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友谦
在1985年出版《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孙膑兵法》里,有《陈忌问垒》一篇,其中附录有22条残简。笔者通过对这22条附录残简重新进行缀合与编联,尝试整理出一篇新的孙膑兵法——《[陈忌问道]》来。该研究成果发表在《孙子研究》2018年第1期上①高友谦:《孙膑兵法·[陈忌问道]篇校理》,《孙子研究》2018年第1期,第46~51页。,可参看。
在《陈忌问垒》附录残简中,对孙子学研究影响至巨的是第317简——“……□明之吴越,言之于齐,曰知孙氏之道者,必合于天地。孙氏者……”
关于简317,整理小组曾注释说:“此处似以孙武、孙膑之军事理论作为一家之言。‘明之吴越’,谓孙武运用此种军事理论于吴越;‘言之于齐’,谓孙膑以此种军事理论言之于齐威王。由于兼包二孙子而言,所以称‘孙氏’,不称‘孙子’。”②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57页。
认为“明之吴越”说的是“孙武”,而“言之于齐”则说的是“孙膑”,并说此处的“孙氏之道”兼包两个“孙子”,“所以称‘孙氏’,不称‘孙子’”。几十年来,整理小组的以上说法在学界广为流传,影响很大,几乎成为学术共识。这里,笔者拟对此展开探讨,希望从中能获得新的认识。
本论文的研究成果,曾以“‘孙氏之道’——次强国家的崛起战略”为题,提交给2018年中国滨州“‘孙子兵学与东方智慧’国际学术研讨会”,此处公开发表,略做修改。
其实,整理者之所以说“此处似以孙武、孙膑之军事理论作为一家之言”,表明其注释只是一种推测之言,并非定论。何况,其中对“明之吴越”一语也未深究。根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孙武应到过吴国,并面见吴王。但是,《史记》并没有说他到过越国。这里,汉简之所以说“明之吴越”,而不说“明之于吴”,应该另有原因。
银雀山汉简《[见吴王]》篇简220记载说:“……[孙]子曰:‘唯……”简216记载说:“……[十]三篇所明道言功也,诚将闻□……”简220与简216应为一简之折,二者拼合后,作:“[孙]子曰:‘唯‖[十]三篇所明道言功也,诚将闻□……’”①高友谦:《孙子兵法五十篇》,沈阳:白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369页。其中,“明道言功”一语,对于我们理解简317“明之吴越,言之于齐”的语义颇有启发价值。“明之吴越”,“明”什么?“明道”也;“言之于齐”,“言”什么?“言功”也。根据《[见吴王]》篇简216“明道言功”这句话,我们可以推断:在简317里,“明”字应为洞明、晓明之意,“吴越”应指吴、越两国,“言”应为讲说、传播之意,而“齐”则应指战国时的田齐。
《史记·太史公自序》说:“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②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305页、第3313页。又说:“自古王者而有《司马法》,穰苴能申明之。”③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305页、第3313页。这里,“能申明之”“绍而明之”,与简317“明之”说法相近,意思也完全一样。其中“明”字,都是动词,为洞明、晓明之意。
又如《庄子·天下》说:“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④曹础基:《庄子浅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80~581页。其中“明”“明之”用法与简317一样,都是洞明、晓明之意;而“称而道之”,与简317“言之”意思也完全相同。
再如《淮南子·要略训》说:“兵略者,所以明战胜攻取之数,形机之势,诈谲之变,体因循之道,操持后之论也。……诚明其意,进退左右,无所击危,乘势以为资,清静以为常,避实就虚,若驱群羊,此所以言兵也。”⑤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74页。其中“明”字与简317一样;而“言兵”则与简317“言之”义近。
根据以上释义,简文“明之吴越”与“言之于齐”,二句都赞美、夸奖的是同一人,此人就是与田忌对话的孙子——战国之人孙膑。
在《汉书·艺文志》里,有些书名常冠以姓氏⑥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196页。,意即为某姓氏的某个人所撰之书。其中“某氏”,既可能表示某人自成一家之学、为学派创始人,也可能表示该书的作者为某人,其例如下:
1.六艺略《易》类,有《易传周氏》二篇,班固注:“字王孙也。”《服氏》二篇,颜师古注引刘向《别录》云:“服氏齐人,号服光。”《杨氏》二篇,班固注:“名何,字叔元,甾川人。”《韩氏》二篇,班固注:“名婴。”《王氏》二篇,班固注:“名同。”《丁氏》八篇,班固注:“名宽,字子襄,梁人也。”
2.六艺略《诗》类,有《齐后氏故》二十卷,王先谦《汉书补注》:“后苍也,辕固再传弟子。”
3.六艺略《乐》类,有《雅琴赵氏》七篇,班固注:“名定,渤海人,宣帝时丞相魏相所奏。”《雅琴师氏》八篇,班固注:“名中,东海人,传言师旷后。”《雅琴龙氏》九十九篇,班固注:“名德,梁人。”
4.六艺略《春秋》类,有《左氏传》三十卷,班固注:“左丘明,鲁太史。”《铎氏微》三篇,班固注:“楚太傅铎椒也。”《张氏微》十篇,沈钦韩《汉书疏证》:“疑张苍。”《虞氏微传》二篇,班固注:“赵相虞卿。”
5.六艺略《孝经》类,有《江氏说》一篇,王先谦《汉书补注》引《儒林传》注释说:“博士江公著《孝经说》。”《翼氏说》一篇,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注释说:“翼奉为后仓之弟子,其《孝经》之学,亦受之后仓可知。”
6.诸子略儒家类,有《李氏春秋》二篇,沈钦韩《汉书疏证》说:“疑李兑。”《虞氏春秋》十五篇,班固注:“虞卿也。”
7.诸子略道家类,有《老子邻氏经传》四篇,班固注:“姓李名耳。邻氏传其学。”《老子徐氏经说》六篇,班固注:“字少季,临淮人,传《老子》。”
8.诸子略杂家类,有《吕氏春秋》二十六篇,班固注:“秦相吕不韦辑智略士作。”
9.诸子略农家类,有《宰氏》十七篇,陈国庆注释说:“唐马总《意林》称计然姓辛,字文子,葵丘濮上人。……马国翰以为‘辛’乃‘宰’字之误。”《赵氏》五篇,陈国庆注释说:赵过“武帝末年为搜粟都尉,教民耕植,并为代田之法。”
举凡《汉书·艺文志》中以“氏”冠名的书籍,共计38例,除去那些无从考证的“某氏”书不计,仅就已知作者情况的若干种而言,其中所言“某氏”,都对应着某个具体学人,而不是某几个学人。这里,之所以只称“某氏”,而不直呼其名,或是出于尊重。
另据《汉书·刘歆传》记载:“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重遭战国,弃笾豆之礼,理军旅之阵,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①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68页。这里,刘歆所说的“孔氏之道”也只是孔子之道的别称。
从以上汉代人惯用“某氏”来指称某人的用例来看,简317所谓“孙氏之道”,也应该是孙子之道即孙膑之道的别称。总之,这里只有一个孙子,他就是与田忌对话的战国之人孙膑。汉简整理小组由“孙氏之道”,就推论说这是“兼包二孙子而言,所以称‘孙氏’,不称‘孙子’”,似乎缺乏依据。
再者,仔细分析银雀山汉简《陈忌问垒》篇附录的20多条残简,从中找不出一条简文可以支持整理小组的以上推论。简300说:“田忌问孙子曰:‘子言晋邦之将荀息、孙轸之于兵也,未……’”简301、简302说:“田忌问孙子曰:‘子言晋邦之将荀息、孙‖轸为晋要秦于殽,溃秦军,获三帅□’”,其中两次提到春秋晋国名将“孙轸”。因此,即便假设简317为孙膑所言,那么,简文中的“孙氏”,也应该指的是“孙轸”,而不是本篇文本从未提及的“孙武”。此处,整理小组将“明之吴越”与“言之于齐”的行为主体无端分为二人,显然与汉简文本本身内容存在出入,有穿越文本、联想过度之嫌,恐非是。
其实,孙轸卒于公元前627年,他在世时,吴、晋两国未见交往。既然简文说“孙氏”曾“明之吴越”,又“言之于齐”,可见此“孙氏”指的不是孙轸。孙轸被排除后,此处“孙氏”只能指孙膑,而无其他可能。
近期,有学者提出简317文字应“是孙膑所论,而不是其弟子所说。所以,‘孙氏之道’只能是指《孙子兵法》而不是兼指《孙膑兵法》”②吴名岗:《孙膑论〈孙子兵法〉》,《孙子研究》2015年第1期,第42~48页。。还有学者甚至认为简文“言之于齐”与孙膑无涉。③陆允昌:《孙子兵法“明”于吴,而“言”于齐》,《孙子研究》2018年第1期,第106~112页。
其实,在《左传》《国语》等先秦文献里,已出现一种流行文法,即在一段史传性叙述文字之后,再用“君子曰”之类的评论文字作结束语,以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这种写作文法在《孙膑兵法》里也曾多次出现。例如,《擒庞涓》篇结尾,作者赞颂说:“故曰,孙子之所以为者尽矣。”——这是使用赞语作结束语。又如《威王问》篇结尾,作者写道:“孙子出而弟子问曰:威王、田忌臣主之问何如?孙子曰:威王问九,田忌问七,几知兵矣,而未达于道也。吾闻素信者昌,立义用兵,无备者伤,穷兵者亡。齐三世其忧矣。”——这是用师、徒对话作结束语。《陈忌问道》篇也复如此,简317就是该篇的结束语,它是孙膑弟子对孙膑兵学的赞美之辞。弟子赞美师尊,赞美学派,这完全合乎情理。相反,简317若是孙膑答语,以后人身份赞美祖先说“曰知孙氏之道者,必合于天地”,口气如此之大,倒反而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了。
所以,简317“明之吴越”一句,应该是指孙膑通过对吴越两国间的战事战例进行总结,从而彻底洞明了兵法奥秘,进而撰写出独步古今的兵法著作;而“言之于齐”则是说孙膑在齐国向齐威王、田忌等人传播其兵学理论。总之,这里,“明之吴越”与“言之于齐”,都说的是孙膑;而“孙氏之道”则等于孙膑之道。如同《吕氏春秋》的作者“吕氏”指吕不韦、《左氏传》的作者“左氏”指左丘明一样,这里,“孙氏”并不具有复数概念。整理小组由“孙氏”而推论说此处“兼包二孙”,看来缺乏理据,失之偏颇。至于吴、陆等人有关“言之于齐”的行为主体与孙膑无涉的所谓新说,更是出实入虚,难以凭信。
春秋末年,吴、越两国互为敌国。正如《国语·越语》所言:“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两国之间日寻干戈,争斗不已。先是,吴王夫差战胜了越王勾践。后来,越王勾践又灭了吴王夫差。后世以“吴越”喻作仇敌,源出于此。吴、越两国的敌对关系,实开战国之先声。两国间的战事战例,对战国兵家有着特殊的借鉴意义。这是“孙氏之道”为什么要“明之吴越”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战国中期,齐威王有意成为一代雄主,而吴、越两国都曾做过霸国。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曾赴黄池之会,与晋定公争做中原霸主。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又灭掉吴国,而后称霸中国。吴、越两国都是在短时期内迅速崛起,先后成为霸国。因此在齐威王、魏惠王这些战国雄主眼里,吴、越两国具有特殊的样板意义。所以,简317“明之吴越,言之于齐”,可以理解为孙膑借吴、越两国的争霸故事与争霸经验,为齐威王谋划争霸中原的战略与政略。
原因之三,是吴、越两国称霸发生在春秋、战国之交,与孙膑生活时代离得比较近,两国惊心动魄的争霸故事为时人所习知。以“吴越”为喻立说,容易动听。
这就是“孙氏之道”为什么要“明之吴越”的主要原因。
下面,笔者通过列举事例,对相关的历史事件进行比较和分析,来探讨孙膑兵学与“明之吴越”是否存在关系。由于书缺有间,史载不完,此种例证比较,有些展示的可能是一种或然性关系,而不全是必然性关系。
例证一:越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与孙膑的富国强兵政略。
《银雀山汉墓竹简(贰)·论政论兵之类》中收有《[富国]》篇,其主旨谓举大事者必先足食足货,文中举商汤、周武王与越王勾践等为证。有关越王勾践的残简主要有3条:简1596记载说:“……欲举大事而无货,吾谁与生之?大夫[种]……”简1597记载说:“……者师之。告大夫种曰:‘人具矣,有……’”简1599记载说:“……[夫]人有桑田,身有南亩,七年治地,以富越国。告大夫种……”
笔者认为,汉简《[富国]》篇与《孙膑兵法·[强兵]》篇内容高度相关,讨论的都是富国强兵问题,二者原本应属一篇文章。经过重新缀合与编联,笔者业已将《[富国]》篇简文缀入《孙膑兵法·[强兵]》篇正文里。①高友谦:《孙膑兵法·[强兵]篇校释》,《滨州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第31~37页。既然这样,那么说“孙氏之道”即孙膑兵学“明之吴越”,可以从银雀山简文本身得到证明,简1596、简1597、简1599明白无误地证明了:孙膑从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中,的确学到了如何富国、如何强兵的道理,并进献给齐威王。
例证二:吴军伐楚的游击战术与孙膑马陵之战的疲敌策略。
据《左传·昭公三十年》记载:公元前512年,吴王阖庐问伍子胥如何伐楚?伍子胥回答说:“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若为三师以肆焉,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归,彼归则出,楚必道敝。亟肆以罢之,多方以误之,既罢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①左丘明:《左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915页。文中,“罢”通“疲”。吴王阖庐采纳了伍子胥的“疲楚误楚”的游击战术,而后吴军不断袭扰楚军,吴国从此成为楚国的心腹大患。
公元前342年,魏攻韩,战于南梁,韩国请救于齐。齐威王召集大臣讨论应对之策。相国邹忌主张勿救,将军田忌主张早救。孙子说:“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韩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魏有破国之志,韩见亡,必东面而诉于齐矣。吾因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可重利而得尊名也。”②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93~1894页、第1744页。齐威王采纳了孙膑的意见,确立了“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的战略方针,虽然答应出兵,却不马上行动。等到韩国五战五败,韩、魏俱疲,齐军这才出动,经过马陵一战,一举覆灭十万魏军,“孙膑以此名显天下”。利用韩军,消耗魏军,以达到疲敌之目的,孙膑的疲魏弱韩之术,可谓深得伍子胥“疲楚误楚”战术之真传,并且更胜一筹。
例证三:越军乘虚待隙的故事与孙膑待机出师、批亢捣虚的战略。
越军采用乘虚待隙的战略主要有两次:一次是公元前505年,即吴师入郢的次年,越王乘吴国空虚之机,发兵伐吴,吴甚危急。接着,秦兵前来援助楚国,导致吴军败退。加之吴王弟夫槩听到消息后,自前线赶回吴国,自立为王。结果使得吴王阖庐不得不结束战争,撤兵回国。
另一次是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率军北上黄池,参加诸侯会盟,越王勾践趁机出兵,攻打吴国。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吴王夫差诛杀伍子胥后,越王勾践想出兵攻吴,范蠡认为时机尚未成熟。等到次年,吴王夫差北上会盟。“吴国精兵从王,唯独老弱与太子留守。”范蠡认为时机已到,越王这才“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③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93~1894页、第1744页。
一百多年后,孙膑在桂陵之战与马陵之战中也使用了相似战法。无论桂陵之战还是马陵之战,两次大战的起因皆由魏国攻伐他国引起。桂陵之战起因于魏伐赵,马陵之战起因于魏伐韩。而齐军则借鉴越国乘虚待隙的战略,利用魏国出兵他国之机,趁火打劫、乘虚起师,善于用因,善于困敌,以此达到消耗敌人有生力量之目的。
桂陵之战前,魏军主力远赴赵国,包围邯郸。齐军采用孙膑“批亢捣虚”“疾走大梁”“攻其所必救”的策略,趁机出兵入魏,佯攻大梁,然后在桂陵设伏,擒魏军主帅庞涓。
十几年后,借着南梁之难,齐军又待机起师,其目的不仅在于困敌,同时也是为了削弱友军。而后,孙膑再次采用“批亢捣虚”的策略,在马陵大败魏军,擒杀魏军主帅太子申。
孙膑在桂陵、马陵之战中所采用的待机起师、批亢捣虚的战略,与范蠡所使用的乘虚待隙的战略如出一辙。
例证四:越军干遂之战的作战要点与孙膑桂陵之战的作战方略。
偷袭姑苏成功后,范蠡、舌庸又率越军,在干遂这个地方截击会盟而返的吴军。据《国语·吴语》记载:“吴王夫差……会晋公午于黄池。于是越王勾践乃命范蠡、舌庸,率师沿海泝淮,以绝吴路。”①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47页。而《战国策·秦策四》记载黄歇说秦昭王曰:“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擒于三江之浦。”②刘向:《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48页、第790页。《战国策·魏策一》记载苏秦之言说:“臣闻越王勾践以散卒三千,擒夫差于干遂。”③刘向:《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48页、第790页。而《淮南子·道应训》则记载说:“荆有佽非,得宝剑于干遂。”许慎注:“干,国;在今临淮,出宝剑。”蒙文通先生考证后认为,“干遂”地望应在汉代的临淮郡④蒙文通:《越史丛考》,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16~117页。,即今苏北、皖北一带。
从战争形态看,干遂之战属于伏击歼灭战。越军从海上泝淮而上,于干遂切断吴人归路,邀击吴军。此时,吴人服晋于黄池,其势正盛。不料在干遂反被越人截断归路。此事对吴王和各诸侯国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九是要学习和实践马克思主义关于马克思主义政党建设的思想。学习这一思想的现实意义在于增强全面从严治党的自觉性,增强对马克思主义党建理论的自信。
而齐魏桂陵之战,也是伏击歼灭战。吴越干遂之战战例,对于田忌、孙膑策划组织桂陵之战,可能起到了一定的启示作用。
公元前353年,魏军北上伐赵,包围邯郸。齐军参战,佯攻大梁。孙膑在魏军从邯郸回师大梁的必经之地——桂陵设下伏兵,一举歼灭八万魏军,擒杀庞涓。
干遂之战为水军作战,桂陵之战为步军作战。两场战争,参战军种虽有差别,但是作战方略大致相同。孙膑正是在范蠡谋略的基础上,策划指挥了一场大兵团伏击歼灭战。桂陵之战前,齐军佯攻大梁,其战法与越军偷袭姑苏约略相当;而桂陵设伏,则与越军于干遂截断吴军归路的打法如出一辙。
例证五:吴师入郢的军行路线与齐军出兵马陵的战略企图。
据《左传》记载:鲁定公四年(前506年)“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左司马戌谓子常曰:‘子沿汉而与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还,塞大隧、直辕、冥厄。子济汉而伐之,我自后击之,必大败之。’既谋而行。”⑤左丘明:《左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937页。经过多次交战,吴军深入楚境,直下楚郢都,庞大的楚国几近灭亡。这是一件震动当时的大事。
与传统说法不同,石泉先生认为:“吴师入郢的军行道途是:首先自本国乘船溯淮水西上,在蔡国境内登陆,会合蔡师,共同西进,越过楚方城南段的隘道(所谓“城口”)到达唐国,会合唐师,继续沿今唐河岸西南进,自豫章大陂进到汉水北岸,与楚军夹汉对峙……于是吴军渡汉水南下,迅速攻陷了楚郢都。”⑥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3页。在史学界,石泉之说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赞同。
根据石泉所说,吴师入郢作战前期,最具战略价值的是攻入方城,占领南阳盆地。
巧合的是,一百多年后,孙膑和齐国人也把战略目光投向楚国的北大门,投向方城,投向南阳盆地。
据《水经·渠水注》引《竹书纪年》记载:“梁惠成王二十八年(前342年),穰疵率师及郑孔夜战于梁、赫,郑师败逋。”“梁”即南梁,其故城在今河南汝州市西南;“赫”即霍,指霍阳山,位于南梁之南。战国中期,“南梁”与“赫”地处韩国领土的南端,其东是魏国的鲁阳城和昆阳城;其南是楚国的方城,翻过伏牛山,就是楚国的南阳盆地;其西南方稍远,则是秦国的析城(在今河南西峡县)和武关,沿着丹水西上,即可到达秦都咸阳后身。由于“南梁”与“赫”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价值,所以,成为韩、魏、楚、秦的必争之地。
也许正是看到了“南梁”与“赫”所具有的战略价值,所以,当南梁之难发生,韩国战败向齐国求救时,齐国决定出兵相救,于是有了马陵之战。而后,齐军又挥师南下,在南梁一带与魏军作战,从而将触角逼近楚国的北大门——方城一带。关于马陵之战的战场位置,笔者曾著专文予以考证,可参看。①高友谦:《马陵之战史料新识》,《孙子研究》2017年第5期,第110~120页。
《孙膑兵法·强兵》篇附录残简第451简记载说:“……众乃知之,此齐之所以大败楚人反……”第454简记载说:“……禽(擒)唐□也。”文中,“唐□”应即唐蔑。简451与简454所记内容和垂沙之战有关。
垂沙之战发生在齐宣王十九年(前301年),齐国联合韩、魏两国,在垂沙大败楚军,擒杀楚军主将唐蔑。据陈少华考证,“垂沙”又名“沙水”“蔡水”,是一条发源于“今泌阳、桐柏两县之间、西北经泌阳之陈庄乡南、于泌阳县以西注入泌阳河之水道”②徐少华:《周代南土历史地理与文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43页。。
吴军入郢作战,曾经路过南阳盆地。齐军垂沙之战,也发生在南阳盆地。齐军正是通过进入南阳盆地,企图夺天下之钥。这样,不仅南可威逼楚国,而且西可进攻秦国。
从齐军出兵马陵之战、南梁之战,可证孙膑对“梁”“赫”的军事地理价值非常了解;从齐军攻入南阳盆地,打垂沙之战,可证齐国有争霸天下的雄心。而最先认识到南阳盆地军事价值的就是春秋末期的吴国人。出兵救韩前,孙膑很可能借鉴了吴军入郢的军事谋略。齐军出兵马陵,出兵南梁,目标绝不仅限于帮助韩国打败魏国,背后甚至还包藏着更大的雄心——企图窥伺楚国方城,逼近南阳盆地,夺取打开秦、楚之门的钥匙,进而与楚、秦两国争强。换言之,在马陵之战背后,可能还隐藏着齐国争霸天下的大战略。
例证六:越王勾践徐州会盟与齐威、梁惠徐州“相王”。
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勾践平吴后,“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命为伯。”③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746页。而据《战国策·魏策三》“齐魏战于马陵”章记载:马陵之战后,魏惠王采用惠施计策,与齐威王会于徐州,互相承认对方王号,此所谓徐州“相王”。
从会盟地点看,齐威王的做派似乎是在有意模仿越王勾践。从中,我们似乎也能看到“明之吴越”的影子。
《孙膑兵法·[强兵]》篇正文简449记载说:“……□厚,威王、宣王以胜诸侯,至于……”而该篇附录残简第450-455简则记载说:
……将胜之,此齐之所以大败燕……
……众乃知之,此齐之所以大败楚人反……
……知之,此齐之[所以]大败赵……
……□人于啮桑而禽(擒)氾(范)皋也。
……禽(擒)唐□也。
……禽(擒)□瞏……④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72页。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将简449与简450-455独立出来,单独列篇,题名为《[齐胜诸侯]》。该篇所记内容均为齐国在威王、宣王时期破敌国、擒敌将之事,与齐国和列强的争霸战争有关。而齐国之所以能够在争霸战争中取得胜利,可以说,和“孙氏之道”即孙膑兵学的正确指导不无关系。
由《陈忌问垒》篇析出的《[陈忌问道]》篇,是一篇对“孙氏之道”即孙膑兵法的思想来源及其运用之妙进行总结的兵家文献。如果说《战国策》有关桂陵之战、马陵之战及孙膑本人言行的记载代表了纵横家的说法,那么,《[陈忌问道]》篇则透露了孙膑学派内部有关“孙氏之道”形成过程的专业说法。
从作战对象看,春秋时期,吴国的主要作战对象是楚国,越国的主要作战对象是吴国,两国的作战对象都是当时的霸主。而战国中期,齐国的作战对象主要是魏国,魏国也是当时的第一强国,而齐国军力则处于上升期,属于次强。因此,孙膑所参与策划的桂陵之战与马陵之战,性质上都属于以弱胜强的争霸战争。齐国需要通过战争,改变与列强的力量均衡。
“孙氏之道”“明之吴越”,这固然是事实。然而,“孙氏之道”并非全部“明之吴越”,有些也可能“明之”秦、晋,例如《[陈忌问道]》篇所提到的孙轸,就属于晋国名将,他曾向晋文公提出“报施救患、取威定霸”的计策,并策划指挥了城濮之战。根据《[陈忌问道]》篇的记载,孙膑对孙轸的兵学实践也很了解,策划桂陵之战时,孙膑可能也参考了孙轸崤之战的打法。这里,简文之所以特别强调孙氏之道“明之吴越”,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孙膑时代,齐国的国际地位和国际形势与春秋末期吴、越两国有着更多的相同点,它们所从事的战争,性质上都是崛起大国与原有霸主之间的争霸之战,因此,吴、越两国的战争经验对于战国中期的齐国来说,更具有参考价值,也更具有启示意义。
“孙氏之道”是东方兵学体系中的一颗璀璨明珠。孙膑兵学是一种可以因敌致胜、以弱胜强的军事战略,是东方智慧与东方文化的集中体现。
由于孙膑兵学既讲求“强兵”,又讲求“富国”,所以,简318才说“求其道,国故长久”;由于孙膑兵学“明之吴越,言之于齐”,所以,才有“威王、宣王以胜诸侯”;由于“国故长久”“以胜诸侯”,所以简317才赞颂说:“曰知孙氏之道者,必合于天地”。对照史料,反观兵学,简317对“孙氏之道”的赞颂之词,可谓名实相符,其中并无任何溢美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