马,而不是想要抓捕他?”
“嗯……确实是如此。我更喜欢以善意揣度犯罪者,每个人在极度困惑或是痛苦的情况下才会选择犯罪,”保罗顿了顿,说道,“而且几乎每一个罪犯都会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不已,因为,你知道的……监狱很可怕……我希望在恶果酿成之前挽救一切。”
“米勒先生,资料显示你曾经因为激情杀人服刑二十年,请问是真的吗?”
保罗脸上的肌肉僵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呃……我想……这不是今天的重点……”
听到这个爆炸性新闻,场面顿时沸腾了起来,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话筒贴到保罗的嘴唇。
“请问你在逃避自己的罪行吗?”
“你是否认为今天的小偷和你同病相怜?”
“据说受害人是你最好的朋友,是真的吗?”
“请问你是否打算公开发表忏悔?”
保罗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喉头像是哽住了一般,嘴唇不住颤动,却又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终于,他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抱歉,我不能继续接受采访了。”硬生生地在人群中挤开一条路,狂奔而去。
辗转反侧一夜后,第二天,保罗打开电视,当地新闻标题上赫然写着“前罪犯勇斗小偷声称想要制止犯罪”。看到“前罪犯”三个字,保罗便再没有了看下去的欲望。起身喝了一口伏特加,清淡,无味。回身继续昏昏睡去,就像从未醒来一样。今天是休息日,但保罗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惬意。
闹钟声急促响起,距离约会还有一个小时。保罗慵懒地蜷起身子,睡意继续袭来,他的头脑和眼皮都比平时沉重了许多。但想到艾米俏丽的面庞和闪烁着期待的眼睛,自己还是提起了精神。保罗清楚地知道,对于他这样饱经沧桑的男人,已经很难对某人和某事提起兴致了——这次是一个意外。他一边洗漱一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一头短发有些蓬乱,鬓角挤出了几丝白发,稀疏的胡须从未打理过,但一双眼睛却放出了久违的神采。
把自己打理得还算满意后,保罗走出门,坐上了去往咖啡厅的公交车。这是一个无时无刻都追求安静的城市,但今天的公交车上却并非如此。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让整个空间变得十分嘈杂。保罗毫不理会,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他们讨论的话题。
这是一家标准的西式咖啡厅,口碑不错但规模不大。墙壁上挂着几幅抽象派油画,粗大的圆柱上刻着波浪般的花纹,棕色的书架上,几本世界名著和数量繁多的地摊儿文学摆放在一起,小巧玲珑的桌椅有序地摆放着。保罗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等待对方的到来。服务生和顾客总是不时投来难以捉摸的目光,像是敬佩,又像是鄙夷……抬头东张西望,只见一台电视机挂在墙上,上面还播着关于自己的报道,只是从赞颂自己的义举变成了挖掘自己的劣迹。“前罪犯”的字样只占了屏幕的一小块,但却显得分外刺眼,自始至终挥之不去。
“伙计,介意聊聊吗?”不远处一个身影走来,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士,眼里透着和善的光。
保罗说道:“请坐。”
那人缓缓坐下,说道:“你就是保罗·米勒?我叫彼得。”
“是的。”
彼得說道:“我看了你的事情,我算是你的……呃,粉丝。”
保罗说道:“谢谢,不过我可不是公众人物。”
彼得说:“不,你引起的关注可不少,就连我的奶奶都在讨论你。”
保罗苦笑着说:“但愿她知道我的生平以后不会骂我。”
彼得说:“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但那正是你的优势。要知道,在大众眼里,一个罪人的善举,要比其他人的善举可贵得多。”
保罗有些激动,说道:“我曾经是个罪犯,曾经而已。”
彼得说:“不,你永远都会是,就像亚历山大永远都是英雄一样。你犯了错,哪怕这一切都过去了,但在人们内心却不是这样。人们总喜欢给他人贴上永久性的标签,但他们一定会说:‘你是个善良的罪犯。这未尝不是一种荣耀。”
保罗沉默了。回忆像潮水般涌来——的确,有些记忆是挥之不去的。在监狱里,每天听到的话和经历的事,都在清楚地告诉他:自己是个罪人。狱友的恶语曾刺痛他的鼓膜,冰冷的警棍曾重击他的面颊,肮脏的泥水曾浸透他的衣衫,幽暗的禁闭室曾留下他的足迹……每当他觉得快要承受不住这一切的时候,他总会给自己这样的劝慰:我是个罪人,我理应受到这一切。他曾无数次想到一死了之,但每当玻璃片或是小刀抵在自己的手腕上时,求生欲望总让他难以下手,他会想起外面世界的迷人,想到入狱前的生活和出狱后将要过的生活——他转而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自己将不再是个罪犯,然后继续活在生不如死的煎熬之中……终于,他脱离了那个监狱。但这一刻,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对于囚犯来说,外面的世界同样是监狱,因为每个没有犯罪记录的人都可能像狱警一样批判自己甚至惩罚自己。endprint
一声手机振动打破了他的沉思,是艾米发来的短信,上面写道:“我看了早上的报道,知道了你的过去。抱歉……我不想和犯过罪的人做朋友。”
保罗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咖啡厅。他如约捐款,捐出了全部的奖金,因為对他来说,这笔钱已经意味着耻辱和不堪。回到家中,拿起自己最喜欢的啤酒大口饮下,接着便继续大睡,因为他觉得清醒是种痛苦。过了一天,他又听到关于自己捐款的报道,上面的第一个词汇依然是“前罪犯”。
他开始选择回避,不再看报纸和电视,不再打工,甚至不再外出。每天只是领着政府的补助,过着和监狱里几乎一样的日子。让他快乐的只剩下美食和啤酒。他每天都会挑选最昂贵的食品和酒,同时消耗着金钱和生命。
不知过了多少相同的日子,终于有一天,他花光了全部的资助,而距离下一次资助还有很长时间。保罗呆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纵横交错的灯光和高耸的楼房尽收眼底,一股早已有过的茫然感涌上心头。他拿起纸和笔,一边沉思一边写道:
我从小性情孤僻,总是被当作欺辱的对象。中学时,我认识了第一个朋友。在他的影响下,我开始认识各种朋友,参加集体活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最好。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此发生转折,但上帝没有停止对我的惩罚。他开始洋洋自得,把我视作一个接受了他的施舍的人。他开始发号施令,希望我按照他的意愿做事。他总是占用我所有的业余时间,并花光我所有的零用钱。每当我想要拒绝时,他总会提到最初对我的帮助,并且死缠着我直到我妥协为止。渐渐地,我开始逃学、欺辱他人甚至一连几天不归宿。除了他,每个人都开始指责我,但只有我知道自己从未想过做这些。
我开始想方设法地摆脱这一切,但无论我如何回避,他总有办法找到我,总有办法继续控制我。有一天夜里,他递给我一把枪,要和我一起抢劫,我拒绝了,他继续喋喋不休着那些我早已厌倦的词句。我坚定地告诉自己:我必须摆脱这一切,无论用什么方式。多年来挤压的苦闷与愤怒在一瞬间决堤。我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去你妈的。”便向他扣动了扳机。接着,便去投案自首。
所有人都说我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用尽恶毒的词汇来描述我,但我已疲于做任何辩解——当然,我也没有这个机会。我服刑20年,受尽羞辱和压迫,我知道我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知道这是我应得的,但我从未觉得自己错了,我从未觉得自己是罪人。
我本以为当这一切尘埃落定,人们不会再称我为“罪犯”,但人们总喜欢关注他人灵魂中最显眼的部分。也许我无法摆脱“罪犯”的称谓,但我至少有办法让自己不再听到这一切。
停笔。开窗。跃下。像大鸟那样,向大地飞扑。
这是保罗在监狱中想过无数次的事情,现在他终于完成了。当旷远的夜景与自己越来越近,渐渐融为一体的时候,保罗心中居然泛起了一丝满足感。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和城市里匆忙的人流,随即便在一声巨响中失去了意识和感知。
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这一切。警察、医疗人士、记者陆续赶来。人群中,两个人一边拍摄一边交谈。
“史密斯先生,这次的标题应该叫什么?”
“就叫《前罪犯跳楼自杀用生命完成忏悔》吧。”那人不假思索地说道。
(选自绥芬河《远东文学》2017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