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惠 云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读易安词,人们心中的李清照是那个“人比黄花瘦”的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会因“昨夜雨疏风骤”之后的“绿肥红瘦”而伤感,会随“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而感叹,更会为“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忧愁。其实,李清照诗词兼善,“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1]其诗“雄浑悲壮,虽起杜韩为之,无以为过也。”[2]可惜李清照的作品散失严重,现存词六十余首,诗十余首,文仅数篇,在这仅存的诗作之中,或是“两汉本继绍,新室台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3]237的尖锐批判,或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3]259的疾呼言志,或是“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3]382的壮志豪情。诗中的李清照已不再是柔情婉约、执着儿女情长的纤纤女子,而是凛然一身倜傥丈夫气的女政治家。正如十八世纪中期法国学者布封所提出的著名的“风格即人”的观点,强调文章风格实质上是作者思想品德、性格特征等精神面貌的一种体现。李清照其词缠绵凄婉,诗则沉郁悲壮,通过研究李清照诗作,探索其复杂而鲜明的创作个性,可揭示其诗中蕴含的思想性格,从而完善易安词中未曾展现的精神面貌,发掘其“横戈好女子”形象。
出生于官宦家庭的李清照,父亲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为人正派刚毅,母亲王氏也能诗会文,从小受到了良好的家风和浓厚的文化氛围熏陶。而她生活的时代正值北宋末南宋初,此期以徽宗、钦宗为首的官僚统治集团醉生梦死,昏庸无能,内有激烈的党派之争,外有尖锐的民族矛盾,有志之士纷纷奋起抗争,写下不少壮烈的爱国诗篇。身处这个政治黑暗、战乱频繁、动荡不安的社会,李清照展现出非同一般女子的远见卓识,怀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和坚定的民族气节,以诗言志,大胆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
李清照少女时代便应和张耒《读中兴颂碑》作有《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该诗深刻分析了唐朝之所以发生安史之乱及唐王朝军队一败涂地的原因,“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3]217,“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3]217-218。她不仅尖锐批判了腐化昏聩、任用奸佞的唐明皇和谄媚误国的佞臣,还通过深刻总结历史教训,“奸人心丑深如崖”[3]224,“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3]218借古讽今,影射了北宋末年君主荒淫无能、臣僚尔虞我诈的腐败朝政,表现了诗人对北宋末年朝政的担忧和对统治者的劝诫,其赤诚的爱国之心跃然纸上。此外,此二首诗作为和诗,用韵完全按照原诗的韵字和次序,又采摭了唐末以来的正史、野史笔记传说,融汇了大量的历史典故,思想内容浑然一体,流畅恢宏,足见少年李清照的博学多才与过人之识。
李清照较为著名的一首咏史诗当属《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3]259在这首脍炙人口的咏史诗中,李清照不以成败论英雄,独具慧眼地发现了楚汉之争中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楚霸王项羽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可贵的英雄气节,并表示出对项羽的钦敬和推崇,歌颂了他勇敢坚强、骄傲自信、不屈不挠、活着英武有为,死亦留名千古的英雄形象。同时,李清照以此诗言明己志:“活,要活得昂扬,出类拔萃,有声有色;死,要死得壮烈,英武慷慨,可歌可泣。”[4]169这种“生当作人杰”的疾呼是对身处动荡战乱时代的人民牢记气节、奋起抗争的一种精神感召,而“不肯过江东”的英雄项羽与苟且偷安、昏庸无能、临难逃亡、一日蹙地千里的南宋最高统治者赵构形成了强烈反差,诗中的讽刺与谴责也可见一斑。
在另一首题为《咏史》的咏史诗中,李清照将自己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表达得更为强烈,借古讽今的寓意也更加直白。当北宋蒙受靖康之难后,南宋继之而立,金人先后扶植张邦昌、刘豫建立了伪楚、伪齐两个傀儡政权,李清照激于义愤,于建炎四年(1130)庚戌九月作诗斥之:“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3]237句是对两汉之际王莽篡权的历史回顾,将南宋之继北宋比之东汉之继西汉,将伪楚、伪齐政权对比王莽的“新室”,讽刺其同为国家的“赘疣”,多余且有毒害,在这种揭露背后是李清照嫉恶如仇的鲜明政治立场。诗后两句“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3]237是对敢于非议司马氏篡权阴谋、公开声称“每非汤武而薄周孔”[5]的嵇康的热情讴歌,表达自己同样注重气节、嫉恶如仇的爱国主义思想。朱熹也曾称赞李清照道:“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犹赘疣’云云,‘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汤、武得国,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6]
而最能体现李清照对国家的热爱和对时事的关心的诗当属《上枢密韩肖胄诗》。这是她的诗作中留传下来的最长的一首,也是现实内容最为丰富的一首,当此之时,李清照年近半百且贫病交加,在听闻朝廷派签枢密院事韩肖胄和工部尚书胡松年出使金国去慰问被囚于北方的徽、钦二帝后,特意作古、律诗各一首为韩、胡二公送行,以表关心。在此长诗中,李清照首先借记述韩、胡二公出使金前于宫中受命的情景巧妙揭露宋高宗一味求和的懦弱无能;其次高度赞扬使臣韩肖胄的品德,勉励其能很好担当出使重任以大振国威,甚至为其代言受命誓词:“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单于定颡,侍子当来迎。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3]242此中豪情正是李清照身上倜傥丈夫气的生动写照。接着,李清照以一个流亡寡妇的身份向二位使臣进言,“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葵丘践土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3]242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敌人的掠夺本性,叮嘱二公要提防敌虏,防患于未然,同时提出“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在屡盟”[3]257,反对与敌人继续合盟的政治立场,体现了其对时局的清醒认识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最后,李清照还请求使臣能带回家乡和中原百姓的消息,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和对故乡人民的牵挂化成一句撕心裂肺的呐喊“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3]243“这两首诗既有深刻的揭露,尖锐的谴责,也有冷静的分析,积极的建议;既含椎心泣血的悲痛,又具气贯长虹的豪情。”[4]205作为无权过问政事的“闾阎嫠妇”,李清照却以政治家的眼光表现出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的密切关注,一针见血地分析出敌我形势及对敌策略,所提出的精到见解不仅使得此诗的思想性战斗性得到增强,也丰富了其“横戈好女子”形象。
人皆知李清照爱在词中写“愁”,“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3]21是离愁,“点滴凄清,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3]101是离愁加乡愁,而“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3]146以及“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3]168则将李清照说不尽的愁情从无形化为有形。其实,李清照的诗作之中,也不乏愁绪:流落异乡病得“牛蚁不分,灰钉已具”[7]的她,仍凭借“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3]216一诗,深刻表达思乡之愁;与诗友分韵得“知”字,将其才华自信与抱负化入诗句“学语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3]230,抒发怀才不遇之愁;即使在青州受到丈夫明诚的冷落,她也并不像一般女子陷入闺怨,而是选择“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3]232,在与“子虚”“无有”两位虚构人物的相交之中傲世出尘,排遣心中的寂寞愁绪。这位“横戈好女子”甚至在发泄不满俗事之愁时也那么超凡脱俗,表现得极具浪漫主义色彩。一首《晓梦》以梦里迷离恍惚的神仙境界与梦外纷杂烦扰的现实世界的鲜明对比,全诗重点落于“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3]234的唏嘘感慨与“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3]234的遗憾叹息,诗中李清照对现实的不满与厌恶,对个性自由的渴望,对没有桎梏与羁绊的生活的向往,以及寻求精神解脱而不得的愁苦郁闷心情淋漓尽致地予以呈现,与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和杜甫的《送孔巢父谢病归江东兼呈李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凡此种种愁绪,皆是李清照面对生活时展现出来的不同思想性格的侧面,共同构成了一个拥有完整情感的李清照。为怀才不遇而愁,她是满身才华、不得赏识的女诗人;为浊浊尘世而愁,她是傲世清高、追求自由的热血女青年。当然,在其无限愁思之中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家国之愁”——为国家时局而愁,她是忧国忧民、目光高远的女政治家。
靖康之难以后,遭受国破之苦、丧夫之痛的李清照避乱南下,开始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涯。流寓金华时期,李清照虽登高远眺,目之所见并非祖国山河的壮丽,而是浮现出一片山河破碎、残城破壁的景象。何至于此呢?就李清照自身而言,流落此地的她此刻乃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逃难路途带来的是身心双重苦难;就时局而言,此时金兵大举南犯已经逼近江浙一带,朝廷一味求和导致一日蹙地千里,纵是“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3]262又如何?这样的大好河山在弃之如敝屣的高宗手里尚能维持多久?到头来不过是一片狼烟,一片呻吟,处处凄凉,处处哀歌,“江山留与后人愁”[3]262。李清照此处之“愁”真实道出了登八咏楼的所见所知所感:她抛开了自身小我之愁,将目光投射于祖国山河——孤身飘零,家已失散,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无国何以有家?沉郁而悲痛的心情与难以遏制的激愤交织,顿时生发而出时局之愁、家国之愁,体现了作为女子难能可贵的宽阔胸襟和远见卓识。曾以“病里梳头恨发长”[3]216抒发思乡之苦的李清照与杜甫写下“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一诗时的境遇十分相似,而此时此刻,登八咏楼的她与登岳阳楼时的他,心境也有几分相同。只不过李清照不曾“凭轩涕泗流”,而是将心中强烈的忧国之愁、沉郁的哀痛与悲愤尽托一“愁”字,“仅仅四句,气势何等开朗雄俊!那里有半点脂粉女子习气?”[8]
晚年所作《打马赋》,无一字写“愁”,却将一个心系家国、忧国忧民的“横戈好女子”形象跃然纸上。当时正值宋高宗(赵构)绍兴四年(1134)年底,前有《打马图经序》生动记载避难之时如惊弓之鸟般的慌乱,故李清照再作此赋寄寓收复失地的愿望:即使南宋统治者不识良才、不思抗敌、庸碌无能,但“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3]382李清照希望能有如桓温、谢安般无畏、御敌卫国的忠勇将领挺身而出,收复失地。通观此赋,李清照以棋局喻政局,借打马戏言兵马之事,引用大量有关战马的典故,书写历史上威武雄壮的抗敌义举,暗含对当朝统治者及腐败时政的谴责与愤慨。其结语更是淋漓尽致地抒发其炽烈的感情,直率地表现出其豪迈爱国气概:“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騄駬,时危安得真致此?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3]382“佛狸定见卯年死”一句借当年人民对异族入侵者拓跋焘的痛恨,表达对以金主完颜昌为首的侵略者的仇恨与期待来年消灭金兵收复中原的愿望,“贵贱纷纷尚流徙”揭露避难之时的慌乱,“满眼骅骝杂騄駬”借打马戏中骏马之众喻朝中人才济济,本可用以抗击金兵收复失地,“时危安得真致此”则是袭用杜甫诗句,以诘问语气直指当权者的无能,饱含了李清照对于时局的深深忧虑与对于家国的重重忧愁。何以解国愁?唯有奋起反抗、横戈鏖战,人民才有希望,国家才有希望!“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一句化用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再忆当朝名将宗泽临终连呼“过河”的悲壮场景,突显虽已垂老暮年仍壮心不已的李清照的“横戈好女子”形象——她竟想效花木兰执干戈去杀敌人,驰骋在保卫祖国的前线,其雄心勃勃,壮怀激烈,令人钦敬!《打马赋》以铿锵有力的笔法谈论博弈之事,是借打马游戏之小道而寄寓无限忧民爱国之大义,字里行间洋溢着忧国忧民的炽烈爱国情感,同时也抒发了李清照虽为女子却不让须眉的大丈夫之气。
李清照其词缠绵凄婉,诗则沉郁悲壮;词中的她细腻而多情,诗中的她胸襟宽阔,豪情壮志,一身正气。李清照诗词风格的迥异不仅是由于其性格的不同侧面,既有细腻柔弱的一面,又有豪放刚强的一面,更是源于其在《词论》中提出的文学主张——“词主情致,诗在言志”,“词别是一家”,故李清照在诗词的取材范围上受此限制,往往借诗言志,寄词抒情,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文学风格。生活在那个战乱频繁、社会动荡的时代,面对统治者的懦弱无能,朝廷政治的黑暗腐朽,经历国难当头、家破人亡、丧夫之痛、颠沛流离、孤苦无依的人生磨难,李清照锤炼出了不同于寻常封建贵族妇女的刚烈、豪爽和坚强性格。国难当头,她密切关注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敢于揭露北宋末年腐败的朝政,敢于指斥统治者的荒淫昏庸和软弱无能,敢于鞭挞尔虞我诈、谄媚误国的佞臣,敢于批判丧失气节的追名逐利之徒。“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3]273,才情横溢的李清照以诗代言,忧山河破碎之殇,苦百姓流亡之难,诉远离故乡之思,叹怀才不遇之愁,吐尘世繁杂之闷。诗作之中的李清照是一个爱国忧民、崇尚气节、有远见卓识、抱负远大、感情细腻充沛的热血之人。
在男权主导话语权的封建社会里,李清照却不受环境压迫,不受习惯束缚,不受外部意识形态的局限,保持自己独立的思考。她能够为了营救受党祸株连的父亲,不顾封建礼法的束缚,上诗自己的公公,有“何况人间父子情”[3]275之句;面对公公的冷漠,她能够直言不讳自己的失望与讽刺,“炙手可热心可寒”[3]277。她的个性耿直又清高自傲,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与品格,甚至对于忙于尘世俗务而冷落自己的丈夫也能加以“青州从事孔方君”[3]232的嘲讽。在批判那些不顾国家安危而孜孜以求利益之徒时,李清照也不忘进行自我审视,作《夜发严滩》一诗,将自己苟活苟安、被名缰利索束缚而感羞愧的复杂心情寄托于“往来有愧先生德”[3]260,这种名利观在当时社会是难能可贵的。她是同时代中才华学识第一的女性,是男权社会中的一颗璀璨明星;她也是文学史上同时拥有绝妙文学才华与高度的政治洞察力的女性文人之一,她对政事冷静的分析与精到的见解“直欲压倒须眉”[9]。她以诗为武器,借古讽今,讥时刺事,消愁感怀,抒情言志,始终心系家国,呈现出一个有着雄伟的胸怀、豪放直爽的性格、卓越的政治眼光、强烈的爱国情怀和民族气节的“横戈好女子”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