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文芬
大清早,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砬子山下的砬子沟村一下子传开了。张本禄村长家刚过门一个多月的儿媳妇唐晓芳,被公派教师于向辉给拐跑了!
砬子沟村位于砬子山下,是砬子山乡最小的村子,只有三个自然屯。张本禄在这里当了三十几年的村长,成为了砬子沟村民们公认的家长。村长家的事,就是砬子沟村这个大家庭的事。村民们纷纷赶去,都想在这紧要关头帮村长一把。
张本禄家的院子里人头攒动,村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只低头抽烟不说话。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汗水像小溪一样一个劲儿往下淌。张本禄天生话语稀少,不过却是很有能力,什么事想到就做,做就做好。今年他已年过半百,十年前妻子因心脏病去世,抛下个患先天性智障的儿子张贵,已经二十多岁了,还娶不上媳妇。张本禄不惜花了五万元的血本,给儿子娶回来个十八岁的姑娘给他当媳妇,好让儿子能给他续上香火。时至今日,媳妇逃跑不见踪影,一番苦心,没成想闹了个鸡飞蛋打。
张本禄为儿子娶回来的儿媳妇名叫唐晓芳,今年才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却是个苦命的孩子。她爹唐百财,赌博酗酒,债台高筑。他把妻子手头上的私房钱偷出去输光,最后把自家的房子也输掉了。妻子忍无可忍,服毒自杀身亡。而晓芳也在参加高考时,被她爹硬从考场的大门口拖了回来。他说没钱供她念书,还指望她替老子还债。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唐晓芳他爹唐百财收到了卖闺女的五万元彩礼钱。他把女儿从她的同学家里哄骗回家。给女儿做了一碗鸡蛋面,面里下了安眠药,唐晓芳吃下了父亲为她做的面,昏迷之中被抬上车。一路上颠簸一百多里,来到了砬子沟,停在了张本禄村长家的大门口。唐晓芳被抬下车,头上蒙着红头巾,由两个老婆子左右架着胳膊,稀里糊涂地跟张本禄的儿子张贵拜堂成了亲。
到了第二天黎明,唐晓芳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面前竟坐着一个陌生的胖乎乎的男孩,虽看上去有二十岁左右,但神态却如同一个孩子,痴痴地看着她。
“这是哪里?我怎么来的这里?你是谁?”她恐惧地看着他问道。
那个男孩不说话,只是冲着她龇牙,憨憨地笑着。
“你到底是谁?”
男孩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张贵,你出来一下,快把脸盆端进去,让你媳妇洗脸梳頭。”
“哎,好——啦!”男孩拖着长音答应一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去,然后端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盆进来,里面盛着洗脸的温水。他颤颤巍巍地把脸盆放到炕沿上。说:“媳妇,你——洗脸。”
“谁是你媳妇?臭不要脸!”唐晓芳猛醒过来,才知道她爹把她给卖了。卖给了这个傻小子当媳妇。她心里一股火腾地蹿了起来,端起水盆哗地泼到张贵的身上头上。张贵吓得惊慌失措,不顾一身水往下流淌,朝门外跑去。
“张贵,把这饭菜给你媳妇送过去。”张本禄不声不响地替儿子换下湿了的衣服。然后,他故意提高声音,让唐晓芳听得清楚。“你媳妇昨天一天没吃东西,她饿坏了。快送进去。”
“爹,我……怕。”
“她是你媳妇,你是她男人,怕什么?快送过去!”父亲大声命令儿子。张贵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擎着菜碟,颤颤巍巍地进来。一碗白米饭,一碟炒鸡蛋,放在唐晓芳的面前。
“张贵,照顾好你媳妇,我走了。”张本禄说着朝房门外走去。唐晓芳气往上冲,抓起饭碗,朝窗外抛去。咔嚓一声,窗玻璃被打得粉碎。张本禄下意识地回过头,还没等缓过神,又一个菜碟飞了出来,擦肩而过。他停顿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冲着站在门口一脸恐惧的儿子说:“看好你媳妇。”便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的大门前,回手将两扇大铁门对关严实,随着铁锁咔嚓一声扣紧,门外再没有了一点声音,死一样的寂静。
发泄之后的唐晓芳像被抽去了筋骨,全身瘫软,趴在枕上痛哭起来。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却觉里里外外一片死寂,她忍不住穿上鞋,来到外间厨房。见那个男孩站在外屋门口,背靠在门框上,活像贴在门上的门神,一动不动。一见她出来,身子在微微颤抖,满脸惧色。她不由得仔细打量着他,男孩子个头不高,只有一米六左右,胖乎乎的,瞪着一对惊恐的眼睛看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是谁?”唐晓芳厉声问道。
“我——我,是张——贵。” 他说话语音不太清楚,吭吭哧哧,颤颤巍巍。
“你妈呢?”唐晓芳又问道。
“我妈她,她死——啦!”张贵说着,突然咧着厚嘟嘟的嘴唇,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出于害怕,还是委屈、恐惧,一时间竟哭得不可收拾。望着眼前这张涂满泪水的孩子般的脸,唐晓芳突然也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妈妈,也是悲从中来,忍不住回到屋里,趴到炕上大哭了起来。两个人一个屋里一个门外,号啕大哭不止。满屋子满院子都充满了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唐晓芳心绪终于平静下来,出门来到院子,望着高墙上的混混沌沌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高高的院墙,墙头上拉满了铁蒺藜。这是为了防狼,砬子沟家家户户的墙头上都是如此。
她的目光越过高墙,透过张牙舞爪的铁蒺藜,看着四周的大山。眼前这个被大山包围着的院子,就像坐落在井底。望着望着,她感觉四周的大山似乎正在慢慢地压下来,自己却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那黑■■的山的暗影一点点地逼近自己,把自己碾轧成一堆粉末……
天黑下来了,张贵坐在院子里,张着大嘴巴,接连不断地打着哈欠,对张本禄说:“爹,我困了,我要睡觉。”
“回西屋去,跟你媳妇一块睡觉去!”张本禄大声命令儿子。张本禄的家三间房子,东西屋两间是卧室,张本禄在东间,西间用报纸裱了墙,彩纸糊了天棚,给儿子做了新房。
“爹,我——害怕。我要去你屋里……”
“怕什么?她是你媳妇,还能把你给吃了吗?快进去睡觉!”他说着一把将儿子推进西屋里,房门从外面插上。
张贵绕着弯子,一步步蹭到炕边,低着头,从垂下的眼睛边上,偷偷地望着唐晓芳,游移的眼神中,包含着忐忑、乞怜,还有畏惧。望着他那副样子,唐晓芳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她不再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入侵者,此时她的眼中,他只是个失去母爱的可怜的孩子。于是,她下意识地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张贵本能地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下来,怯生生地上了炕,紧紧贴在炕的另一边,面朝墙壁,闭上眼睛。没多会儿就发出了鼾声。endprint
可是,唐晓芳却一宿没敢合眼。躺在她身边的,毕竟是个男人。她时时提防着,怕他半夜醒来会真的做出什么举动。她披着被坐在那里,望着张贵熟睡中那张孩子般的脸,竟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张贵大清早一醒来,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唐晓芳,突然一下子笑了起来,是那种没有任何内容的发自心里的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唐晓芳发现,他特别爱笑,他的笑非常纯粹,非常自然,像清晨盛开的南瓜花,甜甜蜜蜜,嘴角还挂着露水珠。
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慢慢地,唐晓芳对张贵渐渐消除了恐惧和戒备。甚至有时会心存感激,她不敢想象,如果张贵没有傻得这样彻底,真要对她强行冒犯的话,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她发现张贵很幼稚,也很善良。慢慢地,她对傻里傻气的张贵有了好感,把他当成了未成年的弟弟,她给他做饭洗衣服,教他认字,画画,给他讲故事。张贵更是整天憨笑合不拢嘴,还管比他小的唐晓芳叫姐姐,真心地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亲姐姐一样。
看着整天带着笑脸的儿子,张本禄心里颇有些自得,他庆幸自己这一着棋走得正确,但是,他并没有丝毫的放松,他也清楚,唐晓芳并没真正屈服,不会轻易安定下来,做一个傻子的媳妇。如果一着不慎,唐晓芳万一逃走,那么对儿子是个沉重的打击,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在家里,他审视的目光总是不离唐晓芳的一举一动,而走出家门,坐在村委会办公室心里更不踏实,时时刻刻惦记自家里的两个孩子。虽然他每一次出来都把大门紧锁,但还是不放心。他每天从外面回来从不空手,总是想方设法给两个孩子带回一点好吃好玩的东西,讨他们欢心。他上山查看山林,总是背着个柳条筐,给儿子媳妇带回来一些野果,似乎看着唐晓芳每吃下一颗,就会增加一条缚在她心中的绳索。
一天,他带回来一大把糖块儿,那是别人家结婚来村上撒喜糖,村长那一份他连一块儿都没舍得放进嘴里,回家撒在桌子上,对儿子说:“分一半儿快送给你媳妇。别自己吃独食。”
张贵却冲他爹嬉笑着说:“爹,她不是我媳妇。她是我——姐。”
张本禄听了儿子话,他惊诧地打了个激灵。愣愣地看着儿子。
“爹,姐她——喜欢我。”
父亲的目光由大失所望的无奈和愠怒,渐渐和缓下来,半天,他竟然说道:“姐姐也很好,权当爹花钱买回来个闺女吧。”
唐晓芳从菜园里间完小白菜回来,站在门口,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父子的对话。心里动了一动,近来这些日子中的一些细小的事情,竟使她品味到了点点滴滴的爱和温暖,这是在她那个酒鬼兼赌徒的父亲身上从未得到过的。“这是父爱吗?”她在心底里问着自己。疑问转瞬间消失。“他是买卖婚姻的刽子手!扼杀了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梦想和前程。我永远不会理睬他。”无论如何,她也迈不过欺骗蒙混,买卖婚姻的那道坎;解不开两个家长合谋欺骗的那个结。自打来到张家,她从未叫张本禄一声爹,从未正面看他一眼,也没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她整天绷着脸,对公公不理不睬。张本禄却也不往心里去,心想只要她真心实意地对儿子好,两个孩子和和气气就好。看着她渐渐态度有所缓和,张本禄也稍微放手。把自家院子那扇整天紧锁的大铁门敞开,放他们一起走出去。
张本禄家有一块承包田在砬子山的东大坡下。砬子山东大坡下地处砬子河下游的北岸,背风向阳,大片冲积平原土质肥沃。承包田种了一大片苞米。这里农耕方式完全是老祖宗传统的种植方式。苞米的株距大,足有一米左右。两棵苞米中间种上一墩芸豆,或者土豆,也间或种些黄豆和红小豆。苞米和杂粮混作,这地方老百姓叫“狗撵兔”。两棵苞米之间种上了芸豆,芸豆秧的藤蔓往苞米秆上爬,省去搭架那道工序。到了端午节前后,豆角结得一串串的。土豆块茎往地下使劲,土里结得滴里嘟噜的,招人稀罕。
唐晓芳去玉米地摘豆角抠土豆。张本禄让儿子紧紧地跟着他媳妇,害怕她逃走。唐晓芳倒是很喜欢张贵跟着她一起去,这里人生地不熟,玉米地如青纱帐般,有人做伴,她就不害怕了。唐晓芳每次去田间干活,总是用一条头巾把头包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她挎个柳条筐,张贵扛着个小镐头。他俩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妇女们见了,聚在一起嘁嘁喳喳议论着,还指指点点的。唐晓芳走在路上,目不斜视,也不跟人打招呼说话。傻小子跟新媳妇一块儿走着,形成砬子沟一道独特的风景。
唐晓芳和张贵一前一后钻进苞米地里。唐晓芳往下摘芸豆角,张贵就擎着筐接着。她拿着镐头刨开垄台抠出土豆,张贵就把一个个土豆往筐里捡。苞米地里又闷又热,他们摘满一筐芸豆角,抠了半筐土豆,身上大汗淋漓。走出青纱帐,山风吹来,好不清爽。唐晓芳的心情敞亮起来。
回去的路上,沿着河边的一溜山根毛毛小道。两旁到处都是低矮的杂树棵子。山枣、榛子、山葡萄、毛桃子什么都有。抬头往上看,山上林木成荫,密不透风。从山上下来一条小河沿着山脚欢快地流淌,河床不宽,水很清,常年流动不息。砬子沟不算大,只有三个自然屯,东沟,西沟,下沟。都分布在北面山坡上,背风向阳。无论哪个沟的人家都掩映在绿树林中。绿林茂密森严,绿的颜色是那样的透明鲜亮,没有一点尘埃。片片叶子像绿宝石一样翠绿。绿色的密林之中,时而露出洁白的正在吃草的羊羔,小松鼠树上树下地蹿跳,山鸡在草地上飞来飞去,它们一点不怕人。绿草丛中开着野花,空气溢满馨香。
唐晓芳每次去东大坡苞米地,正好从砬子沟小学校的大门口路过。砬子沟小学校位于屯子东头的边缘。再往东就是大片的田地。有好几次唐晓芳一个人进学校里去,去见于向辉老师。于向辉老师是公派来这里支教的教师,今年五十八岁。当年知青下乡插队落户,他在砬子沟劳动了三年多。后来恢复高考,他考进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县城重点高中教书。前年他跟几个知青伙伴去了砬子沟一趟,看到砬子沟的面貌依旧,山道崎岖,交通不便,孩子们上学读书困难。砬子沟小学校的教室设在原来青年点的几间破房子里,年久失修,已经摇摇欲坠。三十多个孩子挤在一间教室里,一到四年级混合在一起上课。再大一点儿的孩子要到十里以外的乡政府所在地去上学。砬子沟交通不便,条件差,公派教师没人肯来这里。民办教师的工资微薄,挣钱少,还不能按时开支,都甩手不干,进城打工去了。孩子们失去了读书学习的机会。此情此景,让于向辉心动了,不顾妻子的竭力反对,主动向县教育局递交申请,要求去砬子沟支教。唐晓芳见到他的时候,他来到这里已经两年半时间了。endprint
唐晓芳很敬佩于老师,她觉得在这里,只同于老师有共同的语言,他能理解她,帮助她。有一次,唐晓芳问于向辉老师:“于老师,你爱砬子沟吗?不然,你为啥主动来这里,长期支教?”
于老师沉思一下,他说:“爱,但是比爱更重要的是一份责任。”
“责任?你有什么责任啊?”
“当教师的责任。选择当教师那天起,身上就承载着一份教书育人的责任。我个人觉得,把这份责任送到最需要教育的地方,發光发热,才有意义。”听着于老师意味深长的话语,她频频点头,好像从中悟出了什么,同时心里暗自运筹一个大胆的计划。
一天,唐晓芳跟张贵又去承包田干活儿,突然山雨猛烈地袭来。黑云压顶,山风猛烈,夹着冰雹。他俩赶紧出了苞米地往回跑。唐晓芳把一顶草帽扣在张贵的头上,她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回到家里,浑身湿透,直打哆嗦。当天晚上发起了高烧。张贵去告诉他爹,说她病了。张本禄心急之下闯进来,这是他第一次闯进儿媳的房间。伸手摸了摸唐晓芳的头,滚烫。他连夜跑去叫来卫生员,再去卫生所取回药,他赶紧烧开水给唐晓芳服药。并熬了姜汤,让她喝下去发汗。
第二天,唐晓芳果然退了烧,病情好转。一大早,张本禄没去上班,在家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中午,他和面擀了面条。盛上一大碗,让儿子端着送到唐晓芳面前。他站在门口说:“趁热快吃吧,多出点儿汗就好了。”说完转身出去。
晓芳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啊,那面条比筷子还粗,比胶皮条子还硬。但是,碗里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唐晓芳高烧出了很多汗,身子虚弱,心发慌,她又渴又饿想吃东西。她端起碗大口喝汤,那汤里放了葱花和香菜,还放了姜丝和香油,很好喝。她把一大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面条给张贵吃了。唐晓芳喝下那一大碗面汤,浑身冒汗,胃里暖暖的十分舒服。但此时,她内心却是苦辣酸甜,五味杂陈,不由得泪流满面。她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种感情,然而这种感情,又让她感到惊惧可怕,她内心矛盾重重。眼前关心她,给她小恩小惠的人,竟然也是花钱制造买卖婚姻,亲手毁了她的前程和梦想的人。对这种人怎么可以产生感恩,甚至父爱的感觉?她强迫自己记住对他的仇恨,但同时遏制不住自己无形之中对他产生的好感和亲情。
到了晚上,张本禄去了村委会办公室,处理白天发生的琐事。张贵早早地睡下了。晓芳没有一点睡意。她来到院子里坐在大石头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她觉得砬子沟的月亮比家乡棠梨沟的圆,星星比棠梨沟的亮。四周静谧无声,只有蛐蛐在墙缝里,草丛里,叫声此起彼伏,委婉动听。她望着清净的夜空,闪烁的星星,她深深地吸一口空气,那么清新,带着花草的香味,格外舒服。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砬子山下的砬子沟,但是又割舍不去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她还是下决心要逃出去,跳出这座陷阱,奔向光明,实现梦想的欲望,愈加强烈和紧迫。
这一天,唐晓芳跟张贵又去了承包田,回来路过学校的时候,唐晓芳又是一个人进了学校找于老师,好半天才出来。可她没想到,这一切,都被张贵的婶子潘淑红看在眼里,其实潘淑红是受张本禄的支使,像影子似的,暗地里跟踪监视她,生怕她跑掉了。张本禄自己躲在家里,或者待在村办公室里不出来。他害怕儿媳妇发现起疑心,也怕村民们说三道四。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没亮,张本禄就起来,可他发现开大门锁头的钥匙不见了,到处翻找却找不到。他冲着西屋喊张贵,没有动静。他心急之下,推开门进去,只有傻儿子一个人躺在炕上,儿媳妇唐晓芳不见了。他着急叫醒儿子,问道:“你媳妇哪去啦?”
张贵睁开蒙■的眼睛,嬉笑地说:“她——走啦!”
“是不是你偷了钥匙,开门放她走的?”张本禄急切地问。
张贵不言语,只是憨憨地笑。“爹,她说,她——一定,会回来的。”他半天冒出一句。
“回来个屁!你个混蛋!”
“我跟她两个,拉——拉,拉过钩的。她一定会——回来的。”张贵举起手,做拉钩的姿势给他爹看,好像那个手指就是唐晓芳的承诺,一言九鼎。他才那么肯定,那么信心百倍。可张本禄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张本禄立马打发人把他的亲侄子张福叫来,张福他妈潘淑红也闻声赶来。潘淑红当即讲出了昨天的所见所闻。张本禄听了之后,立刻让张福去学校去看于向辉在不在。不多时张福跑回来报告,于向辉老师也不见了踪影。
张本禄毕竟是多年的老村长,每临大事有静气。他冷静地思考半天,终于拿定了主意,他立马指派张福带上三个小伙子去县城,直奔于向辉老师的家,去把唐晓芳堵个正着,带回来。
张福他们来到于向辉老师家,叫开门,出来的正是于向辉老师。一身睡衣,神态自若。他很客气地把张福他们让进了客厅,坦然地问张福他们有啥事情。张福说来找唐晓芳。
于向辉说:“你找唐晓芳干吗找到我家来?”
“村长说唐晓芳是让你给拐跑了的。不找你找谁呀?”
“你说唐晓芳是我给拐跑的,你有啥证据?”
张福说:“我妈昨天看见唐晓芳进学校里去,还跟你嘀嘀咕咕好半天,你们事先定好了的。不是你拐跑的还有谁?”
于向辉说:“唐晓芳进教室来问我几道数学题,咋就证明我把她拐跑了呢?”
“于老师,村长确定就是你把唐晓芳给拐跑了的,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赶快交出来,我们带她回去。”
于向辉一听急了,他伸手哐当哐当把两个屋门打开,对张福说:“张福,我家就这么大的地方,你们找吧,看有没有唐晓芳的影子?”
张福带着几个人毫不客气地进去,就连厨房和卫生间也查看了,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张本禄的火大了,唐晓芳是他花了五万元买来的。他心疼那五万元钱来之不易,他不同于大山外边的那些村官。人家招商引资办工业,出卖土地,大把的票子揣进自己的腰包,不费吹灰之力。而他这五万元,可是口攒肚挪辛辛苦苦节省下来的,唐晓芳这一跑,五万元打了水漂。
同时他也担心唐晓芳,她半夜三更地跑出去,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再说,她若是逃回到棠梨沟,那个赌徒的父亲,还会再把她给卖了。不知卖到什么人手里,这孩子的命可就更苦了。想来想去,决定派人去棠梨沟,去找唐晓芳她爹要人。endprint
张福带人一下车,正巧就遇见了唐晓芳她爹唐百财,张福奔向前去问他:“你闺女她在哪里?”
唐百财眼睛半睁半闭,含含糊糊地说:“你找我闺女呀?我闺女叫我给卖了,卖到了砬子沟,卖了五万元。是太便宜了啊。”
张福进一步追问他道:“唐晓芳她跑回来啦!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唐百财一听,好像服了兴奋剂,立刻睁大了眼睛,他说:“我没见唐晓芳她回来呀?要是回来,我再卖她一次。还能卖五万,我那些饥荒可就差不多还上了呀。”
张福无奈,只好回去向张本禄交差。张本禄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良久,长叹一口气,说道:“算了,算我上辈子作孽,这是报应。”只有张贵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乐天的样子。
一转眼,四年过去,人们已经差不多忘了有个叫唐晓芳的人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过,各自都忙着自己的日子。八月末的一天,张本禄和其他男人们正在东山坡收获玉米,突然,进山的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吉普车开进村来。砬子沟这地方交通不便,偏僻闭塞,人们见到吉普车是稀罕玩意。一大群孩子从山坡上跑下来,跟在吉普车后面疯跑。村民们也停下手里的活计,围上来看热闹。吉普车直奔学校门前,于向辉老师已从教室里出来。首先从吉普车前座位下来的男人,西装革履,干部模样,他是县教育局王局长;后座位下来一位身穿夹克衫的中年男子,是乡党委魏书记。然后下来一个女青年,这时张本禄和村民们吃惊地发现,竟是消失了四年的唐晓芳。
其实四年前唐晓芳从砬子沟逃走,还真的与于向辉老师有直接的关系。
原来唐晓芳失踪的前一天,唐晓芳跟张贵去承包田回来路过学校的时候,唐晓芳一个人进去。当时已近中午,学生放学回家吃午饭。于老师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唐晓芳一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于老师面前,央求说:“于老师,求你赶紧带我走吧。就在今天夜里。”
“唐晓芳,你起来说话。为什么这么急呀?”之前,唐晓芳曾经几次求于老师带她逃出砬子沟。但是于老师犹豫不决,他想,唐晓芳是村长的儿媳妇,她和张贵办理了结婚登记,成为了合法夫妻。擅自带她走了,会不会违犯法律?再说,于老师一向认为张本禄还是个好村长,不想伤害他。
“于老师,我要参加今年的高考。现在,离高考日期只有两个星期,再不离开这里,可就来不及了。必要的材料我都准备好了。”唐晓芳跪在于向辉老师面前不肯起来,急不可耐地央求说。
“唐晓芳,你要参加今年的高考?你有把握吗?”于老师不敢相信。
“于老师,我完全有把握,我念高中一直是尖子生,来这里之前,我住在同学家里复习高中功课。我有把握能考上大学。”
“你从这里逃出去,要去哪里?回你父亲那里吗?”
“不!绝对不回去!回去我爹还会把我卖掉的。于老师,我想去你家,复习功课,参加高考。于老师,您能帮我吗?”
于向辉看着眼前的与自己女儿同龄的女孩子,求知识,奔前程,实现梦想强烈的欲望,打动了这位正直善良的人,他觉得急人之困,义不容辞。就痛快地答应了她。“今晚后半夜,在学校门前大道边的树林里等我,我带你走!”就这样,唐晓芳逃出了砬子沟。但于老师并没把唐晓芳藏在他家里,而是将她藏在小旅馆的单间里。她如愿地考入了师范大学……
张本禄村长一眼看见了唐晓芳,无比震惊。上前对唐晓芳说:“晓芳啊,张贵想你呀,赶快跟爹回家吧。”
唐晓芳不紧不慢地指着眼前的学校说:“张村长,这座学校才是我的家。我要跟孩子们在一起!”说罢,转身面对乡亲们大声说:“四年前,我离开砬子沟,考上了大学,如今已经毕业。当初我答应过张贵,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时候,教育局王局长站在高处,当着众村民宣布说:“如今,唐晓芳大学毕业,她主动递交申请,要求来砬子沟支教,当一名小学教师。教育局批准了唐晓芳到贫困山区支教的请求,她回到砬子沟,给孩子们当老师来啦!”
这时候张贵也赶来了,他钻进人群,上前拉起唐晓芳的手,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姐——姐,我天天盼你回来。你说话算数,你真的回来了。咱回家吧。”
唐晓芳握住张贵胖乎乎的手说:“张贵,姐姐也想你。不过姐不能跟你回家。但是,我永远都做你的姐姐。”
“姐,你还会走吗?”他看着她,眼泪汪汪,满脸的期待和渴望。
“不,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姐,你不回家,我——咋办?”他厚嘟嘟的嘴唇上下嚅动,不由自主地滚动下泪珠,挂在胖乎乎的脸腮上。
“你可以来学校念书啊,姐姐教你认字画画呀!还陪你玩蚂蚁。”
“真的吗?太好了!”张贵咧着嘴憨笑,脸上的泪珠闪着光亮。
乡党委魏书记看着他俩,郑重地说:“四年前,唐晓芳和张贵的婚姻,属于非法包办买卖婚姻。唐晓芳已经起诉到法院,法院经过核实,同意他们离婚。”
张村长一听唐晓芳跟儿子离婚,顿时像被霜打了的草,委顿在一边,这时唐晓芳来到张本禄面前。她面带微笑说:“我知道,您心里很难过。其实,我體谅您,也很尊敬您,现在,我想认您做我的干爹,我做您的干女儿。照顾好您和张贵。你愿意吗?”
张本禄感觉来得太突然,嘴唇颤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不恨我吗?”
“恨过,但是经过那些日子,这恨已经变成了亲情。我会像照顾父亲一样,照顾好您的。”
张本禄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热泪盈眶,拉过张贵,和唐晓芳三人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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