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愤”与“自省”:抗战大后方巴金散文创作的两种特质
——以《在泸县》《伤害》为中心

2018-01-23 15:12:55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大后方泸县巴金

陈 晨 昕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抗战爆发初期,巴金辗转于上海、武汉与广州之间,在广州主要负责《烽火》杂志和文化生活出版社广州办事处的相关事务,其间巴金已经经历了数次日军对广州的轰炸,并且开始创作描写有关日军轰炸的文章,诸如《广州在轰炸中》《在轰炸中过的日子》等。之后,巴金又辗转于大后方的桂林、重庆、成都、昆明等城市,创作了不少直接描写轰炸境况和表现内心世界的散文,这两类散文构成了这一时期巴金散文创作的多样化形态。这些散文后来主要集中在巴金的《旅途通讯》《无题》《龙·虎·狗》《废园外》等散文集里。面对这些因战争造成的城市创伤和人民苦痛时,巴金不仅在通过其笔触传达痛愤的情绪,与此同时,也在悄悄地完成了心灵洗礼。早期围绕在巴金身上的“无政府主义者”形象中内涵的血与火的抗争精神,在抗战中并未消退,而是进一步转化为全民族、全人类的斗士品格,这个品格让巴金不仅成为了更激越的“战斗者”,更成为了更沉凝的“思想者”。正因如此,我们不仅从“桂林”“泸县”和“昆明”这些沐浴战火的城市中看到发生在空袭阴云下的史实记录,更能在这些文字背后触碰到真实的战时巴金形象以及他从中感悟并化为精神一部分的人性之域。

一、“战斗者”的“痛愤”:巴金大后方散文中的“抗争”

巴金在从广州内迁入桂林之前,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侵略者轰炸下的生存危机,而这种感受随着其深入到大后方,显得更加突出。

《在泸县》写的是1940年11月初巴金去往江安看望曹禺两次停靠泸县之时的经历。甫一开头,巴金从船登上岸,还在感受着江岸午后秋阳和“白带似的江水”的和谐景象,回想着年轻时初到泸县的经历。但“就只走了大半条街”,“突然就被拉回来了”[1]326,呈现在巴金面前的是“一大片炸毁房屋的废墟”,“半个不设防城市的毁灭必然包含无数凶残的暴行”。据有关记载,泸县在抗战初期到1942年,被日本先后轰炸了七次,其中在1939年9月11日和1940年8月12日,更直接造成了被称为“九一一大惨案”和“八一二凝光门惨案”的悲剧,而就在巴金来到泸县不久前发生的8月12日的大轰炸,更直接造成了“毁塌房屋六十余幢,伤亡二百五十六人”[2]87,这些史实可为巴金的描写提供有力的证明和补充。巴金通过城市残破境况的直接书写来控诉侵略者对“城市的毁灭性破坏”[3],控诉“由人的青春、活力和自由以及作为最高价值形态的生命遭到任意践踏……从而引发我们对战争反人类的本质的思考”[4]。如在桂林时所目睹到的那样:

我看见炸弹怎样毁坏房屋,我看见烧夷弹怎样发火,我看见风怎样助长火势使两三股浓烟合在一起。在月牙山上我看见半个天空的黑烟,火光笼罩了整个桂林城。黑烟中闪动着红光,红的风,红的巨舌……连城门都落下来木柴似地在燃烧。城墙边不可计数的布匹烧透了,红亮亮地映在我的眼里像一束一束的草纸。那里也许是什么布厂的货栈吧。[1]214

巴金将遭受轰炸后的城市描写得“非常具体,有远有近,有静有动,有广角有特写”。[5]除此之外,“孤寂的梁柱带着伤痕向人诉说昔时的繁荣和今日的不幸”,在这里,巴金的描写运用了细腻的拟人化手法,城市的伤痕仿佛变得真实可感,同样的手法,在巴金其他描写轰炸的散文中也能见到,如“白日的亮光把犯罪者的‘成绩’完全暴露出来了。每一块碎砖,每一片断木,每一堵断壁,每一个破洞,都在诉说伤痛,都在叫喊复仇”[1]310。在描写到泸县城中的“一座高塔似的钟楼”的时候,巴金仿佛感觉到它“已经成了风化的干尸……在诉说它深受的酷刑”[1]327,而“我”只能“默默地看着”,“默默地听着”。这座巴金笔下的塔楼正是现在四川泸州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它在1939年9月11日那次大轰炸中,“钟楼内的木结构和自鸣钟以及顶部的绿色尖顶,被炸焚毁”[6]169,成为了泸州抗战历史中最鲜明的记忆之一。

但这样的惨烈现实,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并没有让巴金沉浸到悲痛之中,而是“让一阵愤怒的火”燃烧着内心。更让巴金感到振奋的是,遭受轰炸后的人民并没有因此沮丧和气馁,反而变得更加团结和勇敢。文中写道,涂在被轰炸后的墙壁上的标语让巴金的“头昂起来了”,“仿佛有一道强烈的光芒射进我的肺腑,照亮我的胸膛”,如其在桂林见到的那样,“人在那些墙壁上绘着反对轰炸的画面,写着抵抗侵略的标语”。抗战中被轰炸城市的标语,成为了人们坚守希望,振奋信心的标志,它“代表了一个民族的生存的意志”“感动了千万的人”。除了标语,巴金在泸县受到的最大的鼓舞是来自青年们的声音,他们慷慨激昂地说道要推动时代前进,“不管付出怎样大的代价,流怎样多的血,我们要战斗到底”,“要在这一片废墟上建造起九层的宝塔”,据资料统计,从抗战开始后直到1945年,泸县各地2022人牺牲在抗日前线[7]36,这正是泸县人民奋起抵抗侵略者,保卫国家的最好证明。正如巴金在昆明听到的那句对侵略者的咒骂:“×你妈,你把昆明就炸光了,老子还是要抗战”[1]324,巴金感受到的是一个民族虽然遭受压迫和苦难,但仍然能坚韧不屈的精神,正因如此,他相信“一个中国的城市在废墟上活起来了,它不断地生长、发达。任何野蛮的力量都不能毁灭它”[1]327,相信“中国的城市是炸不怕的”[1]217,“这是日本有限的炸弹所炸不尽、毁不完的”[1]308。

巴金在昆明、桂林和泸县所亲历的一切,透过文字,将战争带来的哀伤、痛苦以及希望,一一构筑成了这个特殊时期里发生在这些城市里的生动的创伤群像。在这些篇幅中,战争造成的伤亡是触目惊心的,但巴金面对这些“先死者”,“流的是感激的眼泪”,自感“是没有资格哀悼他们”[1]310的,只“加强了对未来的信念”[1]309。就如巴金在《废园外》里写到的那样,“废墟么?不,园子已经在敌人的炸弹下复活了”[1]308,所有的创伤在巴金的笔下都会重新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它代表一种尝试拂拭伤口同时又高昂而坚定的“战斗者”的姿态。

二、“思想者”的剖析与自省:《伤害》的世界

《在泸县》表达了巴金对泸县这座城市被轰炸后的同情,以及对人民不屈精神的赞扬,但在同样写此次泸县经历的《伤害》中却看到了另一个巴金,一个对“对战争毁灭人性、自我的警觉和开掘”[8]381的巴金。

《伤害》聚焦到了一位在轰炸中似乎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巴金形象地写到:

这个六七岁的孩子,赤着脚,露着腿,身上只披一块破布,紧紧包住他那瘦骨的一身黑皮在破布的洞孔下发亮。他的眼睛无光,两颊深陷,嘴唇干瘪得可怕,两只干瘦得像鸡爪的手无力地捧着一个破碗,压在胸前。[1]382

“我”与他的交集十分简单,起初只是想给他钱去买点吃的东西,这个孩子虽然接受了“我”的“施舍”,但只是保持沉默地走开了。七天后再来到泸县,“我”再次碰见了这个孩子,仍然做出了与之前相同的动作,并且两次都问到他有没有家人,有没有亲人,但这个孩子仍然沉默地跑开了。两次相同的场景,孩子的回应(“圆圆地睁着那对血红的眼睛,泪水就像线一样的从两只眼角流下来”[1]384)都是一如既往,只是“我”终于在离开的时候明白犯了一个“不可补偿的过失了”,“我”的问话“大大地伤害了他”。这样的“伤害”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应该是不亚于战争和轰炸给他带来的流离之苦。作为“同情者”的我,未能及时地、真正地了解和走入孩子的情感世界,而在无意或有意间,用一个旁观者的语气对孩子造成了心灵上的损害,孩子的反应使我久久不能释怀,“我”在文中所作出的忏悔正来源于此。《伤害》中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看似与《在泸县》中更加广阔的视角格格不入,却有着格外深刻的意义。

巴金在这篇散文里突出的不仅仅只是对轰炸后城市中人们的简单的同情,透过一个普普通通的无家可归的小孩,更多的是“表现了作者的忏悔之情,从而使本文具有了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强烈的忏悔意识”[5]102。巴金的这种忏悔正是对战争中人性的深刻挖掘,也在思考着自我在这场战争中的角色与责任,不仅是“对于人性的深入观察”[9],更是“自觉而清醒地进行着自我心灵的多重剖视”[8]387。

值得注意的是,《伤害》收录于巴金集结的散文集《龙·虎·狗》中。《龙·虎·狗》中如《龙》《虎》《猪》《狗》等散文更多体现的是巴金想象性的创作特点,而《伤害》在体现与上述散文相同的内在性的思考的同时,又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巴金在《序》中谈到《龙·虎·狗》中的散文“没有什么劝道传世的大文,都是‘随便谈谈而已’”,实际上,把《伤害》与其他散文勾连在一起的正是这种深入心理、纯粹表现自我世界的意图。在《伤害》里表现出的忏悔意识只是巴金这场自我审视过程的一部分,但与其他对生命的思考一起不仅“为我们勾画了一个思考者、探索者、追求者在精神的炼狱里所遭受的鞭挞和煎熬”[10],也一起构成了战争中最为鲜活的人文形象。

《在泸县》和《伤害》两篇散文同样写在巴金于被轰炸后的泸县的经历和感受,但关注点却截然不同,前者面向的是经受轰炸后的布满疮痍的城市和城市中虽然承受战争灾难却勇敢不屈的人们,而后者将视线落在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小乞丐身上,巴金走进了更深层次的对战争、人性的反省以及带有忏悔式的自我剖析,而这恰恰代表了巴金在这一时期散文创作的两种姿态。之所以选取巴金在一座四川小城——泸县的经历为中心,是因为在巴金流徙大后方的城市中,泸县虽然和桂林、昆明和重庆等相比显得籍籍无名,但正因为巴金在这座城市中集中且十分鲜明地体现了从不同视角出发对战争中的城市和人的关注,所以更为有力地揭示出巴金从现实世界的关注走向内心世界的心理过程,以及在这背后所隐含的现实主义精神与个性精神的升华、融合。从这个角度来看,以《在泸县》和《伤害》为代表,巴金在战争中所创作的观察人间百态(包括他自己)的散文是他给予抗战文学独特的贡献。

三、巴金散文战时语境的生成、特质与贡献

从外部现实到内心世界的展现,在巴金的散文中不是决然对立的,恰恰相反,它们构成了一个战时知识分子的真实人格。无情的炮弹、随处可见的死亡,巴金在大后方经历着一切,呼唤着和平、呼唤着信仰,同时也在寻找着一个真正的生命归宿,这是所有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宿命与追求。在这个过程中所生成的战时语境与以往的散文创作相比,战争状态下的强烈的现实关照、人文主义者的情怀与思考的特质无疑被凸显出来了。

(一)“生”与“死”的升华:生命的返顾与追问

巴金曾在散文中以萨珂、凡宰特的牺牲强烈赞赏无政府主义者的革命精神,高呼“只要正义不死,真理不灭,法律是绝不会胜利的,无政府主义是绝不会失败的!”(《法律下的大谋杀——萨珂与凡宰特被害以后》)也曾面对着维也纳工人的流血痛斥统治阶级“举行残暴的血宴、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工人的血染红了维也纳》),号召工人们面临死亡的威胁勇敢地向资产阶级“复仇”。如果说,巴金曾作为一名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死亡意味着牺牲的同时意味着决绝的痛楚与反抗,那么在经历战争和轰炸不断制造的死亡之后,巴金的生死观得到了明显的延续和升华——面对友人的离世慨叹着“你何曾死去?这不是永生的开端么?‘死是永生的门。’我现在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了”[1]475。“生”的意涵得到了丰富和延展,死亡意味着永生,意味着生命的升华。除此之外,意义和价值的追求,也成了巴金思考生命的重点,他曾对着梦中的“龙”发问:“若得不到丰富的、充实的生命,那么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1]372无意义的生与无意义的死,就像沦为等待着被“押送刑场被宰杀”[1]368的“猪”一样被人鄙弃,而充满意义和价值的生与死则像“虎”一样“值得我们热爱”[1]370。从废墟中生长与发达的希望正是伴着巴金在战争和轰炸中思索的脚步一步步显得明晰起来的,并为民族前进的方向指明了光明的未来,即便呈现的这个“光”只是在“最后一瞬间得到”[1]427。

“寻找心灵的归宿,是战时中国知识者最强烈的心态,而这种寻找恰恰是从反省、自审开始的,并始终伴随着自省”。[8]390巴金在描写城市创伤的时候,无论是表现它触目惊心的伤痕和破坏,还是表现人民受苦的姿态,都是在深刻地展现战争的残酷性,“关注的是死亡呈现的生命体验”[8]378,获得一种“一种强烈的渴望生命延续的意识”[11],而由此生发出的对生命价值的探寻欲望。正因有像《伤害》里那样对自我的审视与剖析,巴金对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在时代命题下所承担的使命和责任的认识才愈发清晰,并与对现实的强烈的关注一起,得到了超越死亡的接受与批判。

(二)战时知识分子的共性与特质:使命与归宿

在这个血与火的年代里,用自己的“武器”关注着时代和人民命运的知识分子不在少数。曾与巴金一起流徙大后方的靳以,也曾真实记录被日军轰炸中的城市。日本轰炸机滥无目标地轰炸造成严重的死伤,靳以用其细致的笔录客观呈现了梧州等城市被轰炸后的惨况。除此之外,艾芜、叶圣陶、老舍等都通过散文写到过大后方各城市遭遇轰炸的经历,但将轰炸中的见闻与自身感受紧密联系在一起,并通过对被炸弹摧残的一切的极为细腻和生动的描写而由此引发出的感情上的痛愤表达以及对生命与死亡的深刻认知、对反抗精神的重新解读,则成为了巴金这一系列散文所体现的特质。它所涉及的广度与深度在某种意义上不仅使得巴金的文学和艺术生命在死亡中进一步升华,并且使得战时知识分子的形象得到了进一步的补充。

另一方面,与巴金相似,靳以也以意象式的表达抒发对战争的感受,在《红烛》中,他写道:“只是怀了满胸热望,等待着将出的太阳。”[12]354火、太阳和光明,成了那个时期作家和知识分子不断追求的理想的化身,也正是在这些化身中,他们坚定了对民族的希望,而在巴金迁徙的过程中,“火”对于巴金的意义则更为深刻。巴金感叹侵略者的轰炸就像“火”一般“追逼了……四年”,但这样的“火”却让他看见了“新生的凤凰”。[1]412巴金这样的感受方式,在《废园外》这本集子里随处可见,“火”这个意象也贯穿其中——“火在灯里寂寞地燃烧着”,它正承受黑暗的“第二次进攻”,“我”同火一样,被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但“我”的胸膛里仍在熊熊燃烧[1]414,419,这样的“灯光是不会灭的”[5]427,也终将把“漫漫的长夜逼近它的尽头”[1]421。巴金以火与灯譬喻自身,正是“以自己的文章作为追求光明, 打击黑暗的武器”[13],在这些文章里对于民族的希望的表达虽然不像《在泸县》里那样的直露,但“都是被一个信念贯串着的,那就是全国人民所争取的目标:正义的最后胜利”[1]431,并且作为“战时中国作家为民族心灵觉醒史留下的最光辉的形象,也昭示着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思想人格的成熟”[8]387-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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