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回顾讨论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是延安整风学习中的重要内容,苏区历史是其中的重点。通过对包括苏区历史在内党的历史的反思与研究,中共各级党员干部纠正了教条主义、“左”、右倾等错误思想,提高了对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认识,促进了党内团结,构成了1945年《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重要基础。延安整风学习中对苏区历史的回顾与研究,不仅保留了珍贵的党史资料,还体现出中共极强的自我纠错能力,以及善于从革命历史中探索执政兴国经验的智慧,初步奠定了党史研究的旨趣。
1937年6月6日上午,苏维埃政府[注]1937年6月,陕甘宁边区政府尚未成立,此时政权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西北办事处,或称为“西北苏维埃”,其于1937年1月由保安进驻延安。参见宋金寿、李忠全主编:《陕甘宁边区政权建设史》,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7页。最高法院在延安举行公审大会,许世友等因“拖枪逃跑”出庭受审。许世友辩称:“因为我对目前形势发生悲观,对统一战线表示怀疑而至于反对,因之感觉没有出路,于是组织逃跑。一共组织有卅余人,在组织中以出去打游击战争为名义来煽动一部份(分)落后的人。”法庭最后判处许世友有期徒刑一年半,剥夺公民权两年,其主要理由是:
认为许世友等拖枪逃跑是一种反革命行动,是破坏统一战线的,按照1933年苏维埃颁布关于处置红军中逃跑的法令,应该处以死刑。但念该六犯均参加长期的革命斗争,在红军战斗史上有过光荣的成绩,每人身上均负有四次以上的伤,同时在监禁中经过两月来的考察,各犯均有深刻悔悟,情有可赦,故判决时酌量情形,减轻其罪。[注]《许世友拖枪逃跑案》,《新中华报》1937年6月9日,第3版。
从该报道看,许世友等人得到了从宽处理,但实际上,该案的发生却大有隐情。许世友是早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革命理想和革命意志应该非常坚定,怎么会发生“逃跑”的事情,并且逃跑还不是发生在红军最困难的反“围剿”、长征等时期,而是在长征结束后相对安定的1937年?事实是,许世友作为原四方面军的干部,到延安后被安排在红军大学学习,他在学习期间受到了无端的猜忌,甚至是批斗。许世友回忆说:在延安,有人说张国焘如何长如何短,我也不作声。西路军的失败,“加上反张国焘路线,听了不少胡言乱语,有的说我是托洛茨基,有的说我是土匪。下面干部看不起四方面军同志,我非常生气,病得吐了血,到医院休养”。“我也没参加过这么大的斗争会,这样的斗争会实在害怕。”[注]刘统:《北上:党中央与张国焘斗争始末》,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462、463页。正是在对生存安危问题的忧虑中,许世友及其战友才做出了“逃跑”的决定,结果消息泄露,不仅被认定为“拖枪逃跑”,甚至还被加上“谋害毛主席”的罪名。革命战争时期,此罪名可谓十分严重,故最终仅仅被处以徒刑实在是非常宽大。
许世友“拖枪逃跑”尽管是个案,但已经反映出当时延安的一些问题。中共中央长征到达陕北后,包括红一方面军、红四方面军及原来的西北红军等多方力量汇聚陕北,之前又出现过北上与南下之争,各方出现一些猜忌在所难免。这其中,自然有对红军的领导指挥权问题,但也伴随着对过去路线方针的重新认识。而路线方针则是一个较长期的问题,一直可推延至苏区时期。苏区历史成为抗日根据地政权、军队重整不可忽视的背景。由此,对苏区历史的回顾与讨论就显得极为迫切,这也很快成为延安整风运动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整风运动中后期,中共中央以及原各苏区党的高级领导干部就历史问题召开多次座谈会,总结党的历史经验,反思思想认识的错误。这些座谈会中对各苏区的历史作了较为系统的总结回顾。当然,由于个别干部“左”的倾向或主观的偏好,导致其真实性的减弱,但仍留下不少颇有价值的资料。历史座谈会中的苏区历史,恰如法庭上控辩方的“互相质证”,尽管双方未必都准确,但经过多次争辩,总是能够还原很大部分的客观真实。本着这一思路,本文即以多篇涉及各个苏区历史座谈会的发言记录为基础,系统探讨整风运动中苏区历史问题讨论的源起、过程及其核心功能。[注]这一主题有部分学者论及,如张颖:《任弼时是怎样开展自我批评的》,《党的文献》2014年第6期;王黎锋:《如何认识和研究历史问题——重温任弼时<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福建党史月刊》2017年第5期;罗平汉:《也谈延安整风的缘由》,《同舟共进》2014年第4期;魏德平:《延安整风对“陕北肃反”的重新定性》,《党史研究与教学》2012年第3期。特别是魏德平的文章,较多地利用了整风时期的历史文献回顾了陕北苏区的肃反等问题。从历史学的角度,研究将尽力避开因肃反等问题造成的个人恩怨,在挖掘苏区史实时,侧重于功能分析,在呈现苏区历史讨论过程中,探究整风运动中讨论和研究苏区历史之于党的建设、党性锻炼等方面的作用,并试图从源头上勾勒中共之于党史研究的方法论与价值取向。
延安整风运动的正式发起,一般被界定为1942年2月毛泽东在中央党校作《整顿党的作风》报告,4月3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发布,以及中央总学习委员会在5月的成立。一些研究更关注1943年的“最为冷酷无情的阶段”——“抢救运动”[注]吴一迪:《延安的铁菩萨》,周锡瑞、李皓天主编,陈骁译:《1943:中国在十字路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79页。,将其作为“整风”的标志。然而,就广义的“整风”而言,自1940年就已经开始,其本质为一场针对共产党员的学习和教育运动。1938年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确立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路线,纠正了王明在抗战初期的错误,提出“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的任务。1940年3月,中共中央书记处发布了《关于在职干部教育的指示》,规定“五月五日马克思生日为学习节”。[注]《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在职干部教育的指示》(1940年3月20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24页。之后,陕甘宁边区党委根据中共中央关于每年5月5日马克思生日为学习节的规定,对边区在职干部的学习进行检查,规定了详细的措施,学习内容包括《联共(布)党史》等。[注]房成祥、黄兆安主编:《陕甘宁边区革命史》,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2页。1940年12月4日,毛泽东出席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发言提出党的各项政策“应当组织委员会进行总结并订出条例”,指出党的历史上特别是第三次“左”倾路线统治时期的错误。[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36页。12月25日,毛泽东为中央起草了《中央关于时局与政策的指示》,指出:“还有许多人不明白党在目前时期的政策应当和土地革命时期的政策有重大的区别。过去十年土地革命时期的许多政策,现在不应当再简单地引用,尤其是土地革命后期的许多过左的政策,不但在今天抗日时期不能采用,就是在过去也是错误的。”[注]《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第246页。这一指示,已经反映出重新研究和检讨苏区时期历史及各项政策的必要性。也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党中央组织党的高级干部学习马列主义著作,“学习党的历史”[注]雷云峰编著:《陕甘宁边区史(抗日战争时期)》(中、下篇),西安地图出版社1993年版,第145页。,以总结正反两方面经验,取得一致的认识。
1941年以来,整风学习继续深入,依据毛泽东《改造我们的学习》报告的精神,中共中央先后出台了关于增强党性、调查研究的决定,推动提高党的领导干部的思想认识。1941年9月,中共中央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了党的历史上,尤其是苏区时期的路线问题。毛泽东在会上作关于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报告,指出:“过去我们的党很长时期为主观主义所统治,立三路线和苏维埃运动后期的‘左’倾机会主义都是主观主义。苏维埃运动后期的主观主义表现更严重,它的形态更完备,统治时间更长久,结果更悲惨。”[注]《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第327页。此次会议决定成立以毛泽东为组长的中央研究组,主要任务是学习马克思主义,总结党的历史经验,对苏区历史的研究和检讨自然是重要的内容。
但在实际学习中,部分党员干部对整风的目标与本质认识不清,特别是对自己革命历史中的思想行动的反思,存在着渐进的过程:“党所提出的三风不正,在党内存在已不是今天,而反对三风也不是今天才提出的,为了什么中央重新提出,我们就感到非常新颖,并且热烈一时,这里使我感到过去一切都是熟视无睹的。模糊任其模糊,对无限的弱点敷衍了事,没有寻找究竟。”[注]敌区工作委员会总支委:《研究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反映心得:岳同志的学习报告》,《解放日报》1942年4月18日,第2版。有的干部提出不能简单学习文件,而是要对照自己思想行动,“领会马列主义的精神和实质”,“在研究这些文件决定时,最好每读到一个问题,甚至于每读到一句话时,要和自己本人的生活,思想,工作及自己所知道的当前党的全盘工作对照一下,比较一下,以这些文件决议作为标准和镜子来照照自己的生活思想工作和当前党的全盘工作,从这种对照和比较中颇能发现许多问题”[注]敌区工作委员会总支委:《研究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反映心得:王同志的学习报告》,《解放日报》1942年4月19日,第2版。。整风中党员干部的这些思想困惑,就使得对党的历史,特别是苏区历史的讨论回顾,显得极为必要。
整风运动的中后期,即1942年之后,中共中央领导全党高级领导干部继续进行整风学习,并着重讨论党的历史问题,总结历史经验,来自不同根据地的党员干部在延安分别召开了讨论各苏区历史及各部队历史问题的座谈会。1942年4月,陕甘宁边区“学习总委会”决定“四月二十日至七月二十日为学习中央文件的时期”,系统学习中央关于调查研究的决定、关于延安干部学习的决定、毛泽东改造学习报告等,“以反对主观主义为中心”。[注]《边区总学委正式通过执行中宣部“四三决定”修正计划》,《解放日报》1942年4月19日,第2版。1942年冬,西北局召开了边区高级干部会议,讨论政府工作及财经工作之外,总结回顾了陕北、陕甘边苏区的历史。会议采取大会讨论的形式,集中对边区党的历史问题进行检讨,与会者中有从过去革命历史斗争中过来的干部,也有没有参加这段历史斗争的同志,目的在于通过“历史问题的检讨,以便从中吸取经验教训”[注]雷云峰编著:《陕甘宁边区史(抗日战争时期)》(中、下篇),第157页。;1943年,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审查干部的决定》,西北局发出《关于审查干部的意见》,对“一些历史上政治上尚未弄清之干部”[注]《西北局组织部关于审查干部的意见》(1943年8月31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集(1943年)》(1),内部资料,1994年版,第266页。进行审查,这一工作牵涉诸多在苏区工作过的党员干部,也间接反映出苏区历史的一些情况。1944年2月起,中共中央政治局进行了整风学习,讨论了党的历史问题。2月24日,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讨论了党的历史问题,决定“陈绍禹、秦邦宪的错误应视为党内问题”[注]《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第496页。。3月5日,毛泽东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了党各个时期的历史问题,认为对苏区的历史不能一概否认。“当时我与博古在一起工作,有共同点,都要打蒋介石,分歧点就是如何打蒋介石,就是策略上的分歧。在土地问题上,六大决议是没收地主阶级土地分配给雇农、贫农、中农,争论是在没收土地后博古等主张富农分坏田,地主不分田,我是不同意的。”[注]《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第499页。1944年10月2日,湘赣问题座谈会在延安召开,会议由任弼时主持,“王震、张启龙、谭余保、刘亚球、王恩茂、李国华、甘泗淇、吴德峰、萧克、王首道等同志发言”[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任弼时年谱(1904-1950)》,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469页。,讨论了湘赣苏区的历史发展,总结了苏区的经验教训。会议于26日结束,任弼时作总结性发言。这些座谈会对苏区历史的回顾,虽然肇因于整风的政治目的,但它以实事求是的精神,直面党的历史上的问题,展现出苏区历史诸多隐而不彰的细节。
总体而言,延安整风的目的在于反对以王明为代表的教条主义,肃清“左”倾路线的思想影响。抽象的思想或理论,必然依托于具体的革命历史实践,苏区历史就是中共革命最为重要的实践。整风学习中系统地研究、反思苏区历史,对苏维埃时期教条主义、“左”倾路线的批判,构成整风的重要突破口,这也正是延安整风学习中多次召开苏区历史座谈会的动因。
延安整风运动中对党的历史问题的研究与回顾,延及很早的历史时期,不限于中共的成立之后,甚至提出应该把“党成立以前的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的材料研究一下”[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4页。。就党的历史而言,主要关注党成立以来大革命及土地革命时期。对苏区历史的研究与讨论主要集中在土地革命时期,广泛涉及中央苏区、湘赣苏区、鄂豫皖苏区、川陕苏区、陕甘苏区等。在座谈讨论中,党的领导干部检讨了各苏区施行的路线与政策,反思了革命斗争中的错误及教训,进而展现出苏区历史的丰富面相。
本着纠正部分党员干部中存在的主观主义、教条主义等不良作风的目的,整风运动中回顾并检讨了苏区的各项政策及路线方针。在延安中共中央党校的报告中,周恩来研究了“六大”以来的农民运动及苏维埃,指出如果按照“六大”的原则,没收地主阶级的一切土地,只分给贫苦的农民,那就必然发展到从肉体上消灭地主或驱逐地主出苏区。苏区的建设,没有依照毛泽东在农村中创造苏区长期割据的思想,而是抄袭苏联的经验,看重城市苏维埃,“所以仍是教条主义的”。[注]周恩来:《关于党的“六大”的研究》(1944年3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延安干部学院编:《延安时期党的重要领导人著作选编》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517页。1942年,时任陕甘宁边区陇东分区党委书记的马文瑞回顾了陕北苏区所谓的“富农路线”等问题:
郭洪涛强调的讲陕北党有富农路线,右倾机会主义等。……所谓富农路线就是说党的组织被富农把持,按照富农的思想去做事。我们先捋一捋当时党的负责干部,由特委到各个地方,有哪些是富农,特委负责干部在先有马明方、赵伯平、崔峰远、毕维周、王兆庆、鲁贲,还有我,除鲁贲外,你们捋那(哪)个是富农?到后来米脂事变发生了,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几个人,就是马明方、高长久、崔田夫和我自己,这几个人没有一个是富农。……(称)这个地方的苏区是我创造的,那个地方的苏区是我弄起来的,实际是不是这样的情形呢?这种说法,就是把人家的一切抹杀,把功劳都讲成自己的,这样一种思想。那时的实际情况并不是像他讲的那样情形。[注]《马文瑞同志在高干会上关于党内历史问题的发言》(1942年11月11日),绥德县党史办藏,档号:D1-079。
时任西北局党务委员会书记的崔田夫反思了“自由主义”的错误思想:
刘志丹对我说郭洪涛有小资产阶级意识;郭说刘不大好。我弄不清楚他们谁对,只好不管他们,今天看来是自由主义。……红军开会,郭洪涛也不和我商量,回来后也不给我说。刘志丹、高岗要郭不去。郭自己要去,我在1934年春和郭斗争的,自黄汉走后,就不敢斗争了,只得犯自由主义,今天看来是错误的思想。[注]王树才:《陕北共产党的老掌柜崔田夫》,陕西党史人物研究会2010年版,第119页。
这些回顾或叙述,虽然着眼于反思自身思想路线的错误,但却呈现了陕北苏区党的组织领导方面的诸多事实。
整风中,习仲勋回顾了陕甘边苏区的土地革命,认为早期土地政策侵犯了中农利益,是“左”倾机会主义;党中央到陕北后,纠正了错误,但部分干部不能很好地掌握政策,又犯了右的倾向,“把已没收的地主土地退回给地主,分到土地的雇农和贫农感到地权不稳定,对革命发生了怀疑。……中农因为自己原有土地,又得不到分配的土地,同样对革命发生怀疑。因此这时争取中农的工作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注]习仲勋:《关中党史简述》(1942年),中共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西北革命根据地回忆录精编》第5册,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页。。陕甘边苏区在土地政策上的错误倾向,正与部分领导干部的主观主义作风有关。
1943年6月,西北局高干会议后,高岗作了关于边区历史的报告,重点检讨了苏区时期的错误,如社会政策,“第一,对农民土地问题的极左政策。如主张在肉体上消灭地主,给富农分坏田,侵犯中农利益等等;第二,完全不懂得同盟军问题。不要任何的统一战线,对国民党军队、民团、哥老会以及各种中上层分子,统统不许接触联络与争取合作;第三,不懂得知识分子在革命中的重要作用,采取严厉打击知识分子的政策;第四,对会门游民分子,不懂得争取感化与转变他们的必要,而采取消灭的政策”[注]戴茂林等:《高岗传》,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页。。1944年10月,延安召开了湘赣苏区历史问题的座谈会,任弼时作总结发言,重点检讨了湘赣苏区党的路线与政策:“旧省委在土地政策方面就改变了毛主席过去的分田原则,根据当时党中央的决定,实行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重新分配土地虽说是对的,但问题不在这个地方,而是分田的方法不对头。此外,如驱逐豪绅地主出境也是‘左’的。在劳动政策方面是执行第一次全苏大会所通过的七十五条劳动法,这里面有八小时工作制那一套,把大城市的东西搬到农村里应用。文化政策也是共产主义的一套。”[注]《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44年10月26日),《任弼时选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57页。这些议题的呈现,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苏区各项政策的来龙去脉,同时也揭示出执行错误政策的内在缘由。
“肃反”问题是整风学习中各个苏区回顾历史的另一核心议题。1943年,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贺龙回顾了第二次革命战争时期政治路线问题,会后又召集在延安的一二零师的部队领导干部开会讨论,涉及洪湖时期鄂豫皖苏区的“肃反”问题。[注]《贺龙传》编写组:《贺龙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版,第211页。聂荣臻回顾了中央苏区的错误肃反:“中央根据地具体负责肃反工作的人叫李韶九,他专搞我们的干部,收集了很多人的材料,随随便便就处理。陈毅同志跟我说,他也被李韶九怀疑上了,担心李韶九要对他下手。”[注]聂荣臻:《延安整风》,任文主编:《我所经历的延安整风》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在鄂豫皖根据地,黄埔一期学生、共产党员许继慎,作战很勇敢,“南昌起义前后,他从九江转到上海,以后被中央派到鄂豫皖根据地工作,曾任红一军军长、师长等职。结果被张国焘杀掉了”[注]聂荣臻:《聂荣臻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版,第448页。。这些事例充分反映了苏区肃反的严酷性。
整风学习中对苏区的肃反问题,不仅研究分析了事实真相,还从思想认识的层面分析了肃反错误的根源。川陕苏区的创建人之一徐向前回顾苏区肃反的惨痛教训,“主要是既不了解反革命派力量,并夸大了,另方面又不了解自己”[注]《徐向前传》编写组:《徐向前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版,第243页。。任弼时在回顾湘赣苏区工作时,分析了第二次肃反与第一次不同的原因:“因为第一个时期捉的人主要是西路分委的干部,那个时候对西路分委有这样一种观感,觉得西路分委AB团多,这也是自然的,因为富田事变发生在那里,当然这也还是错误的。但这里面也还是存在着不自觉的山头主义的,觉得湘东南的干部可靠些,对西路分委的干部因为有富田事变的关系,怀疑多些;又因受了中央的命令,因此肃反坚决些。”[注]《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44年10月26日),《任弼时选集》,第360页。这些分析,使对苏区错误肃反的总结提升到思想根源的层面。
1935年,受“左”倾教条主义的影响,陕北苏区发生了错误的“肃反”,刘志丹、高岗、习仲勋等一大批领导干部先后被逮捕,张景文等在下寺湾被错杀。[注]中共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西北革命根据地史》,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69页。1942年,在西北局高干会上,马文瑞回顾并反思了陕北、陕甘苏区的肃反,检讨了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错误:
陕甘党在过去是两个路线的斗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领导还未达到统治地位。在肃反以前,陕甘晋省委成立的时候,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统治就突现了,在肃反时这种统治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造成了极大的罪恶。那个时候的严重现象在政治上是极左,中央的文件上说是打倒一切,否认联合,但基本的农民除外。而在陕北的那个时候,不但是打倒一切,否认联合,而且把基本群众都打倒了,查田运动中把许多中农当土豪打了。如洛河川就是这样,马锡五同志曾经说过,在陕北到处平分土地,把中农的土地也给分了,侵犯了中农的利益。那时在肃反方面,把叫花子、婊子、流氓都给杀了,有些地方把个别同志的父亲也给杀了,如果那个时候那些同志的父亲果真是个反革命,当然也可以杀,但是并不是反革命也给杀了。[注]《马文瑞同志在高干会上关于党内历史问题的发言》(1942年11月11日),绥德县党史办藏,档号:D1-079。
这些论述,不仅展现了陕甘苏区肃反中的一些错误做法,更从思想根源的角度解析了肃反错误的原因。1943年,在延安的共产国际联络员弗拉基米洛夫获取了整风运动中的多份资料,反映出中央苏区肃反的部分事实:
犯人在东固又受拷问。同志们都被用绳索捆绑起来了。他们就只吃了一次东西。
审讯中使用了种种酷刑。首先点出一个人的名来,要犯人确认这个人是“反革命”,是犯人的“同谋”。所有省负责人的名字就这样一个个地被点了出来。
甚至在过审之前,犯人就已受了两三个小时的酷刑了。
刽子手们第二天早晨要离去,所以他们就在晚上处决了一大批同志。
但是,在这节骨眼上,第二十军的第174团出人意外地来到了。战士们包围了省委会。释放了被捕的同志。[注]《江西省委紧急通告第九号》(1930年),[苏]彼得·弗拉基米洛夫著,吕文镜等译:《延安日记》,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页。
延安整风学习中涉及苏区错误肃反的这些资料,尽管其目的主要是反思、检讨部分党员干部思想中的主观主义、宗派主义,但在回顾肃反过程中,不同程度地呈现了苏区肃反的部分事实,对于完整地研究苏区历史具有积极的价值。
实际上,延安整风学习中对苏区历史的研究和回顾,并不限于前述。在关注各苏区“路线错误”之外,还广泛涉及苏区军事、政治、社会,甚至文化、习俗等诸多方面的内容。一些苏区还组织力量编写了简史,如在整风学习中,西北局组织党史专家专门研究编写了陕北、陕甘苏区简史,涉及苏区经济、社会、文化以及土地革命等诸多方面的内容。这些讨论与研究都有力地促进了整风运动的开展,同时成为后人了解苏区丰富历史面相的重要途径。
这其中,特别受到关注的是军事领域。军事斗争是教条主义、“左”倾路线最为严重的领域。曾率领西路军血战祁连山的徐向前事后反思:“一个独当一面的高级干部,执行上级指示必须从实际出发,同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尤其是在远离中央、形势危急的情况下!不管客观实际如何,‘照葫芦画瓢’,机械地、盲目地执行上级指示,非坏事不可。”[注]徐向前:《历史的回顾》,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第367页。同样,整风学习中对瑞金、井冈山等时期的军事斗争经验与教训,进行了深入总结分析,为党更好地领导军队奠定了思想基础。
总结来看,整风学习中,无论是对苏区党的政策方针回顾,还是对错误肃反、军事路线的检讨,尽管都梳理了历史事实,但主要目的并非是完整地再现历史,而是着眼于整风运动的实际需要,即批判错误的思想路线,学习毛泽东关于中国革命的理论,树立毛泽东的正确路线,这成为整风中党史“研究”最为重要的旨趣。
正因为如此,整风学习中对苏区历史全貌的反映存在疏漏。客观而言,中共在苏区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政治建设、社会建设,不仅扩大了底层工农的民主权利,更通过打击土豪匪患、移风易俗、改造流民等,[注]张玉龙、何友良:《中央苏区政权形态与苏区社会变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145页。初步建立了社会的新秩序,取得了诸多成功的经验。而着眼于整风运动的实际需要,整风学习中对苏区历史的回顾或研究,更多侧重于因路线错误、主观主义等带来的教训,对苏区历史的关注偏重于错误的土地政策、肃反等问题,这就使得它需要与更多的苏区史料比较参照后,才能加以利用。
延安时期整风学习中对苏区历史的研究与讨论,是伴随着对党的历史的总体回顾进行的,这一回顾顺应了整风运动“治病救人”的宗旨与精神,促进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中国化,在统一全党思想认识、确立新的方针政策等方面,具有积极的作用。
整风运动中对党的历史的研究讨论,首要目的就是统一思想,特别是破除主观主义,将思想统一到符合中国国情的马克思主义上来。正如毛泽东所言:如果讲得合乎事实,在观念形态上再现二十四年的历史,就对今后的斗争有利益,对今后党和人民有利益。“正确和错误的标准自然是马克思主义,但人民利益同样是标准。”[注]《对<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草案的说明》(1945年4月20日),《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82页。党员干部思想认识的提高,有赖于对党的历史的正确认识,彭德怀在回忆革命经历时,坦陈对王明路线认识不深刻,“直到一九四三年冬到延安,准备出席‘七大’,在学习两条路线和研究若干历史问题时,我才进一步认识两次王明路线错误的严重性。第一次的‘左’,第二次的‘右’,实质上都是破坏民主革命的”[注]《彭德怀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29页。。这生动说明了研究讨论包括苏区在内党的历史的必要性。
各个苏区的“肃反”,虽然与当时的情势不无关系,但一些过激的行动,夹杂不同程度的个人恩怨,成为影响党内团结的重大障碍。回顾各个苏区的肃反经过,特别是着眼于思想认识层面的剖析,区分个别苏区领导人对肃反方针政策的错误认识与出自个人恩怨的打击报复,对出现的错误,及时地承认错误,赔不是;对出于滥用权力或个人私怨的错误肃反作严肃的处理和纠正,就可以有效地化解党员干部的“心结”,促进党内团结。1943年初,任弼时在西北局高级干部会议上所作的长篇报告,代表中央重申了1935年中央党务委员会关于陕北“肃反”问题的决定,说明“检查党的历史教训应持的正确态度”[注]《任弼时年谱(1904-1950)》,第437页。,正是发挥着消弭矛盾、促进团结的作用。
整风运动中对苏区历史中的错误做出反思,不是简单地进行批判,更重在了解错误的思想根源。任弼时提出,检讨历史问题应该从不同的历史情况出发,了解历史问题,检讨自己的错误,“比如有一种人,他当时执行那个路线,他是把那个路线当作正确路线来执行的。这种人的反省,应该反省自己在那个时期的思想方法,就是说应该反省自己在当时为什么同意了那个路线,为什么拥护了那个路线”[注]《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44年10月26日),《任弼时选集》,第350页。。在延安中央研究院的整风中,李维汉作了全面的、历史的检讨发言,“回顾了盲动主义、立三路线、‘九一八’到遵义会议时期党领导上的错误,检查了我在这些错误中的地位和责任。重点是批评自己,分析自己错误产生的社会根源和思想根源”[注]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下,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375页。。在1942年陕甘宁边区高干会上,马文瑞试图从思想根源上检讨错误:“关于陕甘党的历史问题,我觉得确实把它弄清楚,比如说主观主义、宗派主义,过去曾经在边区党内占统治地位,到底是怎样统治的,我们许多同志还是糊涂的。比如关于肃反问题,是那样严重的一个问题,在过去,从来没有作过一个传达讨论,大家都是糊涂的。因此,我想今天我们为的要彻底的,从思想上整顿,把过去的历史问题弄清楚,是非常必要的。”[注]《马文瑞同志在高干会上关于党内历史问题的发言》(1942年11月11日),绥德县党史办藏,档号:D1-079。郭洪涛也从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角度,检讨了自己的思想认识错误:
我过去的错误是很严重的,错误的本质是我的小资产阶级和个人主义,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个人野心和领袖的思想作怪。这样就使我对人对事的看法,不能实事求是。
从上级背来些教条、主义、指示,自以为了不起,因此一切不是从实际出发,而从教条出发,这是造成“左”倾机会主义路线和政策的根源。
干部政策,对几个领袖采取极不尊重、妒贤嫉能的态度。由于个人有野心就反对别人,如撤过高岗的职。认为他文化低能力差,二杆子,不行。
我的干部政策是有宗派的,凡是批评我的,反对我的人都讨厌;相反,拥护我的路线和采我脾气的人,我就认为是好的,提拔他们,这种政策是无原则的,从个人宗派出发,对下面干部的处理是不当的。[注]《郭洪涛同志在历史座谈会上的发言记录摘要》(1942年),绥德县党史办藏,档号:D1-078。
对陕北苏区党的思想错误根源,特别是“左”倾机会主义,高岗作了总结分析:在政治上,是“九一八事变”后党内的关门主义与“打倒一切”的错误政策,特别是北方会议的决议,对当时国际国内的形势有一种错误的估计;在组织上,提拔干部不是以党性、实际工作经验及与群众关系等条件为标准,而是以会不会在口头上说几句马列主义词句为标准。是“本本主义”的干部政策,把这种干部提拔起来,又实行钦差大臣制度,委派他们以中央代表或中央代表名义,以“统治”某些区域党的工作。[注]高岗:《关于边区党历史问题检讨的报告》(1943年),《西北革命根据地回忆录精编》第5册,第73页。这表明,脱离了实际的主观主义或教条主义,是西北党思想路线错误的主要根源。
整风学习中反省苏区错误的思想根源,是为了肯定及确立新的路线与政策。抗战时期以新民主主义为指导,实行了统一战线政策,但在苏区,还没有与大资产阶级大地主合作的条件,“‘九一八’之后,中国国内阶级关系上是起了新的变化的,在今天来看,当时的某些社会政策可能改变或者应该改变”[注]《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44年10月26日),《任弼时选集》,第351页。。正因为在整风学习中掌握了辩证的思维方法,才能不断提高思想认识,不仅理解了过去的政策路线,而且增进了对新政策的认同。
整风中对苏区及党的历史的讨论,在消除思想认识对立的同时,也在为即将召开的“七大”做准备。任弼时在湘赣工作座谈会的发言就指出,湘赣苏区执行的路线与当时党的路线分不开,而那时候党的路线究竟如何,尚需要“七大”作结论,“但是这次的座谈也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共同的意见或者是初步的结论”。[注]《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44年10月26日),《任弼时选集》,第349页。这即是说,关于党的历史问题应该由党的代表大会作决议,但各个苏区需要先展开讨论,得出一个初步的意见。
通过回顾历史问题,厘清路线斗争的争论,是整风学习的目标之一。1944年5月,中共中央书记处决定成立“党的历史问题决议准备委员会”,成员包括任弼时、刘少奇、康生、周恩来等。不久后,任弼时就拿出了初稿,胡乔木据此起草了七千字的长稿,叙述了大革命失败至抗战爆发十年间中共的曲折历史。此后张闻天参与修改,毛泽东“至少修改了七次”。[注]荣敬本、罗燕明、叶道猛:《论延安的民主模式》,西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2页。《历史决议》“不但是领导机关内部的,而且是全党性质的,与全国人民有关系的,”[注]《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第592页。这充分说明《历史决议》的重要意义。
直到“七大”召开之前,毛泽东、任弼时等党的领导人还在为历史问题展开讨论。吴玉章曾专门致信任弼时,提出历史问题的决议不应忽略共产国际的重要性,“共产国际没有提及是一缺点”,“我党之产生及以后都得了国际特别是斯大林的帮助很大”,“左”倾路线常常是借国际路线来掩护,“如果不指明它是违反国际路线,则会使人误解以为国际路线也是错误的”。[注]《吴玉章给任弼时的信》(1945年4月),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页。陈绍禹写信给任弼时,表示赞同决议的精神,认识到“它把许多历史问题作了新的认识和估计”,“知道了四中全会后派去各苏区的中央代表或中央代表机关不仅未能起加强苏区领导和有利苏区工作的作用,相反的,闯下了许多滔天大祸!”[注]郭德宏编:《王明年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581页。这些认识或者反思,无疑为“七大”召开创造了良好的氛围。也因此,毛泽东才点出回顾历史问题的重要性:“一九四〇年不许提路线,一九四一年谈了路线,以后就发生了王明同志的问题。他养病的时候,我们整了风,讨论了党的历史上的路线问题,‘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是确实的。”[注]《对<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草案的说明》(1945年4月20日),《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283页。只有通过回顾党的历史,认清路线错误,才能使党内团结一致。
正是在全面总结和反思苏区革命历史的基础上,才有了“七大”之前中共中央通过的经典文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反映在政治、军事、组织各方面的教条主义、“左”倾路线,都是从思想上违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回顾党的历史,学习中国革命的历史教训,以便“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使“前车之覆”成为“后车之鉴”[注]《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45年4月20日),《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第103页。。换言之,《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在很大程度上是整风学习中对苏区历史研究中总结的经典成果,没有对苏区革命历史的全面总结反思,就难以系统地梳理党内思想认识中的错误,也难以真正地确立正确的思想路线。
由整风运动的总体目标看,延安整风学习中讨论苏区历史,显然不完全是出自历史研究的目的,而是有着重要的政治功能。它纠正了党员干部教条主义、“左”倾等思想认识上的错误,促进了党内团结,为抗战时期施行新民主主义的方针政策奠定了基础。从“长历史”的视角看,延安整风中对苏区历史的探讨,初步确定了党史研究的宗旨,相关资料亦有“存史”功能。
延安整风学习中对苏区历史的讨论,不止限于细枝末节的梳理,还初步确定了党史研究的主旨与方法。在1942年3月,毛泽东在中央学习组讲话中,就论述了中共党史的研究,目的是以史鉴今,“如果不把党的历史搞清楚,不把党在历史上所走的路搞清楚,便不能把事情办得更好”。研究党的历史,“对研究今天的路线政策,加强党内教育,推进各方面的工作,都是必要的。我们要研究哪些是过去的成功和胜利,哪些是失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399页。。任弼时也认为,“我们检讨历史问题的目的,对党来说是要很好地检讨那个时期的经验教训;对个人来说是弄通自己的思想”[注]《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44年10月26日),《任弼时选集》,第352页。。这说明,对党的历史的研究,旨在总结经验教训,以确定和施行更为正确的政策。
对历史研究的方法,毛泽东提出“全面的历史的方法”,或者叫做“古今中外法”,“就是弄清楚所研究的问题发生的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空间,把问题当作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历史过程去研究”。[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400页。任弼时强调了“历史的观点”,“应该从各种不同的历史情况出发,了解历史问题,检讨自己的错误”,“不能够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历史问题”。[注]《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44年10月26日),《任弼时选集》,第350-351页。在革命与战争的峥嵘岁月中,能够以科学的方法,坐下来仔细地审视自己的历史,体现出中共是一个具有极强“自我纠错”能力的新型政党,并善于从历史经验中汲取营养。党史研究的根本目的,“就在于将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提升为理论,深入探索和把握共产党执政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更好为党和国家大局服务”[注]吴德刚:《做善于学习历史的马克思主义者——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党史工作重要论述》,《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8期,第11页。。由延安整风中形成并发展的党史研究目的论与方法论,初步奠定了中共党史研究的旨趣,至今仍有着重要的价值。
整风学习中的历史讨论,为苏区历史留下了难得的史料。苏区研究的继续深化,仍然有赖于史料的不断挖掘和拓展,除了官方档案文献之外,还应关注民间史料,“与苏区革命历史相关的民间史料”,[注]吴永明、戴利朝:《民间史料与苏区史研究》,《苏区研究》2017年第5期,第41页。在史料挖掘及拓展的意义上,这一思路极具启示性。整风运动中留下的苏区历史资料,多数属于口述史,还包括少量原始档案文献,以及深入全面的研究及总结。但现在被搜集、整理出来的历史文献仍十分有限,还有数量可观的相关文献,或者储存于各地的档案馆、党史研究机构,或者散佚于民间,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整理与利用,如崔田夫1943年的自述材料中,记述了中共陕甘晋省委成立后,红二十五军、二十六军等,“先后在劳山、榆林桥打了胜仗”。[注]崔田夫:《成立中共西北工委和中共陕甘晋省委》(1943年3月),《西北革命根据地回忆录精编》第5册,第78页。庆阳一份延安整风时期的档案中,描述了陕北及陕甘边苏区农民协会的情况:
三原新字、武字两区的农民,在共产党员乔国珍同志的领导下,杀了当地民团团总,并夺取他的枪支,组织了农民自己的武装。绥德农协领导农民群众把豪绅地主的“骡柜”税收制反对掉了。安定农民协会,在谢子长同志的领导下,曾拘禁和审判过人人痛恨的豪绅朱应昌、王毓书、王北祥等。有些地方县长审案,还请农民协会派代表陪审。[注]中共中央西北局宣传部编:《陕甘宁边区简史(第二次修正稿)》,庆阳市档案馆藏,档号:23-1-45。
在1944年,署名李卓然的另一份《陕甘宁边区历史》中,记载了陕北苏区的创立:“(1934年)八月间,高岗带二十六军主力红三团北上,配合陕北游击队来反对敌人的‘围剿’;首先在安定打垮了进攻的白军,缴了二百多支枪,俘虏一百多人,接着又到清涧打了两个胜仗。这就粉碎了几路围攻苏区的白军和民团武装,攻占了很多土豪盘踞的岩堡,在安定建立了陕北的第一个人民政权——革命委员会,群众组织了贫家团和赤卫军,实行了分粮,分田地。”[注]李卓然:《陕甘宁边区历史》(1944年),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编(1944年)》甲5,内部资料,1994年版,第496页。
从严谨的历史学看,对口述史资料,确实需要慎重对待,尤其是“口述”是在整风学习这样一个特殊的情境下,当事人受制于各种因素,对事实呈现的客观性值得推敲。更何况,口述依赖于记忆,而记忆的准确性存在疑问,“不管是多么的准确和生动,他或她的记忆都渗透着随后的经验。他们也许会受从其他消息来源获得的信息影响;他们也许会受怀旧之情的左右”[注][英]约翰·托什:《口述史》,定宜庄、汪润主编:《口述史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这些因素都导致事实的呈现存在偏差。但不可否认的是,延安整风学习距离苏区历史不过十年,口述者也多是革命亲历者,即便存在一些偏差,它们也是对苏区历史最接近真实的记录。这些资料可以和相关档案文献作综合比较,有助于还原历史的真相。此外,由于整风学习中逐步贯彻了实事求是、调查研究的新作风,有关苏区历史的上述资料,特别是李卓然等人综述性的研究,应该说是相对客观和全面的,对苏区历史研究而言,它们具有重要的“存史”功能,其史料价值尤其值得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