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花开天下暖

2018-01-23 08:15王新芳
陶山 2018年4期
关键词:棉田棉花母亲

◎王新芳

秋天的云,总是那么白,一飘,一摇曳,就妩媚出棉花的纯净来。

棉像一则童话,在略显空旷的田野上独成风景。那些黍子、谷子、玉米、大豆先后绝情地离开了她,棉忧郁成疾,叶成褐红,像老荷叶一样层层叠叠。低处的棉桃开始裂嘴,露出乳黄色的棉絮;地头通风处的棉桃,已经迫不及待,吐出雪白的棉絮,像落了一层不会融化的雪。

一夜梨花白。

这是村庄外的一块坡地,大体平整,土质也不算太贫瘠。但和一等的水浇地相比,还稍逊风骚。庄稼人过日子,自有打算。棉花生长期长,从春天种籽到初冬摘棉,几乎耗尽一年的时光。有这功夫,水浇地早就收了一季玉米一季小麦了。所以,这样的二等地自然最适宜棉花的生长。

农历九月,是乡间的好季节。秋高气爽,连风都带着几分痛快。站在棉田里,放眼远望,能看到西边连绵巍峨的鹊山,南边蜿蜒如带的石河,还有坡上吃草的牛羊。不必担心秋天的风景,一切美好的心愿都在棉的时代里自由抽穗, 茁壮成长。 所有的期盼,都在棉的呵护下,无限延伸。

最爱看母亲摘棉的动作,娴熟而带有喜感。摘棉看似简单,却是一件技术活,下手要准,抠得要净,棉花碗儿里不能留“棉花根儿”。母亲腰间束着自己做的“围腰”,贴腰的那面勒得紧,外面则松松地张了口,以便往里面装棉花。她上前一步,左右开弓,同时摘两朵棉花。指尖带了钩儿一样,轻轻一抠,棉花碗儿就溜光地见了底儿。双手各存了四五朵棉花后,才一并塞进“围腰”,不一会,母亲的“围腰”,就鼓胀起来。母亲拿手托着“围腰”,腆着肚子回到地头,把棉花倒在一个大包袱皮儿里,轻了身回来继续摘。

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庄稼人对棉的热爱,棉在每家每户的烟火里,散发着跟人特殊的亲密气息。女儿出嫁,先要向婆家要两包袱棉花,本家的婶子大娘在温暖的秋阳下,为新娘缝制暖和的新被褥。婴儿出生,奶奶早就准备了新棉衣、新棉裤,絮上厚厚的新棉,充满爱意和希望。摘下来的籽棉可卖钱贴补家用,或经过轧花、弹花等工序后,纺线织布,穿衣做鞋。没有棉,日子寸步难行。因此,对棉的虔敬自然而生。

我看到一朵正在盛开的棉,花分四瓣,朴实无华,无香无味,洁白如雪,让人怦然心动。不知道这是一种天意,还是偶然。

棉花的原产地是印度和阿拉伯,在宋末元初后,才传入我国内地,《梁书高昌传》记载:“其地有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这才知道,农田里司空见惯的棉花,最初竟是被古人当作花、草一类的东西看待的。白叠子,素面朝天的三个汉字,在浅淡之中,将一个从光阴深处走出的生命,说尽精致的况味。那么朴素,那么简约。

棉,就是母亲的花朵,是母亲朝圣的神。母亲用自己最虔诚的方式来侍弄棉花——育秧、移苗、间苗、打钵、整枝、掐头、除草、施肥,打药,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就像培育襁褓中的婴儿。母亲了解棉的脾性,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她用羸弱的肩膀种下繁华的棉,背起一家丰满的希望。每年棉的种植,都给她带来满足和喜悦。

“谷雨前后,撒花点豆”,民谚又说:“立夏花,大车拉”,在谷雨和立夏这两个节气之间,是撒花的好时机。棉籽皮厚,需先用开水泼一下,再混入凉水成温,在大锅中泡一天,然后把棉籽捞出来,放到口袋里再闷一到两天,棉籽就会露出小芽。拌以草木灰,背到田间,前有镬子挖沟,后又人工撒花,棉籽就欢实地落尽泥土中。春风浩荡,春雨淅淅沥沥,小棉苗睁开惺忪的睡眼,一排排新芽,像一首首绿色的诗行。母亲俨然一位田园诗人,荷锄逡巡。间苗,移苗,保证棉苗行列整齐,间隔有度。

棉的生命力极为旺盛,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生长和铺排。但是,总有一些小害虫来捣乱,先是蚜虫,后是棉铃虫,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虫,不知羞耻地咬着棉花的叶子。我们用手捉,捉不完就打农药。打了一遍,再打一遍。打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刮风时不能打,下雨天不能打,只能在炎热的天气打,需要壮的劳动力完成。当然,这些对付小害虫的农药都是剧毒。每年都有一些打药中毒的人,恶心,头晕,甚至口吐白沫。父亲在外地工作,打药的事情只能由母亲来做。我一闻到农药的气味,就恐惧到极点。但母亲淡定从容,她小心地带上口罩、手套,披件旧衣裳,将几小瓶盖药倒进喷雾器里,摇匀,架到背上,一边上下压手柄加压,一边将药液喷到棉枝的里里外外。脸颊流下豆大的汗珠,头发一绺一绺贴在头上,衣服都是湿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喷雾器洒出的水。

我很想给母亲帮忙,但苦于没有力气,只能站在远处杨树的树荫下观望。母亲有时扭头看看我,看我没有乱跑,就投过一个放心的眼神。对我来说,母亲的汗水太苦;对母亲来说,我成长的日子太慢。母女俩的心事,都被棉看在眼里。但是善解人意的她,什么也不说。

打岔是摘除旁枝,让棉花长骨干。棉花长高了,要专心结桃,掐头是不让棉向上疯长,光长了枝干,花就开的少了。掐头简单,枝干的顶摘掉,就万事大吉。打岔我总是提心吊胆,担心掰错了,掰掉的枝杈或许是长势最好的。母亲会耐心教我,哪些是没用的岔,哪些是有用的枝。在母亲的守望中,时间重新发芽,一切都在努力生长 。棉的叶子像镀了金,明晃晃的,水晶般透亮,能看清叶脉的去向。花朵水红或者粉白,像硕大的蝴蝶栖息在枝上。刚顶掉花朵的棉桃,犹如佛的面,亲切慈祥 。棉田里藏着蛐蛐的叫声,恰如诗歌的平仄,闪烁着和谐的动感。

古诗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整个秋天,母亲都会隔三差五来棉田里摘棉。那一大堆瓷实的白,在慵懒微醺的冬阳下,随便一展眼,蓬松、柔软,贮满阳光的温度。手伸进棉堆,肌肤相亲、妙不可言。棉开了一拨又一拨,直到霜降时节,棉花开尽,农人拔花柴回家,烧火做饭。棉走完一生,仍有一些晚桃被母亲细心摘下,晒干,剥开,那些棉虽然微黄,母亲也不计较嫌弃,母亲有她的用处,自然不会扔下。

棉,是有魔法的,比如变成一匹布的过程,故事不曲折,不惊险,不震撼,但十分温暖。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御制棉花图》是清乾隆三十年直隶总督方观承以乾隆皇帝观视腰山王氏庄园的棉为背景,主持绘制的一套从植棉、管理到织纺、织染成布的全过程的图谱。《棉花图》有图十六幅,计有布种、灌溉、耕畦、摘尖、采棉、炼晒、收贩、轧核、弹花、拘节、纺线、挽经、布浆、上机、织布、练染,每图都配有文字说明和七言诗一首,似连环画。书前收录了康熙《木棉赋并序》,是我国仅有的棉花图谱专著。对农村的妇人来说,《御制棉花图》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她们每个人都是织布的高手,对由棉到布的整套工序烂熟于心,得心应手。她们沿着小木梯下到地窨子去,坐在木质的织布机上,寂静的时光里,双脚有节奏地踏着踏板,两只手飞快地投梭接梭,“哐当”,“哐当”,世事安稳,岁月静好,为人妻,为人母,就要踏踏实实过日子。

一天天,一年年,母亲像倔强的牧民看护着自己的羊群,像固执的渔民守望着自己的鱼塘,对棉不眠不休,不离不弃。但是,时代在发展,村庄在变化,建设美丽乡村,大片的土地流转,建成一个生态农场,供游客采摘游玩。庄稼人的土地少了,只能种点玉米和小麦,那些五谷杂粮,包括棉,已经成了历史名词,淡出了季节的舞台。九月,棉盛开的季节,在我的村庄,已经没有人种棉了。

一年秋天,我带着母亲去临县的山村游玩。在村外,有一小块棉田,母亲下了车,站在棉田里再也挪不动步子。她的眼神那么温柔,那么眷恋。我理解她对于棉的天然执念,只要看到棉,母亲就很兴奋,整个人都变得文艺起来。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冀南农民,棉文化史中有着割不断的血脉。母亲黢黑的脸印上深深的皱纹,白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如棉一样,白的让人心疼。

棉,洁白、 明亮、 映照人心, 能让人靠近故乡。棉开在每个人的记忆中,也落进每个人的未来里。最后的农耕图画,不知道在冀南能存在多久,而一棵棉的命运,却到达新的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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