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属性与缅甸勐稳人的身份认同建构

2018-01-23 12:46伍庆祥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缅甸华人跨界

伍庆祥

华人的身份认同问题一直是华侨华人研究的热点。在中国知网以“华人认同”为主题搜索文献,在分组浏览中,“文化认同”主题共有125篇,“身份认同”主题共有112篇。[1]华人的身份认同具有多个不同的面向,如王赓武揭示了华人身份认同中内含的国家、民族、文化等不同的认同层次。[2]学界经常把华人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研究,而实际上不同的移民时间、居住地点等因素导致形成了许多具有内在差异的华人群体。不同的华人群体所表现的身份认同也是多元的,而且其居住空间和形态影响其身份认同建构。在缅甸就存在三种不同的华人群体,分别是华人移民、果敢族和勐稳人。华人移民一直被缅甸政府认为是外来者,果敢族则在缅甸建国之初就被认定为缅甸原住民,而勐稳人则经过了漫长的民族身份建构过程,其间民族身份曾多次变动,最终于2016年被缅甸政府认定为勐稳帛玛(Mongwun-Bamar),成为缅甸主要民族缅族①帛玛,即缅族(Bamar)的音译,由于勐稳人采用了该中文译法,因此在指称该群体时本文遵循勐稳人的习惯。中的一个分支。然而,缅甸政府赋予的这一身份所引发的争议至今依然存在。同为来自中国的三个群体,为何在缅甸却有着不同的身份建构过程并获得了不同的民族身份?关于华人移民和果敢人的讨论已经有很多,[3]但勐稳群体为何与华人和果敢人有所区别,学界还从未进行过讨论。在身份认同方面,有民族、历史、制度、空间等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但空间属性这一视角常被忽视。本文尝试从空间属性的视角对勐稳人的身份认同建构进行探讨。从空间属性探讨华人身份认同是一种新尝试,或有不成熟之处,敬请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一、理论框架

(一)空间属性与跨界民族

勐稳人被缅甸政府认定为“勐稳帛玛”后,关于其是否属于华人的问题,无论其自身还是外界至今都未有定论。主要原因在于,现有概念无法完全解释勐稳人的民族特性。目前,中国的侨务部门以及学界通常把海外华社划分为华侨、华人和华裔三个范畴。所谓华侨是指定居在国外的中国公民,但不包括留学生和外派劳务人员;外籍华人是指已加入外国国籍的原中国公民及其外国籍后裔和中国公民的外国籍后裔,[4]而对华裔则没有进行官方定义。李明欢认为,华裔是指“在中国本土以外地区出生、成长”[5]的华人。不过,以上三个概念都是整体性概念,无法顾及各种具有内在差异的华人群体和不同的华人居住国的国情。当勐稳人被称为 “勐稳帛玛”并被认定为缅族的一支时,勐稳人还是华人(华裔)吗?这和马来西亚华人自称为“华族”—依然将自己限定在“华”的范畴之中—不同,也不同于峇峇娘惹族—明清时期中国人和马来人通婚后所生的群体及其后裔,[6]他们自成一体,后来华人和马来人通婚后所生的后裔也都只称为混血儿,而不会成为峇峇娘惹族的新成员。从族名上来说,“勐稳”是缅甸地名,与“华”的概念无关;从“种族”层面来说,勐稳人整体上还是延续了华人的血统,而不是华人与当地民族混血后所产生的新群体。

跨界民族理论为解决以上问题提供了思路。跨界民族在广义上又区分为跨界民族、跨境民族和跨国民族。[7]跨界民族的三个基本要素是:“(1)是历史上形成的原生形态民族;(2)同一民族的人们居住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相邻国家;(3)民族传统聚居地被国界分隔但相互毗邻。”[8]而跨境民族是指“跨国境而居住的同一民族,他们的地理分布可能并不连成一片。”[9]至于跨国民族是指所跨国家与原籍国并不相连的族群。[10]将跨界民族和跨境民族(含跨国民族)区分开来的主要原因“不是‘跨界而居’,而是‘主动跨境还是被动跨界’的区别。”[11]也就是说,跨界民族是因为近现代国界的划分而“被动跨界”的民族群体,而跨境和跨国民族是主动移民而形成的结果。根据上述研究,华人是主动散居各地的移民,是跨境或跨国民族的一种,但不属于跨界民族。然而,将华人全体排除在跨界民族概念之外,忽略了缅甸华人生活形态的多元化与内在差异,并不符合缅甸华人的实际情况。

缅甸华人作为一个统称,可划分为华人移民、果敢族和勐稳帛玛族三类。华人移民主要由云南籍、福建籍与广东籍三大方言群构成。华人移居缅甸的时期最早可追溯到元朝时期;[12]华人散居在全缅各地,云南籍华人主要分布在缅北,广东和福建籍华人主要分布在缅甸中部和南部。在缅甸,多数华人已发展到第三、第四代。不同省籍的华人都拥有自己的同乡会或会馆。

果敢族是一个特殊的民族群体。一种普遍的说法是,果敢族是1658年追随明朝永历帝朱由榔进入缅甸,后来留在果敢地区的“明末遗民”[13]。由于果敢地区与中国云南毗邻,因此果敢族内也包含了各个时期来自云南的华人。果敢地区位处中缅边界,其归属历史上曾多次变迁,直到20世纪60年代中缅边界划定后才确定隶属于缅甸。因此,历史上虽然果敢族是“主动”移居到果敢,但划到缅甸却是“被动”的。而且,果敢人早被缅甸政府认定为原住民,属于官方认定的135个民族之一。因此,根据果敢人的被动跨界聚居的特点,其当属于跨界民族之列。其对应的跨界同胞即中国人。跨界民族由于跨界聚居的特性,一般会拥有特殊的政治身份或条件,这样的身份或条件,是散居的华人群体所无法拥有的。如,果敢地区是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有自己的特区政府、民族武装,在果敢特区之外邻近的腊戌市成立有果敢民族文化总会、果敢文教会和果敢民主团结党。他们拥有官方认可的语言和文字,可以合法地在果敢地区和邻近城市开办“果文”学校,缅甸于20世纪60年代将所有“华文”学校取缔并收归国有,但“果文”学校依然可以继续办学。果敢族具有组建政党和参选的资格,而华人不具备这样的资格。

作为本文研究对象的勐稳人,和缅甸的云南籍华人和大部分果敢人一样,来自云南,其移居的时间不详。据勐稳帛玛民族文化总会的说法,其族人自中国移居大勐宜地区,可考历史已有264年,其初代首领段伍于1752年为缅甸国王立下战功而被封为勐稳土司。[14]勐稳人主要聚居在大勐宜地区,与果敢特区以丹伦江为界(中国称之为萨尔温江,中国境内为怒江),江东为果敢,江西为大勐宜。勐稳是大勐宜地区的一个村落。大勐宜和果敢连成一片,在当代属于缅甸境内,与中国云南省镇康县、沧源佤族自治县、耿马傣族佤族自治县接壤。在历史上,大勐宜和果敢归属不同的土司管理,但两者又在木邦大土司的统辖之下,包括大勐宜与果敢在内的掸邦地区在缅甸王朝时期一直是相对独立的偏远地带,有时臣服于缅甸王朝,有时也会向中国朝贡。因此很难确定第一批移居当地的勐稳人是否有“主动移民国外”的认识。而在当代,由于各种政治原因果敢单独成为“特区”,将大勐宜与中国边界隔开,因此大勐宜不再是边界地区而是“毗邻边界的地区”。“勐稳”和“大勐宜”均为掸族语,现在一般以大勐宜为地名,勐稳为民族名。虽然勐稳人也来自于云南,但与缅甸云南华人是不同的群体。前者只聚居在大勐宜地区,并没有向全国其他地方散居或扩散;缅甸云南华人虽然在缅北地区较为集中,但分布较广,在缅北、中部、南部等各大城市都建有云南会馆。而勐稳人一般不参加云南会馆,其群体代表为勐稳帛玛民族文化总会和几个分会。与果敢人不同的是,勐稳人既没有自己的特区政府,也没有代表本族群的政党,但建有民兵团协助政府军参与地方治安维护工作。

由此可见,勐稳人虽有华人的特征,其文化和缅甸云南华人无二,但与华人移民属于不同的群体,原因在于二者在缅甸的空间分布有关键的差异。虽然缅甸华人大多也呈现出一定程度的聚居形态,却是在更大规模的散居形态下的聚居。如以缅族为主的仰光市中的“唐人街”是仰光市的一个区—拉达区,而且聚居在唐人街的华人人口也不会高于整个仰光市其他主体民族的人口,唐人街与仰光市的其他区甚至和其他城市都有频繁的文化和经济交流。因此,唐人街的华人也始终是根据自己的籍贯认定为云南籍华人、福建籍华人、广东籍华人,不会因自己生活在唐人街而将自己与其他地区的华人区别开来,也不会成为“拉达”人。而勐稳人群体是聚居在包括贵概市在内的大勐宜地区。在大勐宜地区,勐稳人是主体民族,该地区因地理位置较为偏僻,与周围城镇交流并不算密切。在这样的空间条件下,勐稳人逐渐形成一种相对区别于其他华人群体的身份认同。

勐稳人与跨界民族果敢人也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又不是“完全的”跨界民族,原因在于勐稳人聚居地不是边界地区,而是毗邻“跨界民族”而居。由于勐稳人兼具华人和跨界民族特征,因此勐稳人的身份认同研究,需要结合华人身份认同理论和跨界民族身份认同理论来审视和观察。

(二)生活空间与身份认同建构

华人身份认同研究和跨界民族身份认同研究是两条不同的理论路径。华人身份认同理论关注的是华人属性与当地各种因素的整合程度,而跨界民族身份认同理论关注的是跨界民族的历史背景及国家的分隔作用。

王赓武有关东南亚华人的身份认同研究是华人身份认同研究的典范。他指出有四种不同“规范”的压力影响华人的身份认同建构:自然规范对应种族认同、政治规范对应国家认同、经济规范对应阶级认同、文化规范对应文化认同。因为华人不可能只受到某一种规范的影响,因此会呈现出种族与文化、国家与种族、阶级与国家、文化与阶级等多种形态的多重身份认同。[15]

王赓武的贡献在于他指出了华人在承受不同规范压力后产生多重身份认同的现象。他的理论虽然能解释不同国家的华人根据其国情特征所产生的规范压力导致不同国家的华人多重身份认同的差异,但无法解释在同一国家下,不同的华人群体,如在缅甸的华人、果敢人和勐稳人为何会承受不同的规范压力进而形成不同的身份认同。笔者认为,不同群体的居住空间是各个群体面对不同的规范压力的重要原因。以政治规范为例,缅甸中央政府对不同地区的重视度和管控能力是不同的。果敢是边境地区,有着国防安全、领土主权的重要性,中央政府的关注度也就会更高,中央政府为了保证该地区的稳定会给予该地区更多的优惠政策,但同时中央政府对该地区的管控能力也相对较弱,因此,果敢人更易获得其他华人群体所不具备的政治资本与中央进行对抗。而仰光等“内地”大城市,相对而言没有国防安全等问题,同时中央政府对该地区的管控能力却又是最高的,因此,内地的华人群体既不太可能获得政府的各种优惠政策,也没有与中央博弈的资本。而勐稳人处于华人与果敢人之间,中央政府对其政策也居于华人与果敢人之间。一个现实的例子是,根据缅甸《1982年公民法》,在1823年之前将缅甸作为长居地的民族为原住民。[16]果敢作为1658年的明末遗民获得了原住民身份,但勐稳人于1752年就获得了缅甸国王的封地并世代聚居该地,却在原住民身份认定上依然呈现出不确定的状态。

而在跨界民族认同方面,有学者认为国家的分隔作用对跨界民族的身份认同拥有决定性影响。如马戎认为,“处在不同政府的统治之下,国界两边的族群社区会按照不同的社会制度、族群政策和文化导向而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些被国境分开的两部分也就逐步演变成为两个不同的族群。”[17]与马戎相似,纳日碧力戈也指出,“族群共同体的疆界随着政治疆界的流动而流动,国家对于族群疆界的流动或者确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8]

不同于国家决定论,刘稚认为主要有两个因素影响跨界民族的身份认同:一是该民族与国家结合的形式,即是否作为主体民族建立或建立过国家;二是该民族与所在国其他民族的关系。跨界民族具有民族认同感和国家归属感分离的特殊性。[19]如果跨界民族的“另一方”作为主体民族建立或建立过国家,那么该跨界民族的本民族认同感和对建立(过)国家的归属感会较强,而与所在国其他民族关系的好坏也会影响其对所在国的认同。

不过,跨界民族除了具有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外,还有地区认同层面。跨界民族作为主要民族聚居在跨界地区,而且这样的居住形态已具有深远的历史,就会产生地区认同。不同跨界民族的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虽然都表现出不同的特征,但所有跨界民族对本民族生活的地区都有强烈的认同。地区认同并不等于国家认同,但两者未必是截然对立的。地区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关系取决于地区的跨界属性,地区的跨界属性越强(如历史问题、领土争议、民族矛盾越大,中央对该地区的管控能力越弱),地区认同就越可能取代国家认同。而地区的跨界属性越弱,地区认同反而有助于促进国家认同。

在缅甸前首都仰光唐人街聚居的华人,因为该地区是主体民族的生活区域,是“内地”,华人生活在人数更多的主体民族的包围之中,主体民族的地区和民族意识都会比华人更加强大,因此内地的华人不具有这样的地区认同,只有国家认同。果敢地区是典型的跨界地区,因此果敢人的地区认同强烈到可取代国家认同。而勐稳地区属于毗邻跨界地区,勐稳人既有地区认同也有国家认同。

综合以上华人和跨界民族身份认同研究,笔者认为,居住空间和形态不仅为不同群体创造了不同的客观规范压力,也产生了不同的身份认同。由于勐稳人兼具华人和跨界民族的特性,他们面临的客观环境、身份认同建构过程和结果也与华人和果敢人有所区别。

二、勐稳人的身份认同建构

对于一个民族群体,其身份认同可分为国家归属感和民族文化认同两方面。民族和文化虽属不同概念,但相互依赖和影响。缅甸华人由于散居全国,在国家归属感方面表现出不统一、无法形成具影响力的政治势力等特征,也受到政府对其公民身份的排斥。在民族身份认同方面,外界和自我认同表现出一致的特征,即作为外来民族的华人身份—并且该认同表现出较稳定的特征。而在文化传承方面,不同地区的华人同化程度不一,对中华文化认同度也有差异。

果敢人作为跨界民族,由于其跨界聚居,在国家归属感上表现为对果敢的地域认同取代了对国家的认同;由于边界的特殊性及聚居的属性,如果缅甸政府否定他们的身份,就等于否定缅甸对该区域的领土诉求与合法性,因此,他们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这也是果敢人获得原住民身份的原因。也正因为这样的地理和聚居特征,果敢有条件建立民族武装与中央政府进行对抗或争取权益,并且其民族身份不会因武力对抗而受到影响。因此,对于果敢人的民族身份,外界和自我认定是一致和稳定的,即都认定为果敢族,并且不会变更。但在自我认定方面,依然有两个层面,既认同果敢人也认同为汉人。在文化传承方面,表现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高度重视。

而勐稳人在独特的空间属性下,其身份认同建构又表现出什么样的差别?为解答本研究的核心议题,2016年笔者前往勐稳地区进行田野调查,对一些勐稳人进行了访谈。

(一)地区认同催生国家归属感

勐稳人由于聚居在泛边界地区,与边界果敢地区仅仅是一江之隔,因此有一定程度的地区认同,但该地区相对于毗邻边界的果敢地区,中央政府的控制力和影响力都比较大,因此其地区认同度无法强到可取代对国家的认同,相反,从对勐稳地区的认同感催生了对缅甸的国家归属感。在访谈中,所有受访者都认为“自己是缅甸人”,原因就在于“自己”或“勐稳人”一直生活在这个勐稳地区。这和果敢人生活在果敢,却只认自己是果敢人,不认同自己是缅甸人的结果截然相反。其原因就在于勐稳人的跨界属性弱于果敢人。

如受访者YCX说,“我出生的地方……是乡下,就是只有10多家人的那种,我们叫迈开,贵概①大勐宜地区如今属于贵概市下辖地区,迈开也是大勐宜地区的一个村落。上去很多……我是缅甸人吧,可以这样说,在这里生长的,都好几代了……我觉得我就是缅甸人,我自己是土生土长的缅甸人,我在国外也是说我是缅甸人……中国都没有亲戚了,全部都在这边,我没有想过回中国,自己生活在这边,已经习惯了,回去的话不行”。[20]从他的话中可以发现,他之所以认为自己是缅甸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生活在缅甸的大勐宜地区,而且他对大勐宜地区有很强的认同感,因为即便有机会“回到”中国去居住,他也不愿意离开自己和亲戚土生土长的大勐宜地区,其对地区的认同导致国家归属感。

勐稳人从地区认同而产生的国家归属感和果敢人不同之处在于,果敢人有条件以民族武装方式向中央政府争取自己的权益,就是因为其地区认同度超过对国家的认同度,勐稳人虽然也有着一定的地区凝聚力,却选择了顺应政府的政策,建立民兵团协助政府的安全维护工作。如受访者YZS说:“国家认为在国防时期,勐稳人的枪从没有对过政府军,受到国家的承认……勐稳之所以不加入果敢,首先有地域的区分,以前果敢有自己的土司,勐稳也有自己的土司。……果敢呢,也太乱了,他们的枪对政府也是反反复复,我们也不想加入。现在可能连果敢都会失去原住民的身份,只能有国民身份。”[21]从他的讲话中可以知悉,勐稳人和果敢人一样有着明显的地区认同,但勐稳人同时具有果敢人所缺少的国家认同,因此也不赞成果敢人的“对抗”方式。

当提到国家认同时,不能仅看到勐稳人的国家归属感,而忽略国家对勐稳人的态度。是否接纳其为原住民或给予公民身份是检验国家对勐稳人态度的最重要标准。由于勐稳人聚居地属于“泛边界地带”,其政治影响力相对果敢较弱,因此国家对勐稳人的态度反而不如果敢明确。果敢虽然与中央发生武力冲突直至今日,但其原住民身份和公民身份一直受到承认。①虽然公民身份在具体操作上有一些出入,但国家政策层面上是承认的。但国家也不像对其他散居华人群体一样明确将勐稳人排斥在外,而是一直处于模糊不定的不确定过程。这从勐稳人的民族改名和公民身份申请的实际情况得以证实。在访谈中,所有受访者都表示在公民身份申请上受到“歧视”,但值得关注的是,勐稳人的国家归属感却并未因此而减弱,而是继续寻找方法来“满足条件”。

(二)基于地区认同的民族认同与文化自信

勐稳人特殊的空间属性,使外界和自身对该群体的“民族”身份认同都表现得模糊、不一致和不断变动。从国家层面而言,据缅甸出入境与人口部部长的说法,勐稳人在此前身份证民族一栏上曾有过8种称呼。[22]如今虽被认定为“勐稳帛玛”,但未来或仍有变动的可能性。而对勐稳人本身而言,与果敢同时拥有果敢族和汉人两种认同不同,对勐稳地区的认同,虽然使其获得了向外展示的身份及融入当地的途径(原住民/勐稳人),但依然认为自己属于汉人②他们在指称自身的民族身份时常使用汉人、华侨、华裔等不同词汇,但他们在使用这些词汇时,实际上等同于政治和学术上的华人概念。或云南人。这种认同特征与华人群体认同的分散也不同,而是在群体内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

如受访者LFF表示,“勐稳和云南人都一样。对云南人来说,勐稳也不是特定一个民族,只是代表他住在一个地区。”[23]可见,对勐稳人来说,勐稳作为地区认同高于作为民族的认同。许多勐稳人并无法明确地说明自己与云南人和果敢人的区别,有人认为勐稳和云南没有区别,和果敢的区别在于口音,但回答者没有考虑到的是,他虽然是勐稳人但说的是果敢口音。而如受访者YLJ在回答该问题就表现了极大的困惑,“好像云南和勐稳还是不一样的……但云南人和勐稳人其实是一样的。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分?……勐稳人和云南人是不是可能还是有点区别,可能云南人的祖籍和一些习俗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差别。勐稳人如果没有加入缅甸的话,他还是云南人的一支。”[24]从他的这段话中得知,对他而言,从没有考虑过云南或勐稳的问题,但勐稳作为一个群体名称又是存在的,因此他的立场既不确定又反复变动,最后他发现两者唯一的区别在于勐稳人已经“加入缅甸”成为原住民了。

不过,这样的地区认同仍然使勐稳人获得了华人所不具备的民族建构条件。受访者ZWW认为,“争取这个名字,应该是为了得到国家的认可,让我们这样在这里出生的华裔能享受到缅甸人一样的待遇吧!”[25]对其而言,勐稳的身份实际上只是作为一种工具而存在。但即便是作为工具而存在,其依然有来源于地区认同的历史必然性。如受访者LDS认为,“勐稳改成勐稳帛玛……就是顺应历史的前进,我们本来就是勐稳地方人……我们勐稳族是地方上的称呼而形成的,就像果敢一样。”[26]“就像果敢一样”表明勐稳人之所以成为勐稳人并向勐稳帛玛改变,而其他传统华人并没有发生这样的现象,其原因依然是基于地区认同的。

在地区认同下,民族认同模糊的另一种表现是,既对当地主流文化抱有更开放和欢迎的态度,又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传承有着一定的自信。这和华人根据融入意愿决定对传统文化的“舍弃”和果敢人强烈的传统文化保护心态又有很大的不同。受访者们都表示,由于生长在缅甸,缅语文化是最重要、最应该学习的文化,对于和“异族”通婚也都保持开放的态度,但他们并不担心自己的传统文化会因此而消失,因为对他们而言传统文化是刻在民族基因里的存在,如受访者YLJ说,“他们既然愿意和我们家结婚,肯定中华文化还是有点吸引力……就算女儿和缅甸人在一起,但清明节肯定还是会回家来祭拜自己的亲生父母,不管嫁给谁,一生都不能忘记对亲人的思念和挂念。就算女儿的下一代,还是要回来过清明节。”[27]也有受访者认为传统文化植根在日常生活中也不会消失,如TWC认为,“不会担心中华文化、语言的变淡变消失,不存在呀,像我们家看电视都看中文台,家里用的也是中文,自然而然就受到熏陶了……我们的地区不会出现学了缅文就不懂中文的情况。”[28]

三、结语:空间属性影响身份认同建构

在华人与跨界民族的既有文献中,华人与跨界民族两个概念被明确地分为两个不同的概念,这既无益于两个概念的进一步发展,亦无法应对两个研究领域日益复杂深化与交织的现象。缅甸勐稳人的案例,说明了华人与跨界民族概念是可以融合的。以往的华人研究都注重纵向历史因素,而将横向的空间因素引入到华人研究中,为华人研究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虽然对华人和跨界民族的区分,主要基于两类群体的居住空间属性来决定,但在既有的华人和跨界民族的身份认同研究中,主要强调的是历史和制度。历史和制度虽然是影响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因素,但空间属性也是影响身份认同建构的重要因素。不过,空间属性在以往的研究中常常被忽略。缅甸勐稳人的空间属性,一方面体现了这一群体的特殊性,同时也展现了华人认同因素的复杂性。因为缅甸的华侨华人分为海路进入的华侨华人(Oversea Chinese)和陆路进入的华侨华人(Overland Chinese)。海路华侨华人来自中国的广东和福建,这两个省份与缅甸无领土接壤。而陆路华侨华人主要来自云南,而云南与缅甸毗邻。海路华侨华人和陆路华侨华人在同化程度、与中国的文化和民族关系维持程度上都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因为居住空间的不同,基于同一历史文化的华人群体才会面临着不同的政策环境,而且表现出不同的身份认同。因为居住空间的不同,华人移民一直被排斥在缅甸民族之外,果敢民族可以在建国之初就成为原住民,而勐稳人则有机会成为勐稳帛玛。缅甸勐稳人的案例说明,由空间属性所产生的地区认同是影响国家归属感和民族认同和文化观念的重要原因。

勐稳人的空间居住形态所带来的封闭性和稳定性,使该群体获得了构建“勐稳-帛玛族”的客观条件和民族一致性;再加上一定程度的“跨界”属性所带来的“两面性”和“动态性”,使其既有勐稳人的身份又认同汉人的身份,其民族建构过程具有较大的变动和建构的可能。虽然“勐稳帛玛”可能并不是该群体的最终归属,对于该身份也还存在着许多争议,但勐稳人积极融入当地社会,同时又成功保持和传承着自己的传统文化的做法是值得肯定的。

[注释]

[1]检索时间为2018年4月25日21点30分。

[2] [15]王赓武:《东南亚华人的身份认同之研究》,《华人与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94~313页。

[3] 如范宏伟:《缅甸华侨华人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6年;王士录:《缅甸的“果敢族”:族称、来历、状况及跨国互动》,《世界民族》2005年第5期;杨红波:《缅北华人聚居区调查与研究—以掸邦果敢、佤邦、勐拉三特区为例》,厦门大学硕士论文,2008年。

[4] 张秀明:《华侨华人相关概念的界定与辨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16年第2期。

[5] 李明欢:《当代海外华人社团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页。

[6] 梁明柳、陆松:《峇峇娘惹—东南亚土生华人族群研究》,《广西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

[7] 李聪、王军:《国内跨界民族问题研究述评》,《黑龙江民族丛刊》2014年第1期。

[8] 刘稚:《跨界民族的类型、属性及其发展趋势》,《云南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

[9] 胡起望:《跨境民族探讨》,《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

[10] [11]曹兴:《论跨界民族问题与跨境民族问题的区别》,《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

[12] 范宏伟:《缅甸华侨华人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6年。

[13] 鲁成旺:《果敢志》,香港:天马出版有限责任公司,2012年。

[14] 勐稳帛玛文化总会:《勐稳帛玛民族文化总会声明》,《缅甸金凤凰中文报社》2016年4月25日。

[16] [缅]《缅甸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公民法》,仰光:人民议会,1982年。

[17] 马戎:《民族社会学—社会学的族群关系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9页。

[18] 纳日碧力戈:《现代背景下的族群建构》,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38~39页。

[19] 刘稚:《跨界民族的类型、属性及其发展趋势》,《云南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

[20] 2016年7月28日,笔者于腊戌市对缅甸勐稳人YCX进行的访谈。

[21] 2016年7月31日,笔者于腊戌市对缅甸勐稳人YZS进行的访谈。

[22] [缅]伊洛瓦底网,《议会就向勐稳人出具公民证一事进行讨论》,2016年5月5日,http://burma.irrawaddy.com/news/2016/05/05/113413.html。

[23] 2016年7月31日,笔者于木姐市对缅甸勐稳人LFF进行的访谈。

[24] 2016年7月31日,笔者于贵概市对缅甸勐稳人YLJ进行的访谈。

[25] 2016年8月1日,笔者于贵概市对缅甸勐稳人ZWW进行的访谈。

[26] 2016年8月7日,笔者于贵概市对缅甸勐稳人LDS进行的访谈。

[27] 2016年7月29日,笔者于贵概市对缅甸勐稳人YLJ进行的访谈。

[28] 2016年8月4日,笔者于贵概市对缅甸勐稳人TWC进行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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