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我最早喝的茶叶,“糊米茶”。家人煮饭剩下的锅粑烧焦了放进大茶壶里,趁热倒进开水泡着,晾在大桌子上几个时辰,让孩子们街上玩得口渴了回来好喝。
喘着气,就着壶嘴大口地喝,以后好像再没有过。
据说这“糊米茶”是个好东西,化食,是饭变的,好亲切。
小时见大人喝茶。皱着眉头,想必很苦,偷偷抿过一回,觉得做大人的有时也很无聊不幸。
到了福建跟长辈喝茶,懂得了一点岩茶神韵,从此一辈子就只找“铁观音”“水仙种”喝了。
最近这几十年,习惯了味道的茶叶不知到哪里去了?茶叶们都乱了方寸,难得遇上以前平常日子像老朋友的铁观音铁罗汉水仙种了。
眼前只能是来什么喝什么,好是它,不好也是它。越漂亮的包装越让人胆战心惊。茶叶的好不好要由他告诉你的为准,你自己认为好的算不得数。这是种毛病,要改!要习惯!
关于水。
张岱《陶庵梦忆》提到的“闵老子茶”某处某处的水,我做梦都没想过。我根本就不懂水还有好坏。后来懂得了一点点。
就我待过的地方的水,论泡茶,我家乡有不少讲究的水。杭州苏州的茶水古人已经吹过近千年,那是没有说的。还不能忘记济南。至于上海,没听朋友提过,起码没人说它不好。广州,条条街都有茶馆,又那么多人离不开茶,不过就我的体会,它的水没有香港的好。两个地方的茶泡起来,还是香港的水容易出色出味。人会说那是我们广东东江的水,是这么回事。不过以前东江没去水的时候,香港的水泡茶也是很出名的。
故乡在我小时候煮饭都用河水,街上不时听到卖水的招呼声。每家都有口大水缸,可以储存十几担水,三两天挑满一次。泡茶,一定要用哪山哪坡哪井的好水,要专门有兴趣的好事之徒去提去挑回来的。
我们文昌阁小学有口古井名叫“兰泉”,清幽之极,一直受到尊重。也有不少被淹没的井,十分可惜,那时城里城外常有人在井边流连,乘凉讲白话。
乡下有墟场的日子,半路上口渴了,都清楚顺路哪里有好井泉,喝完摘一根青草打个结放回井里表示多谢。
习俗传下来有时真美!
我家里有一把大口扁形花茶壶,是妈妈做新娘时别人送的礼物,即是前头讲的冲糊米茶的那把。用了好几代人,不知几时不見了的?
这几年给朋友画过不少宜兴壶,他们都放在柜子里舍不得拿出来泡茶,失掉了朋友交情的那份快乐。傻!砸破了,锔上补钉再放柜子欣赏做纪念不也一样吗?
在紫砂壶上画水浒人物是去年和朋友小柳聊天之后就手兴趣做出的决定,也就当真去了宜兴。记得一个外国老头曾经说过:
“事情一经开始,就已完成一半,底下的一半就容易了。”
我很欣赏他这句话。
仅仅是因为年纪大了,找点有趣的事做做而已。
长天之下,空耗双手总是愁人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