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猛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周永年(1730—1791),字书昌,山东历城人。清朝著名藏书家,文献学家。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后入四库馆编纂《四库全书》,“博洽贯通,为时推许”①徐世昌等.清儒学案(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8:3998.,任“校勘永乐大典纂修兼分校官”,辑出宋刘敞《公是集》、刘攽《公非集》等多种重要文献。他一生嗜书如命,筑贷书园,积书十万卷,并对世人开放;倡“儒藏说”②(清)周永年.儒藏说.山东藏书家史略[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2:386-389.,主张建立“儒藏”,保存典籍以嘉惠士林。关于其对《四库全书》的贡献,以及他的文献学和图书馆学思想,已有学者撰文论述③张学军.周永年对《四库全书》的贡献[J].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102-104.田建良.周永年《儒藏说》及其对我国图书馆事业的贡献[J].图书馆学刊,2005(5):33-34.刘伟,马曼丽.周永年交游及其文献学思想考略[J].新世纪图书馆,2009(4):53-55.。然而,学者对周永年的方志学理论及实践却鲜有提及。本文结合周永年纂修《乾隆历城县志》《乾隆东昌府志》和《乾隆济宁直隶州志》的经历,考察其对方志学的贡献。
《乾隆历城县志》五十卷首一卷,胡德琳纂修,周永年、李文藻等纂辑,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该志“丁亥春开局始事,三易寒暑……其书方籍手告成”,可见,该志实修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大致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修成。《乾隆历城县志》卷首为圣制、宸翰,县志图,下分列总纪二,地域考三,水考四,建置考四,古迹考五,艺文考四,金石考三,封建表一,职官表一,选举表四,袭爵表一,敕封表一,宦绩录一,列传十四,杂缀二。梁启超认为此志“经名儒精心结撰或参订商榷”,足可称道④梁启超.粱启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4581-4582.。
《乾隆东昌府志》五十卷首一卷,胡德琳总裁,周永年等纂修,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该志篆修工作始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上承万历《东昌府志》,历时两年,数易其稿,至三十九年(1774)修成,四十二年(1777)付梓印行。该志卷前为图考,卷首圣制、宸翰,下分别是总纪三,山水二,户赋三,地域五,建制七,古迹三,经籍一,金石二,封建一,职官五,选举三,宦绩三,列传十二,遗文一,遗诗一,杂缀一。该志体例颇为人称道,公认为清代方志中的佳作。
《乾隆济宁直隶州志》三十四卷首一卷,胡德琳、蓝应桂修,周永年、盛百二等纂,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该志由胡德琳开局修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后胡氏离任,蓝应桂于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续成之,并付梓刻印①(清)胡德琳,蓝应桂,修,周永年,盛百二,等,纂.乾隆济宁直隶州志·王道亨序[Z].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该志卷前为图,卷首圣制,下分别是纪年一,舆地五,建置四,古迹七,封建一,职官一,选举一,宦绩二,人物六,列女二,艺文拾遗三,杂缀一。
以上三志,均由胡德琳纂修,周永年纂辑。其中,内容的取舍,体例的安排,都有一脉相承之势。是我们探讨周永年方志思想的基本史料。
周永年的方志观,是在总结前人修志经验的基础上,在亲力亲为的修志实践活动中不断完善发展起来的,反过来,又进一步指导着自身的修志实践。他的修志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作为一名封建时代的文人,周永年的皇权观念根深蒂固。圣制、宸翰,即帝王所作并流传下来的文字,具体到三志来讲就是帝王所作的赋、诗文等。《乾隆历城县志》凡例云“自古胜地名区,文人学士游踪不乏而帝王之宸翰则不易得”,故“恭录卷首,以别于历代臣公之作,而列圣宸翰之在境内者,亦备载焉”②(清)胡德琳,纂修,(清)周永年,李文藻,等,纂辑.乾隆历城县志·凡例[Z].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该志收录清世祖、圣祖、世宗、高宗所作碑文、刻石文字多条。《乾隆济宁直隶州志》凡例亦云:“恭惟圣祖仁皇帝。今上皇帝数次巡幸所得圣制独多,洵足为山川生色,俱敬录卷首,而碑版赐额联句亦备载焉”③(清)胡德琳,蓝应桂,修,周永年,盛百二,等,纂.乾隆济宁直隶州志·凡例[Z].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该志收录多条高宗所作诗文、碑刻文字。《乾隆东昌府志》虽无具体对圣制、宸翰的说明,但也毫不犹豫的将其置于卷首,收录清圣祖、高宗所作赋、诗文多条。帝王所作文字,有时虽价值不高,但皆因是帝王所作,为表示对皇权的尊敬,冠于全书之首,皇权至上的思想可见一斑。这也是文字狱横行时代,知识分子为求自保而不得不向皇权示好的重要手段。同时,在这里也体现出清朝官府对地方志编纂的严密控制和审查。三部县志皆是由胡德琳主政该县时所纂修,作为清政府任命的地方官员,他必须要保证州县志体现出对皇权的最高敬意。
周永年非常重视大事记的重要性,主张志体宜将按年编排的总纪或者纪年置于志书前面,简明扼要的记述地方发生的大事。《乾隆济宁直隶州志》凡例云:“山左《安邱志》最为有名,前有总纪一卷,今仿其例,先之以纪年,一州之大事皆为提纲挈领。”④(清)胡德琳,蓝应桂,修,周永年,盛百二,等,纂.乾隆济宁直隶州志·凡例[Z].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乾隆历城县志》卷一为总纪,“爰论次依古以来之大事着于篇”⑤(清)胡德琳,纂修,周永年,李文藻,等,纂辑.乾隆历城县志·卷一总纪[Z].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乾隆东昌府志》亦是卷一至三先列总纪三卷,按朝代编年顺序序列值得记载之事,后面才是舆地、建制等内容。周永年在方志编纂过程中,注重按年编排大事记的内容,充分展现了他修志过程中良好的大局观。与下面将要谈到的效法纪传体编纂志书思想相结合,是编年与纪传有机结合的典范。
中国古代纪传体史书﹑方志等,都有将图书典籍,汇编成目录的习惯,谓之“艺文志”或“经籍志”,如《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乾隆江南通志》等,多是收录图书典籍。方志中有的也将金石、诗文、奏疏等收录,亦多称“艺文”,如《雍正江西通志》《乾隆潮州府志》《道光遵义府志》等。艺文(经籍)志的编纂,章学诚主张本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①王重民.校雠通义通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自序1.之用,然后世方志多有将金石、诗文、奏疏等收入其中,使艺文(经籍)志的本义尽失。周永年在这个问题上旗帜鲜明,主张经籍(艺文)、金石、遗文、遗诗严格区分,不应混为一谈。“旧志有艺文纪变采异三目,今依范氏吴郡志之例,其诗文之有关掌故者,附于各门,而本郡历代著述已别为经籍一门,其有无所附丽而又不可不载者,列着遗文遗诗各一卷,至若稗官绪论有裨考据,亦列杂缀一门”②(清)胡德琳,总裁,周永年,等,纂修.乾隆东昌府志·凡例[Z].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周永年在《乾隆历城县志》中也指出:“古书多取赋诗杂文为艺文志,既乖古法,复令览者病其繁芜”③(清)胡德琳,纂修,周永年,李文藻,等,纂辑.乾隆历城县志·凡例[Z].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而是采取将其“分隶各门”之法。在《乾隆济宁直隶州志》中,周永年对图书、诗文等的安排也采取了相同的办法,把图书典籍“分见各类”“有不尽者别为拾遗”④胡德琳、蓝应桂,修,周永年,盛百二,等,纂.乾隆济宁直隶州志·卷三十一艺文拾遗上[Z].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这样,艺文志仅录经史子集等图书典籍,更能彰显“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录学功能。
关于为生人立传,《乾隆历城县志》给出了严厉的批评,“近志多为生者立传,于义法为舛矣”,对于王敷彝“官评去后而定,乡评没后而定,其秩官现任及士大夫宦游家食者虽贤,姑俟异日”⑤(清)胡德琳,总裁,周永年,等,纂修.乾隆东昌府志·凡例[Z].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的说法表示赞同。在《乾隆东昌府志》中,周永年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人品之贤否,居官之循良,论定总在身后,且志传主于表扬美盛,使其人尚在仕籍,安知不以为贡谀耶?故宦绩、列传以存殁为断,惟列女则以旌表采访为凭”。⑥(清)胡德琳,总裁,周永年,等,纂修.乾隆东昌府志·凡例[Z].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唯一可以例外的就是列女,立传不以生死为标准,而是以是否受到“旌表采访”作为凭证。《乾隆济宁直隶州志》也是这种意见,凡例云:“宦绩之循良,人品之纯粹,日久自有定论,故不为生者立传,惟节妇不在此例。”⑦(清)胡德琳,蓝应桂,修,周永年,盛百二,等,纂.乾隆济宁直隶州志·凡例[Z].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杨卓轩先生将清代地方志中列女群的主要类型归结为“节妇、烈妇与贞女”⑧杨卓轩.以清代地方志为载体对列女构成及其贞节观的研究[J].沧桑,2014(1):17.三种,为表彰这些符合封建礼教规范的守节妇女,清朝各级政府通力配合,大加宣扬。据郭松义先生的研究,从清初到后来的皇帝,陆续扩大了表彰的范围,但仍有很多符合条件者被拒之门外。⑨郭松义.清代妇女的守节和再嫁[J].浙江社会科学,2001(1):124-132.可见,在清代,列女受到旌表并非易事,一定是事迹突出者才能得到此等“荣誉”。而一旦受到旌表,就成为了所有妇女的模范,很少会在生前做出不合礼数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受到旌表的列女,已经盖棺论定,生前自可立传。古来方志学家,不为生者立传的原则却多不适用于列女,可见封建社会对妇女守节控制之严。
对于方志的编修体裁,周永年主张效法纪传体⑩它首创于《史记》,分十表、八书、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汉书》继之,并改书为志,取消世家编入列传。后历代正史皆因之。史书的写法,并加以适当发展,采取图、表、考(志)、传、录五种体裁。其中,图乃志书的特色,直观形象,不可或缺。章学诚对此曾有精彩论述,“史不立表,而世次年月,犹可补缀于文辞;史不立图,而形状名象,必不可旁求于文字。此耳治目治之所以不同,而图之要义,所以更甚于表也。古人口耳之学,有非文字所能著者,贵其心领而神会也。至于图象之学,又非口耳之所能授者,贵其目击而道存也”“虽有好学深思之士,读史而不见其图,未免冥行而擿埴矣”。①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731-732.表,由谱发展而来,《史通·表历》云:“盖谱之建名,起于周氏。表之所作,因谱象形。故桓君山有云:‘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邪上,并效《周谱》’”。②张振珮.史通笺注[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55.它具有用较少的语言囊括众多信息的优势,备受史家青睐。《历城县志》设有封建表一,职官表一,选举表四,袭爵表一,敕封表一,文字简介,表格达意;《东昌府志》设有职官五,选举三,《济宁直隶州志》设有封建一,职官一,选举一,虽无表之形,实有表之实。考(志)、传是志书的主体部分,《历城县志》计有地域考三,水考四,建置考四,古迹考五,艺文考四,金石考三,《东昌府志》计有山水二,户赋三,地域五,建制七,古迹三,经籍一,金石二,《济宁直隶州志》计有舆地五,建置四,古迹七,均为考(志)体;《历城县志》设有列传十四,《东昌府志》设有列传十二,《济宁直隶州志》设有列传十。录,即附录,节选无法编入图、表、考(志)、传的内容。《历城县志》设有杂缀二,《东昌府志》设有遗文一,遗诗一,杂缀一,《济宁直隶州志》设有艺文拾遗三,杂缀一,它们虽无录之名称,但具有录的性质,属录的范畴。五种体裁有机配合,便构成了一部完整的纪传体地方志书。
周永年认为,最大限度的占有原始资料是纂辑志书的前提和基础。胡德琳描述《历城县志》纂修过程时说说:“凡历代掌故,风土之记,寰宇之志,及直省通志,名人总集,下逮稗官小记,无不搜罗;金石之文消泐残卷,无不抉剔;山川之脉络、沟渠之分并,皆亲至其地,综览而条析之。虽不敢谓毫发无遗憾而订误者十之三,补缺者十之五”“详而不失之芜,核而不失之凿”③(清)胡德琳,纂修,周永年,李文藻,等,纂辑.乾隆历城县志·胡德琳序[Z].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王亶望也在《东昌府志》序中指出:“凡属风土之记,金石之文,以及子史别集,搜决无不遍”“其体大,其思精,其考事详以覈,而其发例简以严”。④(清)胡德琳,总裁,周永年,等,纂修.乾隆东昌府志·王亶望序[Z].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可见,二志的纂辑,周永年等编纂者用功甚勤,既搜集纸本文字资料,也不放过实地考察采访所得金石、传说资料,最大程度上汇聚了二志编纂的原始资料。原始资料搜罗完毕,如何对材料进行剪辑利用,周氏的观点是重在纂辑,不寓褒贬。《历城县志》凡例指出,“各史有传者,皆录其全文”“其别书所载有出于史传外者,并叙入。或本传太长,间为删节,或用节本”“总纪无取繁冗,而灾详赈恤既不见于别门,则不妨谶悉其月日,或详或略,一扔所抄之书,非能寓褒贬也”。⑤(清)胡德琳,纂修,周永年,李文藻,等,纂辑.乾隆历城县志·凡例[Z].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周永年在《济宁直隶州志》中指出,关于丁赋,“府志所编有互异者,亦两存以备后人之考据”⑥(清)胡德琳,蓝应桂修,周永年,盛百二,等,纂.乾隆济宁直隶州志·凡例[Z].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事实求是的态度可见一斑。
周永年作为乾嘉考据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该派所主张的“实事求是”,“无证不信”原则也深深浸透到其方志学的编纂过程中。关于《乾隆历城县志》总的原则,周永年主张宜仿朱彝尊《日下旧闻》,“所钞群书皆分注予下”,无一字不著来历。其所引资料,“或略加引括者,则曰‘见’;或曰据其未见原书,而抄自他书者,亦曰‘见’;至后来人物为前人之书所未及者,则书采访诸君之名氏。既与古人之书相配,且以见取舍之出于公论也”。⑦(清)胡德琳,总裁,周永年,等,纂修.乾隆东昌府志·王亶望序[Z].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关于星野地域“皆详考而后析之”⑧(清)胡德琳,总裁,周永年,等,纂修.乾隆东昌府志·王亶望序[Z].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关于地理,因多讹误,故多加“详细辩于给条下”。徐绩云:《历城县志》“金石考详审精核,可与欧赵诸家所录并传;艺文考略述篇目大指而不列其文,文之有关国故者则散见于地域、建制、山川、古迹诸篇,尤为不诡于历代史家之法。其于户口、田赋兼列往代之额与一切吏牍之文,则陆清献为灵寿志书遗意皆为不苟”“其叙列山水条理井然,一洗近代志书之陋,而其网罗之博,考核之精,皆有非他志所能及者”。①(清)胡德琳,纂修,周永年,李文藻,等,纂辑.乾隆历城县志·徐绩序[Z].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梁启超评价《历城县志》说:“全书皆纂集旧文,不自著一字,以求绝对的征信”②梁启超.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方志学.粱启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4583.。对于志书中的名宦人物,周永年强调“凡名宦人物之传之见于史者,并以史传为主而以志参之。史无者,则用旧志。旧志无而见于他书,则注其出处,以示征信”。③(清)胡德琳,纂修,周永年,李文藻,等,纂辑.乾隆历城县志·徐绩序[Z].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这种一切以文献记载为修志基础的做法,直接体现了周氏无证不信、不著虚辞的科学态度。
作为一代文献学家和藏书家,周永年在校勘《永乐大典》,倡导“儒藏说”,聚书藏书并对外开放等方面,给后人留下了宝贵遗产。同时,周永年又是一位重视乡邦文献的方志纂修实践家。他注意吸取前人经验,又能在此基础上推陈出新,用自己的方志观念指导志书纂修,修成历城、东昌、济宁三志。通过总结周永年的方志纂修实践和思想,有利于我们对周永年进行更加全面的认识和研究,还原人物的本来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