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岁月

2018-01-23 08:15田兴旭
陶山 2018年4期
关键词:栗树白鹤村寨

◎田兴旭

梦里时常回到那两棵猴栗树下。

我出生在湘西的老蒙青山里,村口那两棵猴栗树看着我穿开裆裤长大。

村寨叫下坝,说大不大,只有四十多户人家,坐落在一条小河边的山坡上,四周都是山,山上茂林葱茏,松杉叠嶂,山体辗转蜿蜒呈簸箕形环抱拱卫着村寨。正西面那座最高峰叫灵各山,它就像一座突兀耸起的帐篷,显得苍莽雄奇,宁静肃穆;村口的南北也各有一座巍峨峻拔的山峰,分别叫苦列鸡山和白糖苦岭,两山对峙相望,就像一对威武的把门将军。从风水学上来讲,这地形叫“将军坐帐”。远看,峰峦叠翠,姿态万千,泉溪引雾,倾涧怀烟,就如一卷展开在人们眼前的山水画。

猴栗树就长在村口路旁的斜坡上,共有两棵,一上一下相距不到二十米。它和板栗树有些像,只不过它比板栗树更高大,属长绿乔木,结的果也是毛耸耸的带莿果球,每到谷雨前后就开花,深秋时节果实成熟绽裂。它的果实叫猴栗籽,素有“百果王”之美称。

说这两棵猴栗树是这一带的树王一点不为过,它们粗壮得要四五个成年人合抱,差不多有五层楼那么高,宽展的树冠绿叶层层相叠,就像两把撑开了的巨伞,使从空中漏下的阳光也是深绿色的。那棕色的树皮龙鳞叠叠,透着苍海桑田;如巨蠎般曲折凌伸的枝杈上苍藤萦绕,苔藓、衰草寄生;干枯的树洞里活动着蚂蚁、蜈蚣、黄老鼠,时不时的还有乌梢蛇窜出来。它们下面的树筋有的虬筋暴突露在外面,有的穿石破土牢牢咬合在土坎上,就是十二级台风也休想动它们分毫。

没有人知道猴栗树是何人所栽,从我记事起就看见它们默默忤立在村口,就像一对守护村寨的把门将军。每当风暴从山外肆虐刮来时,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两棵猴栗树,那前仰后合斗风暴的情景蔚为壮观。风暴停后,树下一地的枯枝,而寨里的瓦屋却毫发无损。也没有人知道猴栗树的真实年龄,就是我的父辈们也不知道,但从山脚下那些田氏祖墓石碑上来看,最早的有清朝道光年间的,可见早在两百多年前下坝土家族田姓的先人就在这一带活动了。由此推算,猴栗树的年龄绝不小于两百岁。因整个村寨几乎全部姓田,所以猴栗树应为田氏先人所栽无疑。

我对家乡的记忆多停留在儿时,对儿时的回忆又总离不开猴栗树下那一方天地。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在猴栗树下追逐白鹤,在树下玩游戏,秋冬寒夜在树下捡猴栗籽……那里就是我们的乐园。每当阳春三月猴栗花开时,便是那里最热闹的时节,也是读书路上好风光时:当背着个瘪书包行走在猴栗树下就会惊奇的发现一夜之间路上铺满了猴栗花,树上也吊着米白色的花穗,稠如繁星。那花不娇不艳,素雅绽放,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涩中带腥。这时树下的田坎边、小河边阳雀花也开了,一簇簇的紫色小花在春阳的映衬下显得红酣紫醉,贞静娇艳。抬头望,从那郁郁青青的猴栗树叶中探出一张张白鹤的头来喔呵呵地鸣叫着,打破了清晨的宁馨。这时人们才发觉白鹤又来了。

猴栗树下是我们的乐园,树上也是白鹤的栖息之地。通常白鹤会在每年春天的谷雨前后来我们寨上,来了之后,它们就在猴栗树上安营扎寨,哪里都不去,到秋天时又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去别处过冬。

白鹤是一种候鸟,个儿不大,最大不超过两斤。它细长的脖颈,头很小,长长的嘴喙是浅黄色的,细长的脚也是浅黄色的,全身的羽毛除了头和脖颈有一圈棕褐色外全是白色。白鹤的蛋比鸡蛋略小,呈浅绿色,温润圆滑,就像用绿色翡翠琢成,十分漂亮。儿时,我最爱白鹤的蛋,它不仅好看,而且好吃,软糯香鲜,营养十分丰富。但要吃白鹤蛋也是非常不易的,猴栗树太高大,我们那时还上不去,偶尔在树下捡得一枚也是摔破了的。有时捡到一个稍微好些的也舍不得吃,总要拿在手里把玩好几天。

白鹤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们村寨呢?白鹤喜欢在田里、河里活动,尤其喜欢在水田里觅食。它主要以水田里的泥鳅、河里的鱼虾为食,而我们村寨前就有一条小河,那条小河叫下坝河,它就像一条缎带镶嵌在钟灵毓秀的群山中,河水清凌透底,碧波荡漾。河的两岸梯田铺展如画,错落有致。那时的田被视田如命的村民侍弄得水平如镜,能看得见蓝天白云,春天油菜花金黄,夏天十里稻花香。所以,村寨能受到白鹤的青睐也就不足为奇了。

白鹤虽然生性谨慎,懦弱纤秀,但十分恋旧,每到春天它们总会如期而至。到六月时,白鹤在猴栗树上的聚集就达到了最高峰,两棵树上少说也有两三百只。白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田间、河里飞起飞落觅食,夜晚就在猴栗树上栖息。吃饱喝足后总能听到它们“喔呵呵——喔呵呵——”的清喉娇鸣,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数它们最快活。

白鹤从出生到起飞一般需要九十天,这时它的翅膀还不够硬,虚若如陶瓷一般,遇上刮风就会被风吹落到树下。摔下树的幼鹤往往会被在树下玩耍的我们追捉。那时我们虽然很小,但在弱小的白鹤眼里依然算得上庞然大物,不用费多大的周折,那些掉下来的白鹤就会被我们“俘获”。落到我们手的白鹤很惨,有的被关进笼里;有的被拔光羽毛“示众”;有的被挆下翅膀当羽毛扇……

童年时,不仅我们爱捉白鹤玩,就是大人们也时常偷捉白鹤。记得大集体过苦日子时有一年大天旱,田里颗粒无收,人们纷纷上山挖王过根打粑粑度饥荒,有的人还打起了白鹤的主意,偷偷地用自制火枪打白鹤,甚至公然把木梯架到猴栗树上去捉。这时往往会遭到寨里那些老人们的责骂,甚至追打。他们认为白鹤象征吉祥和长寿,就算饿死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它们。寨里土地堂那儿有一位龙大伯娘,这是个慈祥和善、勤劳朴实的老人,一生艰难忙碌,俭朴持家,一年到头起早贪黑,插秧割稻,养鸡种菜,从没有过清闲。她有一颗菩萨心肠,平日里看见有人虐待白鹤,她心痛得不得了,总是一边扯起衣角试泪一边大呼小叫地劝说:“天唉,侬们整它搞什么,各讨各的吃,它又米吃侬饭,米穿侬的衣,照业巴实的,快些放了,莫作孽。”如果碰上我们这些陶气的小屁孩,她也会和颜悦色地连哄带吓说:“快放了它,它是天上王母娘娘派来的,哪个整它,雷公就要劈哪个。看嘛,雷公下来的。”说到这里,她又压低嗓门故作神秘地小声说:“我看见白鹤搬了好多的大泥鳅和小花鱼放在猴栗树下等侬们去捡呢,我都捡了好多呢,谁骗侬是小狗。”于是,我们就放过了白鹤,跑到树下去捡鱼。果然,老人家并未骗我们,猴栗树下的草丛里有好多的鱼和泥鳅,都是从白鹤的嘴里掉落的。自打发现树下能捡到鱼和泥鳅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兴趣捉白鹤玩了。后来龙大伯娘活到了九十多岁。

尽管人们一次次伤害白鹤,但白鹤从不曾记恨于心,依然秋去春来,迎送日出日落,看花谢花开,似乎“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就是它们坚守的信条。

深秋时节,白鹤已离开猴栗树迁往别处过冬,人们这才感受到了一份不习惯的清静。偶尔,随着啪嗒的声响有一种圆圆的灰不溜秋的小东西从树上掉落下来,随便捡起一颗,用嘴“喀吧”一咬吐掉灰色的硬壳,细嚼里面白色的果肉,只觉微甜嫩脆,满口溢香。这就是素有“百果王”之美称的猴栗籽。

儿时,我最爱捡猴栗籽,它不仅能充饥,还能当做旋转的陀螺玩,上学的路上捡,放学也捡,捡得书包里、衣袋里都塞得满满的。母亲总是变着花样把那些捡来的猴栗籽变成一道道美食,有时炒,有时煮,多了的话就拿到集上卖,那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总能买到一把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那是我一生吃到的最好吃的糖,以至于后来吃的任何糖都不可取代。深夜里的猴栗籽要比白天落得多,有的时候连同莿球儿整个的落下来,但更多的时候只落猴栗籽儿,落得满地都是。往往第一个先到树下的捡头遍会捡得很多,所以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们便争先恐后地拿着纵桷油火把往猴栗树下赶,都想捡头遍。有时刮来一阵风,莿球砸在了哪个倒霉蛋的头上便发出一阵阵哭爹喊娘声,碰到胆小的家伙,你故意学鬼叫,也会吓得他尖叫着落荒而逃。记得也是大天旱那年,有一次我饿得无法入睡,约摸半夜三更时悄悄摸到了猴栗树下,想抢在别人的前面寻些猴栗籽来吃。半弯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挂在天际,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蛐蛐在草中鸣叫。清辉夜色下,猴栗树枝柯横逸,树影愈显荒寒森峻。来得太早了,我无心捡猴栗籽,心里老想着屋坎下三伯娘讲的那些鬼怪故事,偏偏这时黑夜里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了一两声“呕啊”的鬼叫声,火把也随之摇颤,我吓得丢掉火把就往回跑,正好一头栽进了黑咕隆咚的土坎下草丛里,幸好头上传来了吃吃的好笑声,我才知道这是小伙伴们的恶作剧,没想到我平日最爱玩的那套鬼把戏竟被别人拿来用在自己身上了。那天夜里虽然我又掉在了别人后面,裤子也撕破了几道口子,脚上也伤痕累累,可不知为什么那天夜里猴栗籽却落得特别的多,树枝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我整整捡了一大胶袋。大伙聚在一起比了一阵谁的数量多、谁的颗粒大后才嬉笑打闹着结伴回家去了,撒下的一路歌谣在溶溶月色里飘荡——

古木树,古木丫/古木树上坐人家/她养的儿会写字/她养的妞会挑花/大姐挑个朦胧溪/二姐挑个牡丹花/只有三姐不会挑/躲到屋里纺棉花/纺一阵,哭一声/婆婆问她哭什么/喊她背水去,水又深/喊她背柴去,路又远/打湿脚背不要紧/打坏花鞋千万针。

时光流转,已转不到昨日的明月,但那首清辉月夜中的童谣却时常在我脑海里萦绕,难以消失,勾起我对家乡的回望。

前年春节回了一趟家,感觉村寨跟外面的世界一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座洋砖房拔地而起,水泥路随性自由的铺在了各家各户门前,电视、冰箱等高档家电已不再是城里人的专用品,就连那些老大妈都人手一部手机。早些年的退耕还林工程已见成效,昔日那些荒山秃岭已看不见了;一眼望去,四处杉树葱茏,群峰滴翠,使下坝河的水在绿树掩映下也变得更加清澈甘凉。

在寨里转了转,竟没有一家闲着的,有的全家人围在火坑边共叙家常;有的家里好多人凑在一起打牌……好不容易瞅见一个穿戴整齐的老哥坐在新房的屋檐下吸烟看风景,便不失时机地凑了上去搭讪。老哥今年七十八了,一脸的风霜劳苦之色。他一生命运坎坷,年轻的时候是把种田的好手,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累也受过。现在日子好过了,没有了用武之地,他除了带带孙子外,就是看风景发呆了。他见我来串门,就张开缺了门牙的嘴笑呵呵地跟我打起招呼聊了起来……当聊到白鹤时,老人家眼眶红红的摇头叹息道:“自打分田到户后就越来越少了,后来干脆就不再来了。唉,现在日子好过了,它们倒不来了。”听了这番话,一丝难言的酸楚泛上了我的心头。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白鹤不再归来的呢?也许是白鹤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吧……我心里这样想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那清水一弯舞白鹤的动人风景,心里就有一种怅然若失感。当问到还有没有人捡猴栗籽时,老人连连摇头说:“现在形势好了,没有小孩去捡了,都到城里读书去了。”我不知道白鹤到底有没有再来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没有人捡猴栗籽了,因为离家二十多年来我就很少回家,更没有在春夏之季回过家。

信步来到猴栗树下,感受到一份远离尘世烟云的清净与安详。光阴荏苒,岁月变迁,但猴栗树却一直没有什么变化,默默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目睹了人世间许多的悲欢离合,依旧安然若素,沉稳如岳,仿若要永世长存一般。它蛰伏着岁月的枯荣,见证了一代代下坝人的故事;他是祖先的化身,代表祖先庇护他的后人代代松苞竹茂之情感;它是家园的象征,承载着多少远在他乡的田氏子孙的记忆和乡愁。

冬日的慵懒风挟着从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从发梢掠过,风中带着一丝的馨暖。一只小松鼠愣头愣脑地从树洞里爬出来觅食,忽然发现前面有人就立即停止了动作。它抓耳搔腮地上下打量了我好一阵子,还是觉得很面生,权衡再三,最后它还是缩回到树洞里去了。风不大,吹得垂下的猴栗树叶轻轻颤动,那入心的沙沙声好像老人的呢喃细语。我知道它们要说什么,它们是想和我讲述那远去的岁月。(2018.8.19于深圳)

张记书作品选《尿炕》在美国出版

近日,张记书微型小说选《尿炕》在美国出版。该书从作者30年已经发表的两千多篇微型小说中精选52篇汇编而成,由美国南方出版社2018年9月DWPC第一版印发。由新加坡作家林锦和加拿大作家林楠作序(另见本刊)。张记书,男,1951年生。邯郸市著名作家,国家一级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中国作协会员,世界华文文学协会副秘书长。国内外报刊发表微型小说两千余篇,百余篇被《读者》《中外书刊文摘》《小小说选刊》等选刊、丛书选发,多有获奖。已出版《怪梦》等七部微型小说集和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春梦》。小小说《尿炕》曾入选美国大学教材。(本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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