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壁画中的宗教情怀与平等观念

2018-01-23 08:21王志鹏
吐鲁番学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释迦牟尼佛陀众生

王志鹏 魏 萍

敦煌莫高窟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的佛教石窟寺遗址,也是历史延续最久、保存最为完整的佛教艺术宝库,素有“沙漠中的博物馆”之美誉。莫高窟现存有壁画和塑像的洞窟492个,壁画面积达45000多平方米,许多充满神奇色彩的佛传故事,就绘制在这些色彩缤纷、精美绝伦的石窟壁画之中。千百年来,前来瞻礼的无数信众及观光游客,无不为其高超卓越的绘画艺术,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以及佛祖坚毅悲壮的精神人格和宽厚博大的济世情怀所深深震撼。为此,笔者拟通过对敦煌壁画中的佛传故事的考察,进一步探讨佛祖救度众生所表现出来的慈悲情怀与平等观念。

一、敦煌佛传故事画的经典来源及主要内容

佛传故事,又称“本行”故事,主要记述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从入胎、出生、成长,直到出家、修行、悟道、降魔、成佛、说法,最后涅槃等一系列具有传记性质的传奇经历,形象再现了释迦牟尼作为佛教导师探求真理、修行成佛、教化众生等曲折过程,这也是佛祖释迦牟尼伟大一生的生动表现。慧远《维摩义记》云:“菩萨所修,能为佛因,故名本行。”①《大正藏》38册,第426页。据此,“本行”是指太子成佛之前尚处于菩萨位时的种种事迹,这也是佛陀能够成佛之根本原因。

佛祖释迦牟尼约生于公元前565年(一说公元前566年)①关于释迦牟尼的生卒年代,学界有不同说法。中国学者据“众圣点记”(出自梁释僧祐《出三藏记集》、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等),推断为公元前565 年至公元前486 年(一说公元前485 年)。参见[英]渥德尔著,王世安译:《印度佛教史》,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48页;高振农著:《中国佛教源流》,九州出版社,2006年,第2页。崔连仲著:《释迦牟尼——生平与思想》,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页。,活动年代大致与我国孔子(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相近。现存最早的佛陀传记文献,主要保存在梵文写成的小乘佛教大众部的《大事书》、在小乘经文基础上加以修饰扩充而形成的《神通游戏》(又名“方广游戏经”)及古印度诗人马鸣(约生活于公元一、二世纪)的《佛所行赞》等佛经。在汉译佛经中,除《普曜经》、《方广大庄严经》、《佛本行集经》、《佛所行赞》外,有关佛陀传记的经文还有《修行本起经》(后汉竺大力和康孟详共译)、《太子瑞应本起经》(三国吴支谦译)、《异出菩萨本起经》(西晋聂道真译)、《过去现在因果经》(刘宋时天竺三藏求那跋陀罗译)、《众许摩诃帝经》(赵宋法贤译)和《中本起经》(后汉西域沙门昙果和康孟详共译,一说康孟祥译)等。在早期的经藏和律藏中,也有一些佛经记录了释尊的修行经历及种种事迹,如《长阿含经》、《杂阿含经》、《四分律》、《五分律》以及《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等。随着佛教部派的发展,对佛陀崇拜的不断发展,乃至佛陀逐渐被神化,还出现了一些专门描述释迦牟尼生平事迹的佛经,而后来马鸣根据传说和资料撰成《佛所行赞》,则更为详细地记述了佛陀一生的种种事迹,成为较早的一部完整佛传。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佛传故事画,主要就是依据这些佛教经典而绘制的。

敦煌莫高窟佛传故事画五代以前有十六国时期的“出游四门”,北魏至唐代陆续出现的“乘象入胎”、“夜半逾城”、“初转法轮”、“降魔成道”、“涅槃变相”等多种内容,其中以“乘象入胎”、“夜半逾城”和“涅槃变相”为最多。除表现释迦太子降生、出游四门、双林入灭等片断外,还有内容连续、系统的佛传故事画。现存不同时期的佛传故事画有的以单独画面来代表某一具体事件,有的则是以组图的形式来表现释迦牟尼一生中的重要事迹。如在敦煌石窟中往往是以乘象入胎和夜半逾城两幅代表性画面,来表现四相变(指生、住、异、灭)或八相变②佛示现人世间,有八种相,故又称“八相成道”。大乘所说的八相有降兜率、入胎、住胎、出胎、出家、成道、转法轮、入灭(涅槃)。小乘所说的八相是从兜率天下、托胎、出生、出家、降魔、成道、转法轮、入涅槃。其中大乘有住胎,无降魔,小乘有降魔,无住胎。,别的内容则予省略。这一题材从北魏一直延续到初唐。而在莫高窟北周时期的第290窟则绘有长篇的佛传故事画,画面总长28米多,故事情节多达89个③参见贺世哲著:《敦煌图像研究》(十六国北朝卷),甘肃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17页;樊锦诗、马世长:《莫高窟第290窟的佛传故事画》,载《敦煌研究》总第3期(1983年)。,规模宏大,构图复杂,情节生动曲折,内容丰富多样,堪称佛教美术史上的珍品。同时,莫高窟第61窟的佛传故事画,在南、西、北三壁的下部,也是以三十三扇屏风连接而成的联屏连环画,计有131个画面④参见段文杰:《晚期的莫高窟艺术》,载《敦煌研究》1985年第3期;万庚育:《敦煌莫高窟第61窟壁画“佛传”之研究》,载《1983年全国敦煌学术讨论会文集》(石窟·艺术编上),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4~164页。。因敦煌第61窟的佛传故事画已经有万庚育和段文杰等先生进行过较为细致的研究,下文主要对敦煌第290窟的佛传故事画内容进行分析。

敦煌莫高窟第290窟窟顶的东披和西披分别都绘有长篇佛传故事画,这也是莫高窟壁画中保存最完整的连环画式的佛传故事(图版肆,1、2)。故事从东披南端开始,上、下分三段,情节发展呈“S”形展开,至西披下段南端结束。开始描绘燃灯佛护送佛从天而降,乘白象入胎。东汉时竺大力和康孟详共译《修行本起经》有云:“于是能仁菩萨,化乘白象,来就母胎。用四月八日,夫人沐浴,涂香着新衣毕,小如安身,梦见空中有乘白象,光明悉照天下,弹琴鼓乐,弦歌之声,散花烧香,来诣我上,忽然不现。夫人惊寤,王即问曰:‘何故惊动?'夫人言:‘向于梦中,见乘白象者,空中飞来,弹琴鼓乐,散花烧香,来在我上,忽不复现,是以惊觉。'王意恐惧,心为不乐,便召相师随若那,占其所梦。相师言:‘此梦者,是王福庆,圣神降胎,故有是梦。生子处家,当为转轮飞行皇帝,出家学道,当得作佛,度脱十方。'王意欢喜。”①《大正藏》第3册,第463页。敦煌壁画中绘有重檐四阿式建筑,其中国王和王后似在谈论白象入胎之事,屋外两侧各立一侍者。四月八日那天,摩耶夫人出游兰毗尼园,攀无忧树枝,太子从右肋降生。壁画中太子右手指天,左手指地,作行走状,两侧绘释梵四王、夜叉、飞天等。天空中天人散花奏乐,九龙吐水为太子浴身,母子还宫,国王出迎。东汉时三藏竺大力和康孟详共译《修行本起经》卷上云:“夫人攀树枝,(太子)便从右肋生堕地。行七步,举手而言:‘天上天下,唯我为尊。三界皆苦,吾当安之。'应时天地大动。”②《大正藏》第3册,第463页。南朝刘宋时求那跋陀罗译《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一也云:“于时树下,亦生七宝七茎莲花,大如车轮。菩萨即便堕莲花上,无扶侍者,自行七步,举其右手而师子吼:‘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胜,无量生死,于今尽矣,此生利益一切人天。'说是言已,时四天王即以天缯接太子身,置宝杌上,释提桓因手执宝盖,大梵天王又持白拂,侍立左右。难陀龙王、优波难陀龙王,于虚空中吐清净水,一温一凉,灌太子身。身黄金色,有三十二相,放大光明,普照三千大千世界。天龙八部亦于空中作天伎乐,歌呗赞颂,烧众名香,散诸妙花,又雨天衣,及以璎珞,缤纷乱坠,不可称数。”③《大正藏》第3册,第625页。敦煌壁画正是此情节内容的具体表现。

第290窟窟顶东披最下一排表现的是“阿私陀占相”。《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一云:

王及夫人白仙人言:“唯愿尊者为相太子”。仙人言善,即便占相。具见相已,忽然悲泣,不能自胜。王及夫人见彼仙人悲泣流泪,举身战怖,生大忧恼,如大波浪动于小船。问仙人言:“我子初生,具诸瑞相,有何不祥而悲泣耶?”尔时仙人歔欷答言:“大王,太子相好具足,无有不祥。”王又问言:“愿更为我占视太子,有长寿相不?得转轮王位,王四天下不?我年既暮,欲以国土皆悉付之。当隐山林,出家学道,所可志愿,唯在于此。尊者为观,必定果耶。”尔时仙人又答王言:“大王,太子具三十二相……具有如此相好之身,若在家者,年二十九为转轮圣王;若出家者,成一切种智,广济天人。然王太子,必当学道,得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久当转清净法轮,利益天人,开世间眼。我今年寿,已百二十,不久命终,生无想天。不睹佛兴,不闻经法,故自悲耳。”又问仙人:“尊者向占言有二种:一当作王,二成正觉。而今云何言决定成一切种智?”时仙人言:“我相之法,若有众生,具三十二相,或生非处,又不明显,此人必为转轮圣王。若三十二相,皆得其处,又复明显,此人必成一切种智。我观大王太子诸相,皆得其

所,又极明显,是以决定知成正觉。”仙人为王说此语已,辞别而退。①《大正藏》第3册,第627页。

太子出生七天,摩耶夫人去世,太子便由其姨母摩诃波阇波提夫人养育。到年满八岁时,太子开始学习各种文武技艺。在第290窟西披第一排壁画绘有掷象、射箭等内容,便是太子学习生活在敦煌壁画中的反映。太子长大成人,其父又为其娶妻纳妾,造三时殿,供太子居住。敦煌第290窟窟顶西披的中排、上排绘有太子出游四门,看到老人、病人、死人,最后得遇沙门的图景。太子看到人间充满生、老、病、死各种苦难,闷闷不乐,意欲出家。国王得知,下令严守宫城。太子最后在天神的帮助下,夜半逾城,成功逃离王宫。《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二载:“尔时太子见明相出,放身光明,彻照十方,师子吼言:‘过去诸佛出家之法,我今亦然。'于是诸天捧马四足,并接车匿,释提桓因执盖随从,诸天即便令城北门自然而开,不使有声。太子于是从门而出,虚空诸天,赞叹随从。”②《大正藏》第3册,第633页。

太子出家修道,入山苦行六年,又至尼连禅河中洗浴,最终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佛陀在修道成佛的过程中,遭遇过许多魔障。《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三等佛经中记述了佛陀最终战胜魔王魔军的具体过程,显示出佛陀无上神通的神奇威力。莫高窟第290窟等壁画即绘有魔王波旬带领魔军,欲以强弓利剑来怖畏佛陀,坏乱佛法的情景,甚而诱以女色,企图阻挠破坏释迦牟尼成佛的画面,释迦牟尼最终以无上智慧力击败魔军。这在敦煌P.2187和S.3491卷的《破魔变文》中也有十分生动的描写。释迦成道后,初转法轮,讲经传道。敦煌第290窟壁画中的佛传故事以释迦成道收尾。

二、壁画中乘象入胎、逾城出家、降魔成道的慈悲情怀

如果说乘象入胎代表着释迦牟尼的超凡入圣,是佛传故事的开头,那么,逾城出家表现了释迦牟尼在亲眼目睹人世间的苦痛和无常之后,决心修行求道,解救世人苦难的慈悲情怀,降魔成道则象征着其宏大救济誓愿的实现,这也是佛传故事的高潮和最后归宿。敦煌莫高窟绘有乘象入胎、逾城出家壁画内容的洞窟主要有:第431窟(北魏)中心塔柱南向面上层龛外两侧壁,这也是迄今为止所见这一题材的最早作品,有第278 窟(隋代)西壁龛外南北侧、第283 窟(初唐)西壁龛外南北侧、第383窟(隋代)西壁外层龛外南北侧、第397窟(隋代)西壁内层龛龛顶南北两侧,还有第57窟(初唐)、第322窟(初唐)、第329窟(初唐)、第375窟(初唐)、第386窟(初唐)、第290窟(北周)等,也都绘有乘象入胎和逾城出家的图画,可见这种题材主要流行于十六国至初唐时期。莫高窟第397窟西壁龛顶北侧的乘象入胎壁画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菩萨半跏趺坐在象背上,白象长鼻上翘,足踏彩莲,四周则围绕着轻盈飘举的飞天,自由浮动的祥云,充满喜悦祥和的气氛。这向人们告示着释迦牟尼的超凡诞生(图版肆,3、4)。

敦煌壁画佛传故事中所说的“乘象入胎”,主要描述善慧菩萨有感于天下大众的苦难,决定投生人间。这时,摩耶夫人梦到空中有菩萨乘六牙白象,向自己飞行而來,从她的右肋进入腹中,其影现于身外,如处琉璃之中。同时,伴随着天界天神的歌舞欢唱,各种香花祥瑞之气遍满空中,摩耶夫人顿感通体舒适,如日月放光。这预示着佛陀不久之后就要降世。

佛陀降世的目的本身就包含着佛教的慈悲精神。善慧菩萨正是为了救度世人脱离苦海才投胎降世。这条道路不仅艰辛漫长,而且充满着种种磨难和考验,菩萨却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踏上艰难的修证成佛之路。这种牺牲自我、救助世人的行为本身就饱含着菩萨的慈悲情怀。慈悲,慈名与乐,悲为拔苦,愿给一切众生安乐叫做“慈”,愿拔一切众生痛苦叫做“悲”。南朝宋畺良耶舍译《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有云:“诸佛心者,大慈悲是。以无缘慈,摄诸众生。”①《大正藏》第12册,第343页。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二十七云:“慈悲是佛道之根本,所以者何?菩萨见众生老病死苦、身苦、心苦,今世后世苦等,诸苦所恼,生大慈悲,救如是苦。然后发心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以大慈悲力故,于无量阿僧祇世生死中,心不厌没。以大慈悲力故,久应得涅槃而不取证。以是故,一切诸佛法中慈悲为大。若无大慈大悲,便早入涅槃。”②《大正藏》第25册,第256页。慈悲是佛道的根本,菩萨就是为了实践佛教的慈悲精神,以普度众生为己任。需要指出的是,菩萨选择投胎降世的地方和家庭都有严格要求。迦毗罗卫国当时国家兴旺,五谷丰熟,君臣和乐,人民无论贵贱,各安所业。人杰地灵,在这种祥和安乐的地方才可孕育出圣人。对于家庭的选择则更为特别,释迦牟尼的父亲是迦毗罗卫国的国王——净饭王,母亲是摩耶夫人。净饭王宽厚仁慈,深受臣民的尊敬拥护;摩耶夫人美貌端庄,温婉贤淑。两人相敬如宾,又乐善好施。由此可见释迦牟尼的人间父母不仅出身尊贵,品德高尚,而且智慧卓越,富有慈悲心。

太子出游四门,深切感受到人生的老、病、死之苦,而在北门遇到沙门,顿时开悟,决心修此圣道。这便是随后产生的逾城出家一事。逾城出家是释迦牟尼人生成长过程中的一大转折,标志着释迦牟尼正式脱离世俗生活的羁绊,走上出家修行之路。敦煌第290窟西披下面右侧绘四阿式建筑,里面空无一人。中部画四天神托举白马四足,耸立半空,马上坐有太子。左侧四阿式顶建筑内,两天神向空中双手合十跪拜。此即“逾城出家”的主要画面。后汉康孟祥与竺大力译《修行本起经》卷下《出家品》云:

是时太子,还宫思维,念道清净,不宜在家,当处山林,研精行禅。至年十九,四月七日,誓欲出家。至夜半后,明星出时,诸天侧塞虚空,劝太子去。……太子即上马,出行诣城门,诸天、龙神、释梵四天,皆乐导从,盖于虚空。时城门神人现,稽首言:“迦维罗卫国,天下最为中。丰乐人民安,何故舍之去?”太子以偈答言:“生死为久长,精神经五道。使我本愿成,当开泥洹门。”于是城门自然便开,出门飞去。③《大正藏》第3册,第467~468页。

其中描绘了释迦太子逾城出家时的情景。

释迦太子舍弃了尊贵的王子身份及荣华富贵的宫廷生活,离开亲人,逾城出家,此后便割断了与世俗社会的联系,坚定走上修行成佛之路。《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二写太子逾城出家之际,发誓说:“我若不断生老病死忧悲苦恼,终不还宫;我若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又复不能转于法轮,要(永)不还与父王相见;若当不尽恩爱之情,终不还见摩诃波阇波提及耶输陀罗。”①《大正藏》第3册,第632页。由此可以看出释迦太子出家修行时的极大决心。这也体现出释迦牟尼为了救度众生脱离人间苦海,抛弃世间亲情和一切人生乐趣,誓求无上正觉的宏大誓愿,慈悲情怀在这里也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起敬。

降魔成道是释迦牟尼成佛之前所经受的最后考验,在整个佛传故事中十分精彩。太子放弃苦修,得到正念,来到菩提树下结跏趺坐,深入禅定思维,即将悟道成佛。《修行本起经》卷下云:“于是菩萨安坐入定。弃苦乐意,无忧喜想,心不依善,亦不附恶,正在其中。如人沐浴净洁,覆以白亵,中外俱净,表里无垢。喘息自灭,寂然无变,成四禅行。以得定意,不舍大悲,智慧方便,究畅要妙,通三十七道品之行……周而复始,苦空非常,无想无愿。我念世间,贪爱嗜欲,堕生死苦,少能自觉。本从十二因缘起,何等为十二本?从痴行,便有识。缘识行,便有名字。从名字行,便有六入。缘六入行,便有更乐。缘更乐行,便有痛。缘痛行,便有爱。缘爱行,便有受。缘受行,便有有。缘有行,便有生。缘生行,便有老死忧悲苦痛心恼大患,具有精神,从是转堕生死。欲得道者,当断贪爱,灭除情欲,无为无起,然则痴灭。痴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字灭,名字灭则六入灭,六入灭则更乐灭,更乐灭则痛灭,痛灭则爱灭,爱灭则受灭,受灭则有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老死忧悲苦痛心恼大患皆尽。是谓得道。”②《大正藏》第3册,第470页。欲界魔王波旬得知释迦牟尼即将成佛,内心惶恐,欲在释迦牟尼作佛之前,企图破坏其成道的决心,率领众魔军来到佛陀面前,诱以女色,动以武力,佛陀以神通智慧击败魔军,降服魔王,最终修成正觉。

据贺世哲研究,北朝洞窟中现存四铺降魔图,其中北魏三铺,分别绘于第254、260和263窟南壁,北周一铺,绘于第428窟。这些壁画的构图布局,大同小异。释迦牟尼佛居中,着袒右袈裟,左手举胸前,握袈裟边,右手下垂,作触地印,结跏跌坐于方形座上③贺世哲著:《敦煌图像研究》(十六国北朝卷),甘肃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08页。。此外,敦煌降魔图还有莫高窟第23窟(盛唐)、第112窟(中唐)、第61窟(五代)、第156窟(晚唐),西千佛洞第18窟(中唐),肃北五个庙石窟第1窟(北周)等,由此可见降魔图直到中晚唐时期仍很流行。莫高窟第428窟中其具体情节被画师描绘得非常生动。在北壁中层画面正中,释迦牟尼结跏趺坐于菩提树下,即将悟得大道。下部左侧,魔王波旬欲拔剑加害释迦牟尼,后面有魔子在劝阻。右侧,释迦牟尼以神通力将妖娆魔女变成丑陋老妪。上部,画有魔众手执各种武器,气势汹汹,欲以武力威胁(图版肆,5)。整个画面气势宏大。

需要指出的是,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之后,并未立即涅槃,离开世间,而是继续住世说法,广度众生。唐时于阗三藏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二十三云:“我为救度一切众生发菩提心,不为自身求无上道,亦不为求五欲境界及三有中种种乐故修菩提行。”④《大正藏》第10册,第125页。这种舍身求道和自度度他的精神,充分反映出佛陀“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宽广博大的慈悲情怀。

三、初转法轮、礼拜仆从及姨母求度所表现的平等观念

佛教提倡众生平等,因此平等观念是佛教思想的一大表现。佛教提倡的众生平等,是指众生法性平等,对众生的慈悲喜舍心平等,在因果规律面前,众生平等,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与佛同等,无有区别。后秦弘始年间佛陀耶舍和竺佛念译《佛说长阿含经》第二十二有云:“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①《大正藏》第1册,第145页。东晋时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第十八佛陀对波斯匿王说法时,也说:“如来亦当有此生、老、病、死。我今亦是人数,父名真净,母名摩耶,出转轮圣王。”②《大正藏》第2册,第637页。即佛与众生本来都是平等不二,差别只是在于能否灭除烦恼。能灭除烦恼的是佛,反之,是众生。从中国佛教的圆融观点来看,不仅人类能够成佛、有生命的众生能够成佛,而且,那些在人们眼里可以任人宰割、任意践踏的“无情众生”,同样具有佛性。十六国时期北凉三藏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第八有云:“所谓佛性,非是作法,但为烦恼客尘所覆。若剎利、婆罗门、毘舍、首陀能断除者,即见佛性,成无上道……众生佛性,亦复如是,常为一切烦恼所覆,不可得见,是故我说众生无我……闻是经已,即知一切无量众生皆有佛性。以是义故,说大涅槃,名为如来秘密之藏。”其中鲜明提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观点,认为“以佛性故,等视众生无有差别”③以上参见《大正藏》第12册,第411、414页。。众生都可通过修行成佛,这一思想逐渐被佛教僧众普遍接受。

在早期佛教发展过程中,佛教的平等观念突出表现在初转法轮、礼拜仆从和佛陀姨母求度等方面。初转法轮是释迦牟尼悟道后在波罗奈斯的鹿野苑向憍陈如等五位弟子宣传他所彻悟的佛法道理,这是释迦牟尼成道后第一次说法,因此称为“初转法轮”。其中“法轮”是比喻义。相传“轮宝”为古印度转轮圣王的七宝之一,也是一种武器,它无坚不摧,无敌不克,得到'轮宝'的统治者即可统一天下。释尊破除无明烦恼,成就正觉,佛法能够摧毁众生一切惑业,故名“转法轮”。这也象征着释尊所觉悟的佛法为世间最高真理。

释迦牟尼悟道后,接受梵天的劝请,开始说法,度化众生。释迦牟尼来到了波罗奈国鹿野苑,找到了在此苦修、先前追随他修行的憍陈如等五人,向他们传授佛法。南朝刘宋时求那跋陀罗译《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三云:“尔时世尊即复前行,往婆罗奈国,至憍陈如摩诃那摩跋波阿舍、婆阇跋陀罗阇所止住处。……时彼五人,又闻此语,倍生惭愧,而白佛言:‘我等愚痴,无有慧识,不知今者,已成正觉。所以者何?往见如来,日食麻米,苦行六年,而今还受饮食之乐,我以是故,谓不得道。'尔时世尊语憍陈如言:‘汝等莫以小智轻量我道成与不成。何以故?形在苦者,心则恼乱;身在乐者,情则乐着。是以苦乐,两非道因。譬如钻火,浇之以水,则必无有破暗之照。钻智慧火,亦复如是。有苦乐水,慧光不生。以不生故,不能灭于生死黑障。今者若能弃舍苦乐,行于中道,心则寂定,堪能修彼八正圣道,离于生老病死之患。我已随顺中道之行,得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彼五人,既闻如来如此之言,心大欢喜,踊跃无量,瞻仰尊颜,目不暂舍。……诸天闻已,欣悦无量,高声唱言:‘如来今日于婆罗奈国鹿野苑中仙人住处,转大法轮。一切世间,天人魔梵,沙门婆罗门,所不能转。'尔时大地,十八相动。天龙八部于虚空中,作众伎乐,天鼓自鸣,烧众名香,散诸妙花,宝幢幡盖,歌呗赞叹。世界之中,自然大明。……时彼五人,见道迹已,顶礼佛足。而白佛言:‘世尊,我等五人,已见道迹,已证道迹,我等今者,欲于佛法出家修道,唯愿世尊慈愍听许。'于时世尊唤彼五人,善来比丘,须发自落,袈裟着身,即成沙门。”①《大正藏》第3册,第644~645页。憍陈如等五人听法后,皈依佛陀,成为最早的释门弟子。

敦煌莫高窟第76窟、第260窟和第263窟等壁画中保存有鹿野苑初转法轮的图画。如第76窟东壁保存有“八塔变相”壁画,现存第一、三、五、七计四塔,另四塔已不存。其中南侧上部绘第三塔为“初转法轮”图,中央宝塔中绘三身佛,坐莲花高座,佛座前有法轮,两侧各有莲花一朵。下部两旁卧二鹿,代表鹿野苑初转法轮处。塔前榜题墨书有云:“于是慈之(氏)普覆悲智,发明应因地之愿心,受梵王之启请,赴波罗奈国鹿野苑中化昆季之五人,始宣扬于四谛。此处初转法轮第三塔也。”②参见孙修身:《莫高窟第76窟〈八塔变相〉中现存四塔考》,载《敦煌研究》1986年第4期。塔左侧画文殊赴会,右侧画普贤赴会,右下画受释迦牟尼教化的昆季五人,左下画五比丘闻四谛法轮时(图版肆,6)。此外,莫高窟第290窟中心柱东向面龛前平顶的壁画中,释迦牟尼端坐说法,两侧比丘聆听佛陀说法。座前两侧伏着双鹿,表示此即是在鹿野苑说法。

释迦牟尼生活的时代,当时印度社会实行严格的种姓制度,等级分明,从高到低依次是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前三个种姓都是雅利安人,享有宗教生活的权利,首陀罗属于奴隶阶层,被剥夺了宗教信仰以及政治人身的一切权利。而释迦牟尼度化的对象不分亲疏贵贱,也不论门第、宗族、职业、性别等,既有国王、富商、婆罗门、刹帝利、亲族、梵行者,也有理发匠、挑粪工、贫女、妓女等低贱人群,都可成为佛门弟子。各阶层的人们都可来听闻佛陀教化说法,而且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修行悟道,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性。在僧众内部,佛陀以身作则,也经常以言语教化弟子。唐时地婆诃罗译《方广大庄严经》卷第十二记云,“佛弟难陀亦为沙门。难陀所使名优波离,前白佛言:‘世尊,人身难得,佛法难遇。诸尊贵者皆弃世荣,我身卑贱何所贪乐。惟佛慈悲,愿见救度,许为沙门。'佛言:‘善来比丘,须发自落,法服着身,便成沙门,在比丘中随列而坐。'难陀后至,次第作礼,到优波离,即止不礼。心自念言;‘是我家仆,不当设礼。'尔时世尊告难陀言:‘佛法如海,容纳百川,四流归之,皆同一味。据戒前后,不在贵贱。四大合故,假名为身,于中空寂,本无吾我。当思圣法,勿生憍慢。'尔时难陀,去自贡高,执心卑下,礼优波离。”③《大正藏》第3册,第615页。佛弟阿难成为沙门之后,侍佛左右,但他向佛及诸比丘作礼时,不愿向优波离行礼,因优波离曾是阿难陀家的仆人。佛陀知道后,从佛法角度劝阿难陀勿生骄慢之心。阿难陀最后听从佛陀的教导,向优波离作礼。这也说明僧团中没有四姓差别。佛教在信仰和修行上所表现出来的平等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完全突破了婆罗门教在信仰上的等差思想和种姓制度所规定的等级观念,在教理上显示出更大的公正性。

佛教出家平等、男女平等的思想观念,还表现在佛陀答应摩诃波阇波提(意译作“大爱道”,也称“大爱道瞿昙弥”、“瞿昙弥大爱”,略称“瞿昙弥”等)的请求,允许其成为优婆夷,正式出家修行。摩诃波阇波提是释迦太子的姨母,摩耶夫人生下太子七日即去世,释迦太子后来即是由姨母摩诃波阇波提养育长大。东汉时沙门昙果共康孟祥译《中本起经》卷下《瞿昙弥来作比丘尼品》有云:“佛时与诸大比丘俱,从释氏精舍入迦维罗卫国。大爱道闻佛从诸弟子来入国中,心大欢喜,即行到佛所,稽首佛足下。大爱道复白佛言:‘我闻女人精进,可得沙门四道,愿得受佛法律。我以居家有信,欲出家为道。'佛言:‘止止。瞿昙弥,无乐以女人入我法律。服法衣者,当尽寿清净,究畅梵行。'……如是至三,佛不肯听,便前作礼,绕佛而退。住于门外,被弊败之衣,徒跣而立,颜面垢秽,衣服污尘,身体疲劳,嘘唏悲啼。贤者阿难见伯母大爱道如是,即问言:‘瞿昙弥,何因弊衣徒跣,面垢衣尘,疲劳悲啼?'大爱道答言:‘贤者阿难,今我用(因)女人故,不得受佛法律,是以自悲伤耳。'阿难言:‘止止。瞿昙弥,且自宽意,待我今入向佛说是事。'贤者阿难即入,稽首佛足下,长跪白佛言:‘我从佛闻,女人精进可得沙门四道。今大爱道以至心欲受法律,其已居家有信,欲出家为道,愿佛许之。'……佛言有是:‘阿难,大爱道信多善意,于我有恩。我生七日,而母终亡,大爱道自育养我,至于长大。今我于天下为佛,亦多有恩德于大爱道……。'佛告阿难:‘假使女人,欲作沙门者,有八敬之法,不得逾越……假令大爱道,审能持此八敬法者,听为沙门。'”①《大正藏》第3册,第158~159页。其中记述了姨母摩诃波阇波提求度的曲折过程,佛陀最终在弟子阿难的劝说下,让摩诃波阇波提受持八敬之法,应允其出家成为比丘尼。

佛陀准许姨母摩诃波阇波提出家,这在古印度社会是一大创举。当时印度不仅实行严格的种姓等级制度,而且是一种男权社会,女子的地位都很低下。蒋忠新译《摩奴法论》第九章有云:“女子应该昼夜被自己的男子置于从属地位”,“在童年时期,父亲保护她;在青年时期,夫主保护她;在老年时期,儿子们保护她;女子不配独立自主”,“女子无权接受伴颂祷告词的圣礼,这是固定的法”等,将“顺”、“敬”作为妻子的行为准则②蒋忠新译:《摩奴法论》,中国社会出版社,2007年,第177~178页。这也同样见于《摩奴法典》第五卷第148条、151条、152条和155条等,参见[法]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摩奴法典》,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30页。。由此可知,当时的妇女不能参加宗教祭祀典礼,更不能出家修行。释迦牟尼准许摩诃波阇波提出家,使她成为第一个比丘尼。这开启了女子出家修道的大门,在当时的社会以至佛教史上都是一件大事,具有重要意义。这也说明佛教中的平等思想,包括有男女平等。在僧团内部,不管在世间地位高低贵贱,出家女性皆享有同等地位,男女机会均等,女性和男性均有听法修行的权利,也有说法传教的义务。

佛教的平等观念作为一种宗教理念和信仰的基础,对信众的生活方式有重要影响。僧徒按照佛教的清规戒律进行生活,在吃斋念佛和日常生活中奉行佛教戒律,对动植物的自然生命甚至山川日月都赋予佛性的尊重,将世间万物与人类相提并论,共同礼遇。这对于我们处理人类与自然、社会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提供有益的启示。

总之,敦煌的佛传故事画表现有较为强烈的佛教思想观念,而纵观释迦牟尼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从出生、出家、修行、悟道、说法直至涅槃离世,始终浸透着佛教的慈悲情怀和平等观念。慈悲情怀是佛法的根本精神,而平等观念是佛教的基本教义,二者贯穿于佛教的整个思想体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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