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 辉
对地域美术通史的书写,是当代中国美术史学科建设的重要命题。这是20世纪借鉴西学而兴起中国现代史学研究方法在美术史学领域的一种运用,也是中国在完成一系列大型美术通史编撰之后必然会涉及的有关地域美术通史撰写的艺术史学研究的延伸。由汉风、郝琮撰写的《河北美术通史》的出版问世,无疑是当代中国地域美术通史研究的一项重要成果,并从此填补了从坝上高原到太行、燕山及其腹地这一地域纵贯古今美术史撰写的空白。
地处漳河以北的华北平原、东临渤海、内环京津、西为太行、北为燕山的今河北辖地,自古就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该著从史前美术的泥河湾文化遗存起笔,叙写了磁山文化、红山文化、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等史前文化遗存给燕赵美术形成的艺术雏形。由此展开了神秘沉雄的夏商周美术、博大悲壮的春秋战国美术、壮美厚朴的秦汉美术、俊逸静穆的南北朝美术、严谨精美的辽宋金美术、恢宏瑰丽的元明美术、民族交融的清代美术以及现实主义的新中国美术各篇章,该著以磅礴而连贯的谋篇布章,纵贯古今,形成了书写燕赵美术历史的宏伟气势,这个“通史”首先体现的是古今艺术史的贯通。其次则是在历朝各代遍涉绘画、雕塑、建筑、器物和工艺美术的书写,甚至于将民间美术独辟一章,于此可见著者在地域美术史的构建中,不仅力求打通各美术门类的界限,而且力求还原地缘美术的多丛艺术生态,以大美术的宏大视野来建立河北地域美术的发展概貌。
在人们印象中,燕赵古代绘画在中国古代绘画史上的地位或许并不显著,但该著通过最新的美术考古发现,弥补了中国有关上古与中古时代绘画样式的书写。譬如,该书著述的1971年在河北安平发掘的逯家庄东汉时期的彩色墓室壁画,既让人们看到了中国东汉年间的绘画样态与水平,也将河北本地发达的绘画水准至少推到了汉代。再譬如,该书以许多篇幅记述的1972年在河北宣化下八里村发掘的360平方米的辽代壁画,其人物刻画既有汉人也有契丹人,其描绘的许多生活场景极其鲜明地呈现了汉契两种习俗相交融的特征。就绘画语言来说,其线造型与雅丽的块面设色,既和安平壁画一脉相承,也在人物组合、线条运用和反映现实的程度等方面更加繁复、流畅和深刻。如果将燕赵从东汉至辽代这近千年间的地下由画工绘制的壁画的发展样态,辅以由职业画家所绘的传世之作,如隋代展子虔(渤海人,渤海今属沧州河间)所绘《游春图》和五代胡絼(范阳人,范阳今属涿州)所绘《卓歇图》等来印证,那么,燕赵在上古和中古时代的绘画史,不仅由此而展现出一种由可视实物而复现绘画原貌的相对完整性,而且这种地下与地上绘画比对所构成的艺术水准的统一性,则无疑为河北美术历史发展的深入探研打开了一扇瑰丽耀眼的窗口。
历史给予燕赵以某种得天独厚的机遇。元明清三朝在六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于燕山腹地兴建帝都,从而影响了整个中国政治、军事、文化中心的北移。京、津都城其实一直都被冀畿直隶所围笼。京、津作为其时政治、军事、文化的中心,既对其畿辅之地形成辐射,也对冀畿直隶形成了一种唇亡齿寒的依托。因而,元明清三朝的皇家陵墓建筑、壁画、石刻等,基本代表了其时整个中国的最高艺术水准,而元明清在朝廷供职的书画家、画工、画匠,也多为冀籍出身。历史的机遇再次眷顾,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作为革命根据地的冀中成为革命美术队伍从延安走向北京的重要枢纽,一批在其时充满了建立劳动人民的艺术理想的美术家于此播撒了现实主义美术的种子,这使得冀中革命根据地也成为推动新中国美术建立与发展的肥沃土壤,许多从这里走出的美术家成为新中国美术建设的栋梁和铁军。人们在他们日后创作的作品里,看到了青纱帐里出奇制胜的英雄战士,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淳朴农民的血泪与坚毅,看到了野火春风斗古城不尽的革命力量。这片土地不仅哺育了革命的美术家,而且滋养、供给了现实主义美术的创作思想与生活源泉。这些在本书中大量描写的新中国美术家与美术经典,或许再次证明了作为新中国美术中心的北京与燕赵大地形成的某种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相比于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在20世纪上半叶中西交融上的地缘优势,深处太行、燕山腹地的河北高原、山地与平原,似乎本能地缺少些洋派的腔调与流风。的确,这片石钝土厚的乡村阡陌总是以那些“土”的风俗而迁延不绝。但就是这种“土”的乡村风俗,却深深地根植于中华乡土文化的温厚土壤。延安版画的民族化是从学习武强木版年画开始的,延安的木刻家们正是从武强年画明快而流畅的单线、简洁而喜庆的色块、夸张而对称的形式,赋予那些新兴“洋”的表现主义版画以浓郁芬芳的民族风韵,而这种风韵其实就是冀中年画的喜气与土味。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新潮美术运动,让中国当代艺术落地并被称为具有中国文化符号特征的形象,依然是冀中民俗文化对于神秘主义的置换,依然是蔚县剪纸或唐山皮影对于现代构成的释读,依然是燕赵乡村那些用剃刀刮出的光头形象对于政治波普与艳俗艺术的再造。或许,欧风美雨的艺术流风也只有到了这里才能接上中华风土的气脉,才能吐纳出属于这片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的中国气象。这片显然滞后于当下中国经济发展的地域,似乎一直以其所特有的方式怀抱于中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的北京,土与洋、中心与边缘、先进与滞后,似乎正是这片土地提供给中央与中心的一种缓冲与互换地带,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成为河北当代美术地缘文化的一种特征与作用。该著以燕赵深厚而广博的民间美术作为这部地域美术通史的结尾,似乎既是对于地域美术艺术特征本源的一种揭示,也是对于任何新潮艺术流变而复归源头、任何外来艺术移植而寻根存活的一种暗示。
地域美术通史的书写既难在博,也难在精,更难在时时能够在一些不起眼的美术遗存中洞见地缘文化的深刻特征,相信这是部做此学术努力与探索的地域美术通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