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电影院(外一篇)

2018-01-23 21:18于雪丹
北方文学 2017年31期
关键词:爸爸

于雪丹

新年开始的时候,我的工作落实到报社,重操文字,打磨近乎生疏的旧事。于是,在这座曾经的伤心之城再度安家。

隆冬到盛夏,我往复奔走在两座城市之间。一端,是我和女儿的新生活。一端,是家中年迈的爸爸。

总是怨恨北方的春天摆谱端架的惺惺姿态,动辄狂风呼天抢地,沙尘肆虐褴褛,没有半点春姑娘的柔美,倒像是一个破罐破摔的市井泼妇。高速公路上的积雪居然能坚持到五月还没完全融化,流到路面上汇成波光粼粼的河,我便只有在这河面上涉水而过,一次次穿越漫长的春天,回到惦念的爸爸的家。

那天微信上看到一段话,大意说儿女对父母的爱像树叶,风吹一下,树叶才动一下。我想,我要做的,是风。

十年前妈妈突然的离世,让我此生都难以平抑疼痛,为了这种遗憾不再上演,我总是尽可能地多回家陪爸爸,即便仅仅看看他,说说话,吃两顿他亲自下厨做的饭菜。许多湮没在时光中的细节,也都在絮絮的述说中一一清晰呈现。

小时候,我是家里的老姑娘,爸爸口里的“老妹儿”。姐姐的同学们第一次去我家,都会在背后很小心地问姐:你还有个这么小的姑姑啊?爸爸听到后,就会很得意地笑,说,这是我对老姑娘的专属爱称。

小时候的我很乖巧听话,记忆里几乎找不出什么被爸妈训斥过的佐证。每日晌午吃过饭,爸都会趴在炕上,喊,老妹儿,踩后背了。我便光着脚丫,在他的后背上一路踩下来,从后腰到脖颈,慢慢地走。这是爸最享受的按摩过程,也是我记忆里能给予他的最美好的时光。

有一次,我给爸踩后背的时候,爸小声问我,老妹儿,你告诉爸,妈妈是不是给姥姥送大米了?我顿时小脑袋短路,一时哑口。

在那个贫瘠的年代,粮本和粮票是城镇居民赖以生存的资本,能吃到细粮成了一种生活富足的象征,而我们仅靠爸爸一人工资养活的六口之家仍是拮据度日。姥姥家在三十里地外一个叫德昌的农村,能吃上点儿大米白面的,除了花高价从别人手里买,再就是妈妈从嘴里省下来给他们的接济了。前几日妈妈带我去姥姥家,拿了小半袋大米,叮嘱我说别告诉爸,我早把这事儿忘到脑后了,所以被爸冷不防一问,我五岁的智商一时间怎么也不能想出全身而退的答案。

爸看我不说话,也没再逼问,而是开始给我小声讲故事。故事的名字叫狼来了,主人公是一个放羊的小孩,结局是小孩被狼吃掉了。我还是不作声,脚步却慢了下来,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爸的后背上。爸问我怎么了?我说,妈给姥姥送大米了,不让我告诉你。爸憋着笑,又问,那你怎么还告诉我呢?我用力抽泣,撒谎的孩子被狼吃!看看,五岁的我虽然胆子小了点,但是多么擅于总结!

这件事成了爸调侃了我三十年的把柄,每每提及,爸都笑得特别开心,补充说,有一个小孩,怕被狼吃掉。而我则窘迫地笑着辩驳:那是你欺负我胆小,大人骗小孩,现在我就不会上你的当。

是啊,当我们一天天硬了双翅,自以为有能力单飞了的时候,还有谁会在意我们软弱的时候,来自父母那些善意的温暖的呵护呢?我们只顾着在尘世中强大自己,向着天空一次次试飞,却常常在空中盘旋迷惘,忘记了最初的巢穴。每每作如此联想,我的内心总会涌上难言的悲凉。

严格意义上讲,爸爸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儿女双全又重女轻男的男人。先是对姐姐宠爱,后来是我。我十三岁的时候才学会自己洗头发,在那之前,一直都是爸给我洗。印象中家里还有一把电梳子,银色的铁梳,梳子把儿上连一根电线。每天上学前,爸都会用这把电梳给我在发梢儿和刘海儿处烫成一圈波浪,向里微卷着,发如荷叶,衬得我青嫩的脸颊似一朵初夏的莲。我便每日可以忽略暗旧的衣装而只在意这一丛别人没有的荷叶,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上学了。

爸年轻的时候就勤奋好学,木工和瓦工活儿都做得像模像样,空荡荡的房子被爸整夜敲敲打打地丰满起来。气派的大衣柜,精巧的高低柜,被格架,碗橱,饭桌板凳,甚至连所有门窗都是爸亲手打造出来的。二舅去世时,我在他家炕头发现了一张色迹斑驳的炕桌,我一眼便认出是爸爸的手艺,跟表弟打了招呼就装车拉了回来。那张炕桌虽已破旧不堪,清漆也已剥落,但上面打磨精细的花边和抽屉上精巧的拉手,都是承载着爸爸年轻时光的见证,这样美好的作品,我要收藏。

爸还会拉二胡,会吹小号,可惜,我们这两双儿女一个也没有继承。倒是爸爸的厨艺和文采,我们姐妹两人略得真传。

这许多年,每次回家,迎接我的都是爸爸提前准备好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再平常的豆角茄子土豆,被爸那么一翻炒,便具有了千思万想的家的味道。

爸是一个细心的人,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孩子最爱的口味。

前年去四川,他不远万里,从汽车到火车再到飞机,一路辗转,给我和大哥带去了我们最爱的攥汤子。是一种辽宁特有的主食,要提前半月把玉米■用水泡上,再磨成玉米面,经过发酵,和成面团,最后再将玉米面团经过一个细小的工具攥成圆形条状清水煮熟。这攥汤子的手艺,到了我们这一辈,算是失传了,家族里只有爸一人能把这面团流畅地像表演艺术一样攥成又圆又长的条形。

他会在肉皮酱里加一点薄荷草,会在炖豆角的锅里加一点芹菜末,会在炖鱼的时候加一块橘子皮。每一样不经意的添加都是他的自创,也是让我们无处可寻的独特清香。

听说姐下周要来我的城市,爸跟她说,走时给老妹儿带一袋小黄瓜,我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这是我的喜好,最爱吃巴掌长短的小黄瓜,就着一碗爸做的农家酱。

爸爸曾经当过十年老师,我和姐姐哥哥们的小学老师都曾是爸的同事。到我出生后,爸已经转行去了电影公司,是因为那个年代教育行业的不被重视,而电影行业异常火爆。虽说后来妈妈总是会后悔支持爸做了这个选择,但我还是对他们给了我一个丰富的童年感激不尽。

前阵子和妞迷上了看电影。国内的国外的卡通的3D的,这个影城的钻石卡那个影院的VIP,忙得不亦乐乎。

每次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我都会不自觉地回想起我童年的时光。爸爸当电影公司经理的时候,是我心里的國王。是他在那个单纯的单调的年代带着我穿越了整个缤纷的童年,让我因贫穷而生的灰暗自卑彻底颠覆,信心和憧憬,美好和梦想,都由他从电影中行来的脚步一一引领。endprint

我和爸一起目睹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忽如一夜春风,万树梨花般的录像厅比比皆是,放映的港台警匪片武打片言情片,让改革开放之后懵懂的人们开了眼界,电影的逐渐没落使我们全家刚刚看到希望的生活又陷入了僵局。无奈,电影公司宣布解体。偌大的电影院再也不能给我的童年以及少女时代带来任何精神慰藉,它成了我记忆里第一块失守的乐土。

后来,爸也曾带领职工们尝试过谋求其他生路,也都因为各种原因最终失败。我最后一次去电影院,是一个初冬的夜晚。空荡荡的放映大厅冷冷清清,只有最前排的座位上有几个身影,被舞台边上一台小电视的光亮闪烁成形。我没有前去观看录像片的兴趣,转身去办公室,看到爸爸一个人在椅子上抽烟的背影。

多年以后,每当我在空调软座的电影厅观看新上映的影片时,总是不能努力使自己更专心,脑海里时时回现的是爸爸在办公室抽烟的寂寥背影。于是,我爱上了收集电影光盘,在自家的沙发上,赤脚,熄灯,盘腿打坐,孤独地观看一部又一部让我落泪的电影。看电影真应该是一件孤独的事。当那些闪着水波光泽的青嫩绿叶在眼前一片片凋零,纷杂缭乱的花朵次第盛开挨挤在同一棵树上,我们失去了绿色纯净的依托,我们没有理由不感到孤独。

跟妞说,想请姥爷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妞反问,看什么片子?《小时代》?《疯狂原始人》还是《星球大战》?

我哑口。

生命里有那么多值得怀念的美好过往,我们只能遥望,却无法复制。比如童年,比如初恋。哪怕是带着一丝苦涩和辛酸,哪怕是饱含沧桑与荒诞。

今天下午,爸在家乡的商场门前,看到一个卖报纸的人。拉着爸说,买份报纸吧大爷,这是我们呼伦贝尔人自己的报纸。爸看了一眼,说,买两份。

是《呼伦贝尔晚报》。

我知道爸省略的话是,我老姑娘就是这份晚报的编辑。

这是姐姐在电话里跟我說的。我内心感动,但我不跟爸说。我知道爸内心也充满骄傲,但爸也不跟我说。

人这一生最难过的事情,便是看着自己和身边的人在光阴里慢慢老去,而不能伸出双手去救赎。被时间的河流推着,无论这个随波漂流的过程如何伤痕遍布,我们只能选择承受。

我不敢去想太远的以后。唯愿爸爸的余生,能够开心康健,幸福天年。

拾荒女的舞蹈

妞妞刚到四川的那个春天,我每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接送她上下学。因为播报有行凶者袭击学生的新闻,也因为川内有学生放学之后被陌生人拐卖的事件。于是,我紧绷的神经一刻也不敢松懈,时时担忧着女儿的人身安全。

那所学校的对面是乐山市老城的棚户区,正在等待政府大刀阔斧的改造。棚户区一面临江,另一面,与学校相隔一条斑驳的窄窄街道。每天下午,我都会尽量提早一点儿到,因为放学时间这段路非常拥挤,车位紧张,我要在转弯处抢占最显眼的车位,以便妞妞一走过来就可以找到我。

于是,便会经常看到从这条破落街道上走来的那个拾荒女。

刚开始被她吸引住目光,是我实在看倦了棚户区那些灰尘满布的木制阁楼,和低矮木板门前那些慵懒的人们,当拾荒女出现在视线里,便会觉出她不一样的格调来。

一件藏蓝色的小袄贴身勾勒出上半身饱满的曲线,下面一条宽松的军裤,至小腿处开始缠得像野战拉练的新兵,高高的个子,光洁的发髻,配一张稍显俊俏却淡漠的脸。若不是她跛着的左脚影响走路姿势,这会是一个身材绝对符合大众审美的中年女人。

说她是拾荒女,可能从严格意义上讲也不完全算是。

她的发型每次都在变换,有时梳成髻,有时是吊辫,唯一不变的是整洁。身上的衣裤虽旧,但绝不脏。上身有时会换成不应季的毛衣,裤子永远是要绑腿的。偶尔会斜挎一只军用水壶。只是,不离手的木棍和背后一大袋矿泉水瓶易拉罐,让人无法不判定她拾荒女的身份。

见的次数多了,心里生出的便不是对普通拾荒者的怜悯,而平白多出一份欣赏来。

一次,妞值日,我要多等半个小时。于是,走到棚户区的小摊位上,买两份狼牙土豆,一份消磨时间,一份留给妞吃。

等待各种蔬菜下油锅的时候,拾荒女又背着她的军用水壶走了过来,木着的脸,却有一双锋芒的眼,犀利地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匆匆而去。

每次都是急匆匆地走,这次,我却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一分犹疑。

做小吃的娘娘抬眼扫了她一下,笊篱追逐着锅里的菜,叹了口气,说,造孽哟!

我码着娘娘的叹息适时探寻,你认识她?

娘娘健谈,我便有幸在她快速的四川本地土话间了解了拾荒女的故事。

拾荒女没有父母,跟种菜的奶奶一起住在乐山这一片老城的棚户区,也是娘娘的老街坊。

她打小便乖巧懂事,多笑寡言,酷爱跳舞,不到二十岁便被军区某部特招为文艺兵,在部队文工团开始正规的学习训练,慢慢开始参加演出。每个月的津贴她都只留下极少的一部分,剩下的寄回给奶奶。那几年的日子,是奶奶想也想不够的时光。一个出落得越来越清秀的孙女,孝顺体贴。

后来,回家探亲,她带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是成都军区某部的一个小排长,两人在部队慰问演出时相识,一见钟情,偷偷谈起了恋爱。

再后来,她一个人回来了,跛着左腿。

没人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因为,从那之后,她再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奶奶曾无数次去她所服役的部队找领导,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触犯军规,开除军籍。渐渐的,这种无谓的上访便不了了之了。生活要继续,她的生活离不开人照顾。

从此,每天午后,她便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利索,走出黑暗的小房间,在所有能找到的垃圾箱里翻翻拣拣。并不是拾荒,而是找她口中喃喃的孩子。最近几年,奶奶才教会她拾捡矿泉水瓶,骗她说,水瓶里会有孩子在跳舞。

娘娘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一边将锅里的青菜土豆打捞起来,放到盆里熟练地搅拌。endprint

我追问,那个排长呢?

娘娘说,听说跟一个首长的女儿结婚了。

孩子是谁的?哪里去了?

娘娘将狼牙土豆打包,找给我零钱,回答说,不晓得,没人晓得。

还有好几个排队等候的学生,车辆的拥堵和行人的吵嚷未减分毫,我拿上打包的小吃,沉默地挤出人群。

此后很久,我的心都被这个没有过程的故事牵扯着,隐隐地痛。

看电影时要是猜结局,很容易,无非是皆大欢喜或是各自奔离。可要是猜过程,这相当于创作,而且,很容易便违背了事情发生的原初。睡不着的夜里,我便开动写长篇时那些想象力,满脑袋跑。

悲剧的结局已经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所以,一切的想象都没有任何意义。

四川的夏天来得很早,五一过后便随处可见街上美女们穿着性感的吊带裙,露着光洁的肩膀和后背。我还是T恤牛仔裤,只是后备箱里多了很多矿泉水瓶。每天更早地来到学校,见拾荒女远远走过来,快到路口垃圾箱那里,我便会从车上拿几只空瓶子假装无意地放在她脚前。这种无意的次数多了,拾荒女再见我时,眼里的目光不再冷漠凌厉,而会多出一点柔和来。虽然还是冰着脸,但那一点难以捕捉的柔和没有了敌意,这已经让我心存宽慰。

终于有一天,我在放下瓶子之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着拾荒女的眼睛,慢慢拿出一只透明的盒子来。那是我在成都春熙路附近的女人街选了很久的礼物,不是早年的八音盒,而是轻柔的和弦音乐,上面一个酷似芭比的小女孩在翩然起舞。

如我期望的那样,拾荒女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芭比,双唇紧抿,安静下来。我试探地用手指扳动开关,关闭音乐,再打开。几次之后,我认为她能看得懂了,才将音乐盒轻轻向她递过去。拾荒女的眼神始终没有看向我,而是全部集中在那个舞蹈着的小芭比身上。

我转身离去。

妞妞很快放暑假了,我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拾荒女。

一日黃昏,我开车沿江边行驶,路过棚户区的时候,突然发现江边的树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降下车速,是拾荒女。还是梳得光洁的发辫,紧腿军裤,在江边的小叶榕树下跳舞,树根旁,音乐盒里流淌出舒缓的乐曲。

我下意识地升起车窗,默默地停靠在路边看她舞着的身影,那条跛着的腿弯曲抬成漂亮的角度,身姿曼妙,动作流畅,此境无人。会有散步的路人偶尔停下来,看一会儿,再离去。

后面有车在按喇叭,我重新起步,向着家的方向。

我不是一个富人,所以根本谈不上施舍。我想,这该算是给予吧,玫瑰送她,余香在我手心。

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段最美的舞蹈,当熟悉的音乐响起时,那些尘封的回忆,是甜蜜的。不要观众,为自己而舞。

我有幸遇见,心怀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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