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剑平
脱衍是古书流传过程中的常见现象。《孙子》作为一部流传数千年之久的古代经典,同样不能避免这种现象的发生。几个主要传本之间的异文,终究属于少见。如果仅就几个传本来考察《孙子》脱衍情况,是比较困难的,所得也一定很少。银雀山出土的竹简,则为我们进行相关研究提供了可能性。简本《孙子》虽然损毁严重,但是还可以发现,其与传本之间有不少差异,而这无疑可以为我们考察《孙子》的脱衍情况提供很好的帮助。
由于简本《孙子》没有发现《地形篇》,下面我们就按照十一家注本的篇次,对简本、传本除《地形篇》之外的其余篇目,逐篇进行考察和分析。文中所列比较词句,传本除特别出注说明,均采自十一家注本,并在每句的句首用简称“传”加以标注;简本则主要依据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的整理成果,尽量补出缺文,并在句首用“简”字标注。
(一)
传: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
简: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顺逆,兵胜也。
与传本相较,简本多出“顺逆,兵胜也”一句。王正向认为这一句是和“民弗诡也”相对成文,因此“义胜于传本”①王正向:《孙子十三篇竹简本校理》,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这其实是值得商榷的。“顺逆,兵胜也”是一个类似前面一句的判断句式,很像是对“顺逆”作出解释。但“顺逆”一词的出现,略显突兀,因为其前后并无照应。另外,仅从句式上看,它也很难和“民弗诡也”相对成文。②褚良才也认为,仅从句式上看,这一句就不是正文。参褚良才《〈孙子〉辨证四则》,《孙子新论集粹》,长征出版社1992年版。服部千春对“顺逆”一词的解释是:“大而言之,可释为战争的义与不义,小而言之,可释为合乎战争规律或不合乎战争规律。”①服部千春:《孙子兵法校解》,军事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69页。由此,他判断该句与上下文“天时地利”不合,故此疑为衍误。其实,“顺逆”更像是兵阴阳家的术语。兵阴阳与反对“取于鬼神”的孙子的精神是根本违背的,更谈不上比传本“义胜”。故此,愚见认为,简本中“顺逆”一句,当为后人旁注文字衍入。而且,这个旁注之人,应该和《黄帝伐赤帝》这篇简文的作者一样,喜爱兵阴阳家的理论,故此才有这样的句子出现。有意思的是,十一家中,只有同样热衷于兵阴阳的李筌的注文中有“应天顺人,因时制敌” 一句②杨炳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页。,不知是对这一句所作的注解,还是对“天”所作的注解。众所周知,李筌对兵阴阳家的理论显得过于热爱,因而对孙子的兵学思想有不少曲解,让我们不敢太过信任。所以,就“顺逆,兵胜也”一句来说,李筌的注文似乎不可当作一条证据,来证明《孙子》故本曾有如上这一句。我们也不能因为传本中没有这一句,就简单断定一定是传本脱误。笔者倒是更相信,《孙子》故本中原本没有这一句,更大可能是简本所存衍误,而不是传本有脱误。
(二)
传: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
简:地者,高下、广陕(狭)、远近、险易、死生也。
传本、简本对于“地”的解释稍有差别。简本中不仅多出“高下”一词,“远近”“险易”等几个词语在次序上也和传本不同。对于多出的“高下”一词,竹简整理小组的专家们认为:“孙子于地形甚重高下,简本义长。”③这种见解无疑是非常正确的,因为孙子确实重视高下。孙子的“转圆石于千仞之山”(《孙子·势篇》),便是认识到借助高度可以造势。因此,孙子认为,如果敌人已经占领了高地,就不应当派兵去攻打,这便是“高陵勿向”(《孙子·军争篇》)。孙子重视“高下”,但是传本在解释“地”时,没有看到这个词,对照简本,应该可以判断,是传本脱误。
(三)
传: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之,强而□之,怒而(挠)之。
传本该句群共有八句,简本则只有五句,缺少“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三句。《北唐书钞》《通典》及《太平御览》等古籍,则或缺一句,或缺三句、四句,而且还有个别字句的差异,不知是各自所见版本有别,还是传抄刻写之误。王正向指出,传本八句中,其他几句则皆以敌方为言,而“卑而骄之”系以己方为言,因而显出传本逻辑上的不能一致,语义也大变,故此他认为,“后三句衍文之痕迹亦明显可见,疑其本系读者旁记之辞而传写误入正文”④。他的这种分析不无道理,但“卑而骄之”其实早在《北唐书钞》中就已存在,而且,纵是“卑而骄之”一句以己方为言,与其他几句显出差异,但“佚而劳之,亲而离之”又做何解释呢?他们也并不是以己方为言。考察传本八句,文义其实并不算完全重复。既有“强而避之”,再有“卑而骄之”,一方面可求得对应,另一方面则正合《孙子》十三篇的逻辑。因为孙子经常从“彼”“己”双方对比出发来考虑问题,比如“知彼知己”,比如“五事七计”。从这个层面考察,很难说不是简本脱了三句。清孙星衍指出该句群中的韵读:“诱与取为韵,备与避为韵,挠、骄与劳为韵。”①《孙子十家注·计篇》,《诸子集成》本。如果按照这种用韵方式解读,则传本八句更像是由来有自。诸如《北唐书钞》《通典》《太平御览》等,或缺一句,或缺三句、四句的现象,也很可能系脱误,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一)
传: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简:凡用兵之法,驰□千驷……里而馈(粮),则外内……车甲之奉,日□□□内□……
从竹简整理小组的专家们所提供的释文中,我们看到省略号多次出现,可见简本有不少文字漫漶不可识读。据可识读文字,我们可以看出,其内容与传本大致相同,主要是讨论作战之前的物资筹备等事项。当然,虽则内容相近,但简本文字可能与传本有着较大差别。整理小组指出:“简本‘内□’与下句‘用战’之间空位将近二十字,文字较今本为繁。”②《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 98页。这空位中到底是哪二十个字,我们已经无从知晓。王正向从《用间篇》找出“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一句,又删除其中“怠于道路”四字,以此补齐所缺之字,巧则巧矣,但终究是缺少依据。而他据此指称传本存在着“文字及义理之误”③王正向:《〈孙子十三篇〉竹简本校理》,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3页。,言下之意是传本在此处又有较多脱字,则同样不能服人。所以,针对这一处异文,我们大概只能相信竹简整理专家们的意见——简本文字较今本为繁,只是简本到底衍入了哪些文字,已经无从考证。
(二)
传: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
简:屈力中原,内虚于家。
传本比简本多出“财殚”二字。简本出土以前,这二字究竟是与“力屈”连上读,还是与“中原”连下读,观点不一。但是,简本一出,问题似乎开始稍有眉目。对照简本,“财殚”二字更像是衍文,该是解释“力屈”二字的旁注文字衍入,所以当删。裘锡圭对此有较多讨论,可资参考。④裘锡圭:《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8页。杨炳安认为“财殚”二字应于保 留⑤杨炳安:《孙子会笺》,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7页。,因为可与上文“屈力殚货”求得对应。但是,总感觉这是机械地理解“力”和“财”。如果“财”和“力”都是就备战而言,其意思实则相通。“财”所指就是财力,“屈力”应当可以包涵“财殚”的意思。考察诸家注释,曹操注语中有“财殚”二字,所以,该处应该是传本有衍误,很可能系后人“据注语于正文中臆加”⑥服部千春:《孙子兵法校解》,军事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0页。。
传: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简:攻城之法。
传本比简本多出“为不得已”四字。古代典籍中,有《艺文类聚》卷六三引文与简本合。从文气判断,“为不得已”更像是一句旁注文字窜入的衍文。我们知道,《孙子》虽为指导作战的兵书,但对于战争的态度则是慎战,所谓“前言作战则不欲战,此言谋攻则不欲攻”(《武经汇解·孙子·谋攻篇》)。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孙子才会在《谋攻篇》中大谈攻城所带来的巨大灾害。当战局发展到需要攻城之时,才被迫和万不得已而实施攻城。所以,“为不得已”一句,非常符合《谋攻篇》的主旨,而且也未妨碍文气贯通,故此被误抄衍入正文。
(一)
传: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简:昔善守者,臧(藏)九地之下,动九……
两相对比,传本多出“善攻者”三字。但笔者认为,这并不是传本衍,而是简本脱。我们只要简单对照上下文,便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在这一段话中,作者一直是从“攻”和 “守”两方面对比论述,以探求“因形而措胜”( 《孙子·虚实篇》)的方法:“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传本的“守则不足,攻则有余”,简本作“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但对仗工整的特点,则简本与传本一致。我们都知道,战争问题必然地会牵涉攻和守。如果我们认为孙子只重进攻不重防守,那就一定是误解。“无所不备,无所不寡”(《孙子·虚实篇》)等,都是非常出色的防御理论。所以,孙子的“因形而措胜”一定是从“攻”和“守”这两个方面出发来进行讨论的。《虚实篇》中说“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属于同样的道理。简本只讲到了“善守者”,没提及“善攻者”,该是脱误。此外,仅从句式上看,简本也是不完整的。故此,王正向认为此三字系传本臆增的结论值得商榷。①王正向:《〈孙子十三篇〉竹简本校理》,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吴九龙等人认为,简本“疑脱‘善攻者’三字”②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7页。,这个结论似乎更加可信。
(二)
传: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
简:故善者之战,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
前面一句,传本“善战者之胜”,简本作“善者之战”,此外传本还多出一个“也”字。此“也”字可有可无,简本“善者之战”文义已足,而且行文简洁,疑传本有衍误。在该句后面,简本尚有“无奇胜”一句。这需将简本《形篇》的甲、乙两个本子放在一起比较才能看出。因为甲本作“无奇□”,乙本作“□奇胜”,刚好各缺一字,放在一起则所缺之字可以明显判断。甲本、乙本两个抄本均有“无奇胜”三字,而传本却没有,可以怀疑传本有脱误。简本因为多出此三字,文气显得更足。
(三)
《形篇》还有一处异文,疑传本有衍误。
传:能为胜败之政。
简:能为胜败正。
此句,传本比简本多出虚词“之”字,看似无关紧要,其实不然。因为其中还牵扯“正”“政”之别,以及对全句的理解,所以需要做一些考察。这一句话,简本甲本完好,乙本略有残缺,但句末“败正”二字尚可识读,可以看出简本的甲、乙两本是一致的,可知简本误抄的可能性较小。“正”字有主宰之意。《老子》曰:“清净为天下正。”(《老子·第四十五章》)该“正”字也是此意。所以,整理小组认为:“疑后人误读‘胜败正’之‘正’为‘政’,又于‘政’上臆加一‘之’字。”③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74页。这个结论是可信的,疑传本有衍误。
传: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
简: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
简本甲、乙两个抄本一致,比传本少了一个“兵”字。传本中的“兵”字疑为衍字。而且,过去一般认为,所谓“兵法”就是古兵法,这一句话系作者引用古代兵书。但是,简本一出,这个说法便受到怀疑。按照钮先钟讨论的结果,这一句未尝不是来自十三篇作者的创见,至少从这一个“法”字上不能判断就是古兵法。①钮先钟:《孙子三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4页。这个分析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们也应当看到,仅就简本的这一个“法”字,仍然可以判断认为,该句系作者引用旧说,再加以引申发挥而成。只是此一“法”字,似不必视为“兵法”,更大可能是一度非常流行的“五行相生相胜之法”②“五行”问题牵涉《孙子》成书时代问题,相关讨论可参黄朴民《五行问题与〈孙子兵法〉》,载《孙子新探》,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版,第208页。。
传:奇正相生
简:奇正环相生
简本比传本多出一个“环”字。《史记·田单列传》引、《三国志·魏书·王昶传》注皆有“还”字,所以,“《孙子》故书或本如此”③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74页。,而传本疑为抄脱。当然,在今天看来,这个“环”字,实则亦可有可无。
(一)
传: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简:……能劳之,饱能饥之者,出于其所必□□。
简本、传本差别较大,句式也完全不同。简本中无“安能动之”一句,似以“□能劳之,饱能饥之”和“出于其所必□”共同构成“……者……也”句式。此外,整理小组指出:“简文‘必’字与下文‘行千里’之间有三字地位,当无‘趋其所不意’一句。”④《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 107页。联系上下文考察,简本的“者也”句式,似乎可以求得前后呼应,比传本的并列句式要好。传本的“安能动之”和“趋其所不意”,看起来都像是衍文。吴九龙等删除后一句、保留前一句的做法,可能稍显保守⑤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85页。,而王正向将两句完全删除的做法,反倒显得更为合理。⑥王正向:《〈孙子十三篇〉竹简本校理》,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页。该句句首,王正向在墨迹漫漶之处找出一个“故”字,似乎是受到传本的影响。简本缺字是否果为“故”字,是需要商讨的。只要联系上下文大量气势磅礴的排比句群,便可知道,如果有这个“故”的存在,多少破坏了文气。当然,传本“出其所不趋”一句,简本作“出其所必趋”,意思似乎完全相反,但又都可通。“出其所不趋”是说,要攻击敌人根本不及防守之处,或“无法救援之处”⑦黄朴民:《孙子兵法解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页。《虚实篇》后面一句“守其所不攻也”,说的应该是同样的意思。“不攻”并不是说一定就无人进攻。,这样则能完全打乱敌人的部署,从而达到“佚能劳之,饱能饥之”的效果。如果理解为“攻击敌人不去的地方”,则略显机械。愚见认为,传本的“出其所不趋”,要较简本“出其所必趋”义长。笔者更怀疑,《孙子》故本可能正是作“出其所不趋”,这才引出了后面“趋其所不意”这一句衍文。
(二)
传: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简:……适(敌)不得不[□□□]者,攻其所……
简本有不少残缺。从竹简缺字信息出发,整理小组判断认为,简本缺少 “虽高垒深沟”一句。①《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08页。在缺少这一句之后,感觉少了一层转折和递进关系,文气略显不足。故此,愚见认为,该是简本有脱误。
(三)
传: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简:备前……者右寡,无不备者无不寡。
简本比传本字数要少。整理小组指出:“中间缺五字左右。疑此段简文作‘备前者后寡,备左者右寡’,较十一家注本少两句。”②《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08页。传本中,前、后、左、右均有述及,而简本则只述及“前”和“左”(假如整理小组的意见准确无误的话)。两相对比,传本显得文气更足。正因为“前、后、左、右”均有所述及,才能谈得上“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或“无不备者无不寡”。故此,愚见认为,此处该是简本有脱误。
(四)
传: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
简:故绩之而知动……死生之地,计之□□□动静之□,□之□□有余不足之□。
该句群简本损毁严重,但也能看出其与传本差异较大。姑且抛却个别字词差异和句子顺序的差异不说,我们仅从简本最末一句可以看出一个“之”字,并且“之”后面还有缺字。这样的信息告诉我们,简本的句式实则是非常整齐的排比句,而传本止于“不足”二字,其后并无其他文字,疑有脱误。
(五)
传: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简:兵无成埶(势),无恒刑(形),能与敌化之胃(谓)神。
两者相比,前面一句传本有“水”,简本无“水”,后面一句则是意思相同,表述上稍有不同。整理小组的意见是:“按此篇下文云‘能与敌化之谓神’,专就军事而言,‘水’字似不当有。”③《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 110页。愚见则不以为然。虽则《孙子》十三篇均就军事而言,也并不妨碍此处有“水”字存在。因为该篇曾数次出现“水”字。 所谓“兵形象水”,作者本来就是以“水”喻“兵”。仅从简本考察,孙子以“水”喻“兵”,为我们留下这样一段精彩论述:“水行辟(避)高而走下,兵胜辟(避)实击虚。故水因地而制行,兵因敌而制胜。兵无成埶(势)……”从所引简文,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一直是以“水”和“兵”对举,错综成文。简本忽然没有了“水”,只剩下了“兵”,似乎更像是脱误。此处校勘,吴九龙和王正向均从简本,去掉了“水”字,其实是值得商榷的。④分见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第103页(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和王正向《〈孙子十三篇〉竹简本校理》第173页(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
(六)
简本末尾有“神要”二字,传本没有。对此,整理小组指出:“简文此二字上有圆点,疑是本篇之别名。也有可能为读者所记,表示此篇重要。”①《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 110页。在讨论《孙子》篇题时,我们已经就此进行过讨论。《孙子》可能存在同篇异名现象,《虚实篇》末尾的“神要”二字就有可能是一个篇题。当然,它也有可能是读者的旁记文字,倒不一定如整理小组所说,是表示此篇重要,而更像是赞叹此篇思想之精深或论述之精妙。杨炳安也认为:“‘神要’二字,似觉复赘,且亦不类十三篇文体,或为读者所记。”②杨炳安:《孙子会笺》,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9页。简本中这二字确显突兀,但由于它是出现在特殊位置,我们不得不慎重立说,不能断然排除其作为篇题存在的可能性。
(一)
传:《军政》曰:“言不相闻,故为之金鼓;视不相见,故为之旌旗。”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故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
简:是故军……鼓金;视不相见,故为旌旗。是故昼战多旌旗,夜战多鼓金。【鼓金】旌旗者,所以壹民之耳目也。民(既)已槫(专)【□□】者不……
对于这一处异文,整理小组认为:“按上下文义,简本文句次序显然较传本合理,疑传本有误。‘所以变人之耳目’句,亦疑是涉‘所以一人之耳目’句而误衍者。《御览》卷三三八引此篇,将‘故昼战多旌旗,夜战多鼓金’作为双行注文,置于‘是故军政曰……故为旌旗’句下,下接‘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句。疑其所据之本,本以此句为正文,后人因其与一般传本文字不合,擅改为注文。此本文句次序与简本较为接近。”③《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 112页。这里大段引用了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的意见,是因为他们的分析已经非常透彻,立论也非常小心。但是,笔者怀疑“故昼战多旌旗,夜战多鼓金”这两句可能原本就是注文,《太平御览》相关引文存有一定的可信度,简本、传本可能都有衍入现象,只是衍入的位置稍有差别而已。因为,从上下文气考察,无论是简本还是传本,在去掉这两句之后,文气都立即显得更加顺畅一些。
(二)
传: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简:……(背)丘勿迎,详(佯)北勿从,围师遗阙,归师勿谒(遏)……
简本无“佯北勿从,锐卒勿攻”一句。这一方面说明,张贲等人凑齐“九变”之数的做法本来就缺少根据,另一方面则促使我们思考脱衍问题。在笔者看来,简本脱误和传本衍误的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我们似乎不能很容易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因为,无论是简本少此二句,还是传本多此二句,对于文气均不构成重大影响。
从这些残存文字看,简本和传本文字多能求得对应,姑且不做异文考察。至于简本《九变篇》独立成篇,且残存的字句皆可和传本求得对应,似可有力反驳从张贲到刘寅乃至赵本学的“错简说”。对此,后面还将进行专门讨论,兹不赘述。
传:粟马肉食,军无悬缻,不返其舍者,穷寇也。(十一家注本)
杀马肉食者,军无粮也;悬缶不返其舍者,穷寇也。(武经本)
简:……(甀)者不反(返)其舍者,穷寇也。
《行军篇》的主要内容是谈“处军”和“相敌”,其中“相敌法”一共有三十余种,作者用了三十多个“……者……也”句式。我们从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出,意思较为相近的内容,简本和十一家注本只是用了一个“……者……也”句式,而武经本则是多出一个“……者……也”句式,也就是说武经本多出了一个“相敌之法”。十一家注本比简本多出“粟马肉食,军无”六字,但简本在“(甀)”字之前尚有部分残缺,不知所缺是否就是这六个字。不管如何,就这一处文字来说,简本和十一家注本似能求得更多一致,而武经本中的“军无粮也”四字则更像是“杀马肉食”的注解文字衍入。
此外,《行军篇》还有以下一处异文。
传:半进半退者,诱也。
简:半进者,诱也。
传本比简本多出“半退”二字。愚见以为,此二字不要为佳。既然想诱敌深入,又作“半退”状,显然会暴露己方意图。所以,疑传本有衍误。王正向此处“简文义长”的判断较为可信。①王正向:《〈孙子十三篇〉竹简本校理》,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页。
《行军篇》还有两处异文,应是简本有衍误。
传:军行有险阻、潢井、蒹葭、山林、蘙荟者,必谨覆索之,此伏奸之所处也。
简:……小林、翳浍、可伏匿者,谨复索之,伏奸之所处也。
简本“翳浍”之后尚有“可伏匿者”一句,当为旁注文字衍入。传本无此句,文气显得更为贯通。此外,传本多一“必”字,语气有所加强,多一“此”字,使得上下文更加连贯和紧凑。
传:见利而不进者,劳也。
简:……而不进者,劳拳也。
简本比传本多出一“拳”字。“拳”可借为“倦”,“劳拳”即“劳倦”。当然,“劳”也含有“倦”意。而且,参考上下文,该处句群都是一个表达情态的汉字外加一个“也”字收束,如“退也”“谋也”“进也”,所以该“拳”字不当有,应属衍误。
(一)
传: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若驱群羊。(武经本)
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十一家注本)
简:……入诸侯之地,发其几(机),若敺(驱)群……
十一家注本比武经本多出了“焚舟破釜”四字。这四个字,一般都认为出自《史记·项羽本纪》,故此,当它在先秦典籍《孙子》中出现时,人们大多习惯于立刻判定其为衍文。后来人们发现,其实早在春秋时期就有孟明“济河焚舟”之事(《左传·文公三年》),“焚舟破釜”四字不能简单判定为项羽之事,故此应当对十一家注本中出现的这四个字重新考察。当然,简本和武经本恰好形成呼应,均无此四字,应该能帮助我们判断这四个字的性质。诸如赵本学、王念孙等学者将其判定为衍文的结论①详参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03页。,在简本出土之后显得更加可信。
(二)
传:背固前隘者,围地也;无所往者,死地也。
简:背固前□【□□】也;背固前适(敌)者,死地也;毋(无)所往者,穷地也。
这段文字,简本、传本差别较大。传本中并无“穷地”之名,而且字句较简本为少。简本文字原有三个缺字,但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在出具注释时依据传本补齐,补足文字之后的文字为:“背固前隘者,围地也;背固前敌者,死地也;毋所往者,穷地也。”②《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 121页。根据专家们所补齐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到,传本认为是“死地”的,简本认为是“穷地”,而“死地”,简本则作出了另外的界定。愚见认为,简本和传本之间发生的这种差异,似乎不能简单判定谁是谁非,也不能立即判定是简本衍还是传本脱。
传: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凡火攻,必因五火之变而应之。
简:……四者,风之起日也。
银雀山竹简整理小组根据竹简所存残文指出:“(简本)疑无‘凡火攻,必因五火之变而应之’一句。”③《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 124页。与简本相比,传本多出这一句之后,似乎并不影响文气贯通。所以,我们似乎不能简单判定传本有衍出。
传: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简:……□□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师比在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
与传本相比,简本多出了两句。这两句其实该是介绍两个间谍,与《用间篇》的主题相吻合。师比这个人,史籍无考,但苏秦是至今仍然家喻户晓的人物。由于苏秦所处的时代已是战国中晚期,这一句话的出现不由得不让人对《孙子》的成书年代产生新的思考。齐思和在看到竹简中的这一句之后,更加确信《孙子》成书于战国时期。他在晚年编撰论文集时,就用“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一句,为自己早年的“战国成书说”作证。④齐思和:《中国史探研》,中华书局1981年版。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认为:“苏秦时代远在孙武之后,简本数语似可证《孙子》书出于孙武后学之手。或以为此数语当为后人所增,待考。”⑤《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 126页。从整理小组专家们的语气中,也可以感觉到,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认可这句话对考察《孙子》成书的意义。在笔者看来,如果重视和认可这一句话,就需要同样重视和认可银雀山同期出土的其他竹简文献。与此相比,另外的数量更大的同期出土文献是支持春秋成书说的,和司马迁的记载形成互证。所以,我们似乎不能过分夸大这一句话对考察《孙子》成书时代的意义,而是要认真考察它们究竟是不是衍文。目前,学术界主流的观点是认为这些文字是衍文。①详参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48页;杨炳安《孙子会笺》,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8页;李零《兵以诈立》,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80页。当然,从李零行文之中可以看出,他认定该句为衍文的前提是,《孙子》作者是孙武,而这似乎和他一贯的《孙子》成书战国时期的观点形成抵牾。《兵以诈立》是李零课堂笔记整理成书,类似这种瑕疵不知是作者本人口误,还是整理人员笔误。从上下文考察,作者即使是强调用间的重要性,似乎不必连着举出四个例证。这样至少是严重伤害了文气的连贯。所以,后面两句更像是读者的旁记文字。
当然,也有一种观点认为,传本中的“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一句也是衍文。因为这句话与《孙子》十三篇“舍事而言理”的风格是相悖的②黄朴民:《先秦两汉兵学文化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7页。,故而也像是后人旁注文字衍入。这应该可备一说。
《用间篇》还有一处异文,可能是简本、传本均有衍误。
传: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简:必取于人,知者。
“必取于人”句后,传本作“知敌之情者也”,简本作“知者”,“知”同“智”,均通。但细究起来,“知敌之情者也”和“知者”,怀疑均系旁注文字衍入。将它们去掉之后,文气则显得更加贯通。
上面我们对照简本和传本,细致考察了《孙子》的脱衍情况,从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三个基本认识:
第一,脱衍是《孙子》各本所共有的一种现象。换句话说,在目前所见《孙子》各本中,我们都可以或多或少地看到一些脱衍现象。这种情况,即使是两千多年前的简本,也不能避免。
第二,《孙子》的脱衍情况其实非常复杂,即便有异文可资参考,也很难据此推断出一个比较明确的结论。就简本和传本来说,二者之间异文固然较多,但我们很难根据这些异文情况,来准确判断究竟是谁脱谁衍。
第三,脱衍的主要原因是一些旁注文字的干扰。清末学者俞樾曾总结道,“以注说改正文”和“以旁记入正文”是古书流传中的一种常见现象。(《古书疑义举例》卷五)在前面的考察中,我们也能发现,《孙子》脱衍情况的产生,也多是由于一些旁注文字的干扰。而且,这种情况在简本中就已出现。因文言修饰需要而产生的衍字,也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但在总体上看,无法与旁注文字等量齐观(本书并没有就此作专门的考察)。此外,诸如武经本,在整齐篇题的过程中,也增加了若干字数,但毕竟非常有限。所以,如果说《孙子》中确有一些衍文的话,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由于旁注或旁记文字所引起。
第四,就总体而言,简本《孙子》对于考察《孙子》脱衍情况是有不少帮助的。但这种作用不可无限放大,更不能将简本当成一个衡量传本的标准的度量工具。这不仅是因为《孙子》的流传情况非常复杂,也因为简本残缺严重,我们甚至连简本的具体字数都无法考证。传本与其相比,究竟是多是少,多出多少,少了多少,我们都无从得知。
第五,《孙子》书中脱衍现象的存在,无疑会对我们阅读该书产生一定的影响,至少会在某些地方有文气不畅的感觉,甚至会对我们准确判断该书的成书年代造成一定的障碍。《孙子》所体现的一些战国时代的色彩,可能和这种脱衍现象的大量存在不无关系①相关这方面内容,可参看黄朴民《五行问题与〈孙子兵法〉》,载《孙子新探》,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版,第208页。,而这其中主要还是衍文。简本《孙子》虽是一个古本,但其中仍然有衍文存在,也同样会由传抄而产生一些体现战国时代色彩的字句,这对我们判断《孙子》的成书年代当然会产生一定的障碍。比如,齐思和在看到简本《用间篇》中“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一句之后,便用其为自己早年的“战国成书说”作证。②齐思和: 《中国史探研》,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27页。所以,对于这种脱衍现象,我们不能不加以关注和重视,并进行认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