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才女王筠诗词艺术风格小论

2018-01-23 15:12:55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诗词诗人

彭 磊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王筠,字松坪,号绿窗女史,陕西长安县人。出生在行伍起家、军功卓著的家庭,家族后代耕读传家,是“嘉庆年间著名女诗人、剧作家,擅画花卉人物。”[1]王筠“幼时随父官居山东、江苏等地,博览群书,年无暇日,十三四岁就能吟诗填词,并能自成一家,长短句亦工,有《槐庆堂集》,收诗、词二百余首,尤喜戏曲,遍览元人杂剧与明清传奇,深受影响,有影剧、观剧诗三十多首,传奇两种,有‘临川四梦’风格,被誉为‘长安才女’”。[2]“筠随侍,承庭训,诗能自成一家,长短句尤工,有诗二百余首,与父王元常、子百龄诗合刊一集。”[3]。王筠自幼好学聪明,“长恨身为女子,不能施展抱负,就撰作词曲以抒怀”[4]由于《槐庆堂集》比较少见,王筠诗词研究相较于其戏曲研究比较少,因此无论专著还是期刊成果都甚微。只有单篇零星的分析,并没有专门、系统研究王筠诗词作品的成果,关于王筠内在的精神诉求和诗风特征仍有很多可以研究的地方。随着明清女性文学研究热潮的到来,清代中期代表性才女王筠的诗词作品研究也显得尤为迫切和重要。

刊于嘉庆已巳(1809)年秋的紫泉官署刊本《西园瓣香集》为一函三册,分为上、中、下三卷,分别是王元常、王筠、王百龄的诗集。王筠的诗集前有乾隆乙巳(1785)年梁国治和已巳(1809)年宗侄王克允的题词。诗集开篇有:“长安王筠松坪氏著,愚侄杨孝陆、外孙李岩校订”等字样。笔者通过统计,中卷共收王筠诗113题(233首),在中卷的末尾又附有诗馀,收录诗9首,词24首。诗词作品包罗万象,涉及咏物、剧评、感时、悼怀、题画、祝寿、行旅等多种类型。诗词中的思想意蕴和艺术特色也比较明显集中。其诗词创作特点主要表现为:语言新奇、视角独特;情感凄恻、情思细腻;意境清幽、回味悠然;诗风豪放、清俊有力。

一、语言新奇,视角独特

“在明清女性诗词作品中,由于缺乏吟诗属文的严格训练,反而保持了诗的感性,由于在现实生活领域的局限性,反而有着更加丰富的想象,被隔离的处境反而造成她们在精神、情感上的单纯、纯净”[5]14。作为名门闺秀,从小耳濡目染的经历也会使王筠受益匪浅,再加上女性天生独有的敏感与诗意,王筠语出新警、别具一格的诗作使人耳目一新。如《元宵微雨》中“无情最是天边月,也敛清光避恨人”[6]121。以敛光避恨的明月衬托出王筠的孤独寂寞。又如《春日怀外孙李印仙》中:“难求缩地术,聊赋忆孙诗”。[6]140王筠祈求遁地之术以解思孙之心切,感叹于王筠大胆新奇的想法之时也真切地体会到王筠对外孙的思念。又如《浪淘沙·寒食郊行》“却笑菜花夸富贵,铺地金黄”[6]142活灵活现地展现出了万顷菜花蓬勃生长之态,戏谑的口吻也表现出诗人内心的喜悦。又如《侄女随宦久游吴楚,戊申春忽归省,欣喜之极口占八韵》(五言排律):

骨肉暌违久,经今十六春。路遥鱼雁涸,思切梦魂频。节钺虽荣楚,风烟总恋秦。山川多似旧,人物半更新。对面还疑梦,交谈始信真。看时惟喜笑,感处复酸辛。继烛言难尽,联床意自亲。盘桓情几许,俱作不眠人。[6]125

这首诗是王筠于1788年因侄女归家省亲而作,十六年骨肉暌违,音信杳然,阔别重逢,内心的欣喜不言而喻。往往分别太久,突然相逢就会产生一种“对面还疑梦”的错觉,千言万语突然不知如何说起,但是满腔的思念与爱怜全部化为辛酸的眼泪,把盏添烛、联床夜语,俱作不眠人。王筠选取日常生活中真实、细微的镜头,通过以小见大的手法将这理不清的情感、说不出的辛酸娓娓道来,感人至深。

二、情感凄恻,情思细腻

“明清女诗人突破了传统女性诗词的闺怨和弃妇的狭隘内容,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日常生活的种种亲身体验上来,而且十分真切地写出了个人自我观察的情感和灵感。”[5]12女性本身的多愁善感,加上封闭的生活圈子,更使得她善于观察和思索自己的内心世界,对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都投以自我独特的关照。

其一,诗人一生疾病缠身,她在静卧的时间里,体会到因时序的流转而引发的情绪波动。贫穷的生活、难捱的病体、良辰的易逝、容颜的老去牵动着诗人敏感多愁的神经,“茫茫时序如轮转,感事伤心欲白头。”[6]122(《秋日闻莺》)经年断肠的愁丝、病魔缠身的痛楚以及碧落黄泉的永恨使得王筠有强烈的“怯春”之感。《浪淘沙·春日悲感》:“生死孽因缘,肠断经年,潸潸红泪满花前。碧落黄泉何处也,永恨绵绵。”[6]144而“空阶堆积沈郎钱,济不得些儿贫困。”[6]143(《鹊桥仙·暮春感成》)困顿生活加深了王筠的痛楚。正如《秋日闲吟》(七绝,其一):

秋光似水静窗纱,袅袅凉风送落霞。

立遍空阶谁共语,凄然长叹对黄花。[6]125

秋似静水,夜夜送凉,初晴过后,干冷的凉风送走落霞,吹落黄花,秋日在王筠的眼里就像是一场场的告别,落霞告别苍穹,黄花告别枝头。这秋天特有的离别意味又该告诉谁呢?只能立遍空阶与这落霞与花静默道别。一面是生的热烈,一面是去的寂静,更显示出对阶无语看花人心中的惆怅与感伤。离愁中,年老迟暮之感使得悲秋之叹更加浓郁,真可谓“极目秋容老,排愁愁更加。”[6]130(《伤秋》)

其二,亲人的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反复侵蚀着王筠千疮百孔的心。贫病交加、亲人离世却是王筠晚年的常态,她晚年所作《浪淘沙·附景老词一首》“老况最难禁,兴浅愁深”[6]147,就是这剪不断理还乱,欲说还休的愁思苦味伴随王筠一生。在王筠的诗词中悼怀亲友诗占16%,高达24首之多,包括自己的家人、朋友、邻里、医生、表兄等。其中有11首是组诗,如《哭家大人》《壬子春日哭畹清》,每首组诗之中的各首诗相互独立又贯穿于同一个悼亡的主题之下,诗人情感宣泄得淋漓尽致。

哭庚儿

(其一)

生怜死哭竟何缘,想遍轮回书破天。

两载劬劳成底事,空余长恨等山川。

(其二)

含饼欢心梦一场,觉来如病复如狂。

欲知暮雨晨风况,血泪千行继万行。[6]137

王瑞庚刚出生一周便失去了母亲,祖母悉心照料,但是两周之后因染痘疾殇折。面对夭折的孙儿,王筠抢天呼地,泪竭肠枯,自问“吾不知宿生何孽,待尽残年,犹遭此惨”[6]127王筠难以接受以为是一场噩梦,梦醒时分时而似病萎靡、情绪低落,时而似狂狷躁、抢天呼地,由刚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最后的认清现实,这其中包含的折磨与痛楚是难以想象的,以至于时过境迁之后仍然“余恨等山川”。诗人毫不节制自己的情感,任真情自然流露,这其中的血泪书写不禁让我们对这位老祖母感动伤怀。

其三,王筠在诗词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首先就是将人生迟暮、红颜易老之悲融入其中。这种书写多常见于悼物之作,如《乙卯春甘亭杜生馈以芍药、牡丹作瓶,清供晨夕玩赏,无何青娥易老,红粉飘零,不禁怅然若失,成六绝句以悼之》(七绝):

(其五)

年来何事不伤神,花月多情差慰人。

莫讶青衫挥老泪,红颜自古易成尘。

(其六)

玉堂金谷景如烟,头白何堪忆少年。

荣落由来皆梦幻,牢骚聊寄酒杯边。[6]132

诗人因晨夕玩赏的花朵飘零便作诗悼之,此时王筠已经处于人生的暮年,面对玉堂金谷的美景,想到春景年年有而少年变白头,不禁悲从中来。其次,在悼怀诗中融入了壮志难酬之悲。《哭巨川杨二弟》中“剑气竟遭黄土没,文光偏傍夜台明。倚马才华成永恨,屠龙事业逐飞尘”[6]133。诗人一方面为表兄杨二弟的去世感到伤心难过,另一方面也表现出自己对杨二弟未完成的事业感到遗憾和惋惜。“成永恨”“逐飞尘”便是作者对身贱受抑的才俊之士的悲情恸哭。

三、意境清幽,回味悠然

“诗歌能表达接近于物质的图画特别能产生那种逼真的幻觉。”[7]因为诗歌能将诗人心中所想、所感艺术化地呈现出来,而这种艺术化的呈现就是具有诗人审美想象的意境的呈现。王筠的诗词作品多营造出清幽孤寂之景,而在这清幽孤寂之景中又有取之不尽可供淹留、回味之美。如《庭前月》(五言排律):

园亭初夏夜,皎皎月偏明。

素彩流天净,水光到手盈。

花阴铺槛砌,竹影倒帘旌。

宿鸟栖无定,潜鱼跃有声。

冷侵瑶草湿,色映露华澄。

清景何堪拟,三山十二城。[6]132

在这首咏月之作中,王筠调动了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感官,描绘出清净流彩的夏夜之景,将庭前月之静、清、凉都表现出来,通过动静结合,以动来衬静,更将这番清净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水光到手盈”“色映露华澄”两句真实可感之清通过“到手”“色映”等词将庭前月之清亮、温润表现出来。最后,诗歌不仅仅局限于这园亭之景,更将这清景扩大到一个“三山十二城”更具诗意的空间中。

咏物诗最忌讳描摹得太过具体,过于逼真反失其中的韵味。王筠常常不直接描写所咏之物,而是抓住显著特征进行铺陈,调动多种感官知觉,在诗歌的结尾部分则会采用虚写,借此扩大了诗歌的意境,使得整首诗歌境界开阔,格调高雅。如《牡丹》中“欲知无限销魂处,笑倚东风白宝栏。”[6]123这首咏物诗采用对比、衬托等多种方法,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牡丹之艳、香,寥寥几语无一字指牡丹,又一字不离牡丹之美。

这种细腻入微、不着痕迹、写意晕染的写法在王筠的诗作中十分常见。王筠的诗歌作品通过营造出一个清幽开阔的氛围,继而发人深省、引人哲思,使人回味无穷。如《月夜感吟》中“福运何所折,鹄志与猿性。问地不言我,呼天不我应。”[6]128面对这样清幽的环境,诗人回想起自己人生境况:一生穷苦,久病缠身,亲人离世,肠干泪罄。面对这苍茫的天地,抢天呼地无人应答,这解不开的疑惑痛苦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所可能的遭际呢?

四、诗风豪放,清俊有力

王筠诗词虽不似传奇中那般血气方刚,但是仍不失为“闺阁雄音”,一变女性诗词中低回浅唱的娇喘呻吟,而变作清俊雄奇、疏狂俊逸的内心独白。正如《叹春》中的“何时完满穷愁债,也向花前啸咏狂”[6]126,虽然诗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愁苦,但是内心仍然想要打破束缚,花前啸咏。如《送龄儿赴试北上》一诗中“莫向临歧怅离别,故国空老岂男儿?”[6]129在王百龄应试与家人离别之时,王筠希望儿子早报南宫捷信,又劝诫王百龄:不能因惆怅离别而故国空老。如此劝慰可以想到王筠本人也定是胸怀大志、卓尔不凡的大气女人。

王筠豪爽的性格,加上淹通经史、博闻强识的才能,使得她在作诗填词之际,能巧妙地运用男性文人话语系统的意象语汇来表现自己心中的豪爽之态。诸如“焚琴煮鹤”“陶侃运甓”“祖鞭先著”等词汇,一改传统女性诗词作品中的纤弱低吟。行伍世家出身的王筠“自幼受家庭环境熏陶,喜欢读书,爱好文学,性格豪爽,有男子慷慨之态,常羡苏武之节,班超之勇,十四岁就能吟词填诗。胸怀宏愿,才情非凡。”[8]如《题苏武牧羊图》(五言排律):

仗节辞丹阙,轻身出汉关。

但知君命重,岂畏虏庭难。

壮气云同浩,水殇雪易餐。

群羊消岁月,野鬼话辛酸。

节劲清风凛,心昭白日寒。

孤忠谁绘出,千古共钦看。[6]123

元代诗人杨维桢以气势雄浑、奇思幻想见长的诗风在元代诗坛上给人以石破天惊、耳目一新的感觉。杨维桢也有一首《题苏武牧羊图》(五律)[9]:

未入麒麟阁,时时望帝乡。

寄书元有雁,食雪不离羊。

耗尽风霜节,心悬日月光。

李陵何以别,涕泪满河梁。

两首诗同样都是对苏武仗节守忠、铮铮傲骨的钦佩,但是王筠的诗作和素有“铁崖体”风格的作品相比较也丝毫不逊色。可见王筠诗风之雄健有力。

清代中期,浙西词派的“清空骚雅”和袁枚的“独抒性灵”统治文坛,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清”的审美范式。作为明清文坛的有机组成部分,女性创作受到了影响。正如范端昂说“夫诗抒写性情者也,必须清丽之笔,而清莫清于香奁,丽莫丽于美女”[10]。邹漪也曾云“乾坤清淑之气不钟男子而钟妇人。”[11]在这一审美范式的驱动下,明清女性作家也自觉地以“清”为标准进行诗词创作。梁国治曾给王筠的诗集题词“吾年友南圃王君,……笃生闺秀,爱等掌珠,少赋款姿,不食烟火,长无俗累,只好琴书,陪吟咏于家庭,不亚谢家道韫,标文名之清拔。”[6]117王筠由于甚少受到外界作诗技巧的干扰,更多的是抒写自我内心的真情实感,保留了创作的清真本色,具有不事雕琢之美,同时女性诗人天生敏感细腻的情思也使诗歌更加清拔。

出众的才华使得王筠傲气冲天、自命不凡。但是面对社会、家庭的阻碍、性别身份的束缚,有才有志的王筠难以施展才华,不甘心故园空老,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孩儿。如《浪淘沙·闻外孙李印仙入泮喜成》:“老人欣兴自洋洋,从此扶摇舒翅也。万里飞黄。”[6]145又如:“何须悔嫁封侯婿,凤诰终当慰九泉。”[6]141(《何松轩分发江宦,况萧条复有悼亡之痛,寄诗五首慰之兼挽夫人》)。即使“凤诰终当慰九泉”,但不能施展自己的才华的怨恨始终是不能消解掉的。因此,王筠作品之中少不了傲气和怨气,社会和性别身份的束缚越大,这股傲气和怨气就越深,沉浸在诗词中的“不平之气”就会使得诗风愈发苍劲有力、硬朗大气。

综上,清代才女王筠的诗词作品在清代中期文坛的大环境中,造语新警、创境清幽,散发出女性共有的敏感细腻、自然本真的清拔风貌。同时,王筠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以血泪灌注出自己对于生离死别、时序、才名的思考,将人生中的“不平之气”和“离愁别绪”熔铸其中,表现出具有王筠特色的“闺阁雄音”,成为明清女性文学乐章中的别调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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