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自然文学发展
——从自然书写到新自然文学

2018-01-23 03:27崔丽芳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麦克田园书写

崔丽芳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300071)

一、引言

何谓自然文学?根据莱昂的定义,自然文学是指描写地理环境、自然史、动植物等内容的非虚构类作品,其中涉及了关于自然环境的哲学和美学思考(Lyon,2001)。学者程虹也给出过相似的解释,她认为,自然文学从形式上看,属于非小说的散文文学,通常以第一人称为主,以写实的方式来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进自然环境时身体和精神的体验(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2006:91)。

西方自然文学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和维吉尔的《牧歌》。田园文学、自然史和博物学著作都对这一书写形式的发展产生过影响,但真正形成自然文学流派的是在美国。程虹(2015:5)认为,鉴于美国作为新大陆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化背景及迅猛的现代化发展程度,自然文学必然会在这片土地上滋生并发展。美国自然文学围绕着简单生活、敬畏自然、荒野思维、生态保护等主题,涌现出了像梭罗、缪尔、利奥波德、奥尔森、卡森等作家,他们走进自然和荒野,寻求心灵的慰藉。进入当代以后,这一书写对环境问题的思考进一步凸显。从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到探讨人与现实的最终归宿,体现了强烈的时代感(孙重人,2017:5)。

与年轻的美国相比,英国的自然文学与田园和乡土有着难解之分。早在文艺复兴时期,田园文学在英国就逐渐发展并兴盛起来。进入18 及至19世纪,理性主义者开始注重乡村生活中的现实主义元素,田园传统开始受到挑战。与此同时,随着近代科学精神对西方世界观的影响,基于自然观察和物候研究的随笔散文日益流行起来。一战以后,英国风气变化,时代精神迥异。倡导回归田园的自然书写开始走向式微,这类书写甚至受到了一些现代作家的讽刺和批判。但事实上,在生态危机日峻严重的形势下,自然书写在英国现当代文学中并未真正缺席过,一些具有生态意识的作家在诗歌和小说中对地方景观及其对人与文化的影响进行了描写和探讨。值得关注的是,从 20 世纪末至今,英国非虚构类自然文学开始呈现复苏的趋势,且越来越受到本土主流媒体的关注和认可,批评界将这类书写冠之以“新自然文学”一名。美国自然文学经由程虹等学者的译介和研究已开始引起国内读者的注意,但学界对英国自然文学的研究却相对有限。本文即对这一书写形式的发展和趋势,特别是英国新自然文学的兴起状况作一概述,以使读者了解这一形式与田园书写的传承关系和它对于传统的突破及其所存在的争议。

二、田园文学——英国自然文学的发轫和传统

英国田园文学受到了古希腊和罗马牧歌传统的影响。古希腊诗人西奥克利特斯被称为“牧歌之父”,他流传下来的30篇牧歌讲述了西西里地区的乡村风光和淳朴人情。西奥克利特斯的继承者是罗马诗人维吉尔,他在传世的10首牧歌中描绘了一个远离现实的理想田园世界——阿卡迪亚,这里是诗歌的天堂和音乐的故乡,牧羊人们悠闲自在地生活其中(年慧敏,2015)。英国的牧歌文学在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发展起来,斯宾塞的《牧羊人日历》和马洛的《多情的牧羊人情歌》是其中的代表作。他们描写的牧羊人的美好生活虽然遥不可及,但诗中蕴涵着人与自然的关系。17世纪开始,传统田园书写的热情有所消退,弥尔顿的诗作《利西达斯》有田园书写的内容,但诗人对田园主义的态度经历了从接受到拒绝的变化,被普遍认为是一首田园挽歌。及至 18 世纪,田园书写越来越受到现实的挑战。传统的乡村劳动者世世代代在土地上劳作,但自“圈地运动”实施以来,许多土地被收购兼并,农民们失去了原有的乡村田园生活,被迫迁徙到新兴的工业城镇谋生(张林,2013)。城市化进程对农村的冲击以及乡村生活的苦难和粗鄙被作家们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写到了作品之中,如克莱布的长诗《村庄》。作为一名乡间牧师,克莱布对18世纪后半期英国农村的新资本入侵和贫富差距有着深刻的了解,其《村庄》呈现出的是一幕土地贫瘠、凄凉阴霾的惨状(Whitehead, 1995)。19世纪的华兹华斯在诗作中描写的虽然是“近乎停滞的宁静的乡间生活”( 勃兰兑斯,2009:61),但他的笔触与早前文人雅士对农民生活的乌托邦想象已大不相同。如在《我们七个》一诗中,叙述者在与农家小女孩的对话中了解到,她的兄弟姐妹中“两个去了威尔士码头,两个去了海上”,而另外两个已不再人世,“离我家门口二十步左右”,“两座坟相挨相靠”。小女孩天真质朴,坚信她的家里永远是“我们七个”,但这样的生离死别影射了农家子弟或年少早逝或背井离乡的苦难命运(刘新民,2007)。

克莱布和华兹华斯的作品都表现了与诗情画意的田园风景截然相反的乡村生活现实。这些拒绝粉饰美化田园的作品被称为“反田园文学”。学者乔纳森·艾利逊(Allison,2003:42)给田园和反田园做出的解释是,“传统意义上的田园是乡村生活,牧羊人,恬静的风景地,在那儿被王室和城市生活腐蚀的人们被改变和重新获得生机。另一方面,‘反田园’指一种破坏诗学,在其中,为了暗示或者宣称那些田园传统的限制或者其彻头彻尾的谎言,田园传统得以展开或暗指”。

“反田园文学”的基调是伴随着英国工业化发展和城市扩建的进程出现的。城市与乡村的矛盾、文明与荒野的对立、征服与保护自然的冲突,触发了作家们重新认识与亲近自然的愿望。有学者指出,华兹华斯之后的田园文学发生了一些变化,其中之一是这一书写的形式从诗歌逐渐转向散文,另一个变化就是散文作家们对某一地方自然环境的观察和进行物候研究的兴趣逐渐增加(年慧敏,2015)。这种理性的态度与英国近代所倡导的经验主义哲学观和科学精神相吻合。这类书写的先驱者是17世纪的艾萨克·沃尔顿。他的《垂钓清话》被认为是英国自然文学的滥觞。沃尔顿采取对话体,通过数个虚构人物之口,畅谈河边风光和垂钓乐趣,在他看来,以伦敦为代表的城市是名利场,而乡村则是远离尘嚣的乐园(Walton,1996;沃尔顿,2001)。沃尔顿还描写了鱼生存的环境,描述了鱼的习性,阐明了带有些许生态意蕴的“垂钓哲学”(张建国,2006)。被推崇为英国自然文学奠基人的是吉尔伯特·怀特。他的《塞尔伯恩自然史》以书信体的形式对他所生活的汉普郡的村庄塞尔博恩以及周边地区的地理、风景及历史进行了介绍(White,1996)。怀特侧重描述这一地区多样化的天气对当地动植物的影响,暗示着从这一方土地可透视外面的大世界,含有“一叶而知秋”的哲理(程虹,2015:213)。另一位有影响的自然文学作家是理查德·杰弗里斯。在三十九年的短暂人生中,除创作了九部小说外,他写了十多部有关乡村生活的自然随笔文集和一部自传《我心灵的故事》。杰弗里斯(Jefferies,2007)的散文和自传再现了他在英格兰南部的丘陵、草地和森林中的行走经历,是他从自然中寻求精神升华的写照。诗人爱德华·托马斯也是一位多产的自然文学作家。他生长于伦敦,但却迷恋于乡村和原野。寻求心灵的归宿和家园的意义是他随笔散文的主题。托马斯最著名的随笔作品是《英格兰的心灵》。他在其中以抒情的笔调,记叙了他和妻子曾散步到肯特郡威尔德村附近农田所见到的田园景致(Thomas, 1982)。英国传统自然文学作家中还有一位值得关注的女性作家玛丽·米特福德,其作品《我们的村庄》描述了她的家乡汉普郡既称不上宏伟、也不显野性的看似平淡无奇的乡间生活(Mitford,2014)。约翰·罗斯金称米特福德在“在屠夫儿子的生活中发现了历史,在磨坊主女儿的生活中发现了传奇”(米特福德,2016)。

上述自然文学作品表达了书写者们心底深处的乡村田园情结,这种怀旧情绪一方面受到了田园乌托邦传统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作家们对城乡变化的隐忧和对现实的逃避。城市化和工业化与传统乡村情结不断冲撞,作家们在自然书写之中也感知到了传统与文明、田园与工业的对立。

三、英国传统自然文学的式微与后田园书写

一战给西方世界造成了巨大创伤,社会危机、精神危机和艺术危机随之而来,现代主义应运而生。传统自然文学中所描写和倡导的宁静的田园氛围与战后生活格格不入,一些现当代作家批评这一书写有浪漫、粉饰、保守和循规蹈矩之嫌,田园传统在20世纪的英国开始走向式微。

斯特拉·吉本斯于 1932年创作的小说《冷漠农庄》以戏仿的形式讽刺了田园乡村文学的浪漫化书写。这一作品被公认为是迄今为止英国文学史上最畅销的戏仿小说之一,1995年被拍成了电影。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弗洛拉在双亲去世后原本想到亲戚的农庄去寻求心理慰藉,但她发现这些亲戚愚昧、无知、保守,他们既胆小怕事,又彼此间充满恨意。弗洛拉因此决定用现代城市意识和价值观来影响和改造整个农庄,最终她使冥顽不化的乡下亲戚们接受了现代常识,农庄因此也焕发了生机(Gibbons,2006)。《冷漠农庄》讽刺了当时希拉·凯耶-史密斯和玛丽·韦勃的田园乡村小说,劳伦斯和哈代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对乡村生活的怀旧情绪和对现代性的抗拒也成为吉本斯的批判目标。另一部对自然书写加以讽刺的作品是伊夫林·沃于1938年创作的小说《独家新闻》。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威廉·布特给一家日报的自然随笔专栏供稿。虽然他出身乡间,但他的随笔并不是对田园的如实描写,而是将一些渲染夸张的词句东拼西凑在一起。他随笔中的一句话,“一只探路的野鼠轻盈如飞地穿过了湿漉漉的沼地”(feather-footed through the plashy fen passes the questing vole)已经成为贴在当时自然文学之上的一个充满讽刺性的负面标签。公众普遍认为,自然文学就是盲目美化田园、文风矫揉造作的过气文学形式。这样的声音和态度直至21世纪都甚嚣尘上。2002年艾丽斯·奥斯瓦德发表了描写德文郡风土人情的长诗《达特河》,知名评论家 A.N.威尔森在《每日电讯报》上对此发表评论说,“因为华兹华斯的影响,我们似乎有这样一个印象,诗人就应该是居住在乡村的人,他们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用木桶来盥洗清洁。……这种自然写作的确能触动我们心中最温柔、最美好的追求,但实际上我们所追求喜爱的只不过是完好无损的英格兰”(Macfarlane,2003)。

在作家们戏仿、讽刺和主流媒体批判、排斥的合力下,自然书写在英国现当代文学中逐渐被边缘化。针对此种现象,剑桥学者兼自然文学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于2003年在《卫报》上发表了文章《荒野的呼唤》。他认为,自然文学在20世纪走向式微是英国经济产业结构调整和精神风气变化的必然结果。首先,英国地理形态单一,自然环境在农耕集中化、城市化和旅游产业高速发展的过程中被过渡开发,本土已经没有了真正的自然和原野,失去了自然文学发展的土壤。这一点与美国自然文学的繁荣形成鲜明对比。 其次,在现当代语境下,文化犬儒主义、功利主义和世俗人文主义盛行,自然成为商品,人们对自然已经失去了敬畏感,这与传统自然文学所蕴含的生态意蕴相冲突。另外,作为20世纪文学主流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呈现的是人的异化、错位、放逐和疏离感,这与自然文学所根植的地域性和归属感格格不入。但麦克法伦同时指出,虽然田园传统不复存在,充满地方感的自然书写在英国现当代文学中却并未真正缺席过(ibid.)。诗歌方面,迪伦·托马斯根植于威尔士文化的新浪漫主义诗歌反映了他对家乡的田野和村庄的留恋之情。桂冠诗人泰德·休斯的家乡是约克郡的奔宁山峡谷的一个小村庄。约克郡严峻的地理环境不仅为休斯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和独特的地方色彩,还为他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意象宝库,“一种理解生活本身和内心自我模式”(常耀信,2008:548)。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西姆斯·希尼的创作生涯与他的爱尔兰背景必不可分。他笔下的沼泽地和黑土地是爱尔兰最有象征意义的地理环境特征。在英国现当代诗人中,有两位女作家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包含了丰富的自然书写。一位是来自伦敦西北部郊区肯特镇的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她以自己家乡的四季风景和她与外交官丈夫一起创建的西辛赫斯特城堡花园为素材创作的田园史诗《土地》和《诗集》分别于1927年和1933年获得了霍桑顿文学奖。薇塔的诗作连同她在《观察家》周刊中写的园艺专栏对英国的村舍花园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Sackville-West,2002)。另一位女诗人是前文提到的艾丽斯·奥斯瓦德,她的作品《达特河》于2002年获得了艾略特文学奖。基于对达特河沿岸的历史背景、自然环境和社区生活所做的深入调查和研究,奥斯瓦德(Oswald,2002)用散文和诗歌相结合的形式从多个视角书写了德文郡的生态变迁和文化蕴含。

除诗歌外,自然书写在英国现当代小说中也从未缺席过,特别是在地域小说中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较具代表性的是布鲁斯·查特温的《在黑山上》。这部小说于1982年获得了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并于1987年拍成了电影。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一对生活在英格兰和威尔士交界处山区的双胞胎兄弟,虽然他们的生活很少受到现代生活的冲击,但山区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奇遇、古怪、惊喜和悲情的世界。这部小说既是查特温对自己家乡风土人情的细致呈现,也被认为是他的自传性书写。另一部被拍成电影的地域小说是格拉曼·斯威夫特的《水乡》,这部作品于1983年获得了英国卫报小说奖,并入围了当年的布克奖评选。小说的背景是东英吉利的沼泽地带。斯威夫特(Swift,1992)使用了后现代的不连贯叙述和拼接等技巧审视了地域历史和家族命运的交织与纠葛。亚当·索普的小说《阿瓦屯》也是一部得到批评界盛誉的地域小说,它于1992年获得了韦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在这部作品中,阿瓦屯是一个虚构的地处韦塞克斯(一般指今天的多塞特郡)的村庄,索普(Thorpe,2012)用史诗般的风格叙述了这个村庄350年来的白云苍狗与桑田沧海。爱尔兰作家约翰·麦加恩于2002年发表的小说《他们可能对着日出》则呈现了一幅当代爱尔兰村庄的全景图。这幅图景充满了传统与现代的张力、村民既具质朴的本性,又有狡黠的生存能力。麦加恩(McGahern,2006)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通过对这个具有浓厚地域色彩的村庄的细描,将村民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以及由此反映出来的人性的复杂与多变表现得淋漓尽致。

英国现当代文学中的自然书写虽然仍有对田园传统的继承,但大部分作家以不再满足于仅仅建构一个理想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社会,也不是单纯地站在反田园的立场上揭露乡村生活的疾苦和悲惨。泰瑞·吉福德将当今的田园书写称为“后田园书写”,这种书写表现在,对自然有敬畏之心,能够认识到人与自然是相互影响和塑造的,同时意识到可以把自然看成一种文化,也可以从文化的角度看待自然(Gifford,1999:152-165)。英国现当代作家在呈现自然时就具有“后田园书写”的特点,他们不仅描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张力和互动,还以乡村生活和荒野自然为载体反映了多面的现代生活本身以及人与人、人与自身之间的复杂情感与关系。

四、新自然书写——非虚构类自然文学在当代英国文坛的复苏

在英国现当代文学中,田园传统走向式微,但自然书写在虚构类文学中并未间断过。更值得关注的是,进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非虚构类自然文学开始在英国文坛呈现复苏趋势,且近年来越来越受到读者的欢迎和主流批评界的关注。学界称这类书写为“新自然文学”。

文化批评家乔·莫兰对这一复苏现象的背景和特点做了较为系统的梳理和分析。他认为,虽然不少作家因不愿自己的作品被贴上类型化的标签而对“新自然文学”的说法有所抵触,但客观而言,这类书写既继承了自然文学的某些传统,同时也在主题和文体上有所突破和创新,所以这一归类是具有适用性的。莫兰指出,新自然文学的复兴缘起于二战后英国城镇居民想恢复家园、重归自然的愿望。不同于传统自然文学的是,这类书写并不主张逃离城市,进入乡村,而是提倡关注人与身边环境的日常联系。二战之后,随着农场经济的发展,非官方耕地逐渐减少,有些乡村保护主义者反对城市建设对农田的蚕食,流露出强烈的怀旧情绪。1982年,苏·克利福德和安吉拉·金合作建立了议会外游说组织“共地”(Common Ground),与保守派不同的是,他们针对现状提出了“本土特色”和“变平凡为神奇”的理念,反对逃避和怀旧(Moran,2014)。新自然文学中老一辈作家理查·梅比和罗杰·迪金都直接参与了“共地”的管理和组织工作,“共地”的理念与他们在各自的书写中所强调的注重地方与环境的多元化以及将自然与文化相融合的基调不谋而合。这样的基调在更年轻一些的新自然文学作家中也得到了回应。马克·科克尔、罗伯特·麦克法伦等人的写作都呈现了一种变化成长的过程,即从一开始想在自然中求奇求异到后来通过回归本地本土和熟悉的身边环境来探索和定位自己与非人类世界的关系。 例如,麦克法伦在《荒野之境》中记录的行走始自于离他家一英里之遥的山毛榉树林,之后他在荒野之上、密林之中、峭壁之巅的体验不断扩展和修正自己对荒野的理解和体悟。但当他回到那片榉树林之后,他发觉他所寻找的能让他“回复本性”的荒野其实就在他所居住的小镇附近。“它就在道路和建筑的旁边,遭受着巨大的威胁,有些已经消亡。但此时此刻,大地上似乎有野性的光芒在震荡、在回响。”(Macfarlane,2007:321;麦克法伦,2015:333)由此可见,麦克法伦的荒野实践,既是身体的远行,也是心智的历程。

新自然文学的书写者大多既是有着人文素养的学者、散文作家和文化考古学家,也是具有科学意识的博物学家和探索精神的冒险家。他们的书写将自然史、文化史、地志学、物候学和心理地理学等学科结合起来的诗意写作,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美学交错共生的文学类型。这些著作有的还附有参考书目、注释、术语或地图,因此模糊了创造性写作和学术研究之间的界限。很多作品近年来都斩获过重要的文学奖项。被称为新自然文学领军者的麦克法伦的行走三部曲《心事如山》、《荒野之境》、《古道》就获得过毛姆文学奖、多尔曼流行文学奖、塞缪尔·约翰逊非虚构类写作和《卫报》首作奖等多项大奖,麦克法伦2013年还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布克奖评委会主席(Macfarlane,2003,2007,2013)。

新自然文学作家都强调去体验和触摸自然,他们通常聚焦所观察事物的细节和机理,而不是远观和抽象的论述,正如麦克法伦在《古道》中所写,“触觉是一种双向对等的行为,一种和世界相互交流的动作,踩下一个印记的同时也是在接受一个印记”(Macfarlane,2013:161;麦克法伦,2015:167)。对亲近和细节的强调源于新自然作家对当下人类逐渐脱离自然和地点的担忧。麦克法伦(Macfarlane,2007:203;麦克法伦,2015:208)在《荒野之境》中指出:“在各种方面,我们的生活都在和地点脱离关系,我们的经验抽象成没有触觉的概念了。过去从没有一个历史时期会像现在这样,抽象和非物质化到达了无所不在的地步。我们和技术世界的联系几乎是无穷尽的,尽管它带给我们那么多好处,却以我们跟世界的联系作为代价,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忘记了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除麦克法伦外,其他新自然作家也在户外行走和亲近自然中完成了知行合一的生命写作,探讨了自然与文化、风景与人文之间相互调整和塑造的关系。如迪金根据自己在英国河流和湖泊野泳的经历写出了《浸水》一书,提倡改革政府对英国水路的管理和控制,向公众开放河渠和水道(Deakin,2000)。另一位作家梅比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诺福克郡的榉树林里,他的《大英植物百科全书》、《与自然接触》、《自然的治愈力》等书都基于他对于花草树木的痴迷研究(Mabey,1997,2000,2008)。与梅比共同写作了《大英鸟类百科全书》的科克尔和家人也一直居住在诺福克郡的乡村里,他热衷于观察和研究野生鸟类,其《乌鸦的国度》一书于2008年获得了塞缪尔·约翰逊非虚构类作品奖(Cocker & Mabey,2005;Cocker,2008)。女性作家是英国新自然文学中引人注目的一股力量,其中凯思琳·杰米的书写根植于苏格兰的景观和文化。除创作生态诗歌外,她还著有自然随笔散文集《发现》和《视线》,《视线》获得了约翰·巴勒斯自然文学奖章和猎户星图书奖(Jamie,2002,2012)。另一位女性作家是海伦·麦克唐纳,她在父亲病逝后为缓解抑郁情绪,喂养了一只苍鹰。对父亲的思念和与苍鹰的相伴以及对作家 T.H.怀特动物书写的阅读感悟交织在一起,促使麦克唐纳写成了集回忆录、自然文学和书评于一体的的作品《海伦的苍鹰》(Macdonald,2014;麦克唐纳,2017)。这本书刚一出版就获得了塞缪尔·约翰逊非虚构类作品奖和咖世家年度最佳图书奖。2016年引起关注的新自然文学书写是艾米·利普特罗特的回忆录《岛屿之书》。作者在酒精的摧残下,遭遇了失业、失恋、居无定所等多重打击。后来,命运将她带回了故乡,她开始关注自己生活的岛屿、海洋以及与自己相伴的野生动物,在大自然的野性之中重新找回了自我(Liptrot,2016;利普特罗特,2017)。这部作品获得了温赖特奖、《卫报》年度最佳自然文学作品和《新政治家》年度最佳图书等殊荣。

英国新自然文学的复兴和发展近年来方兴未艾。文学杂志《格兰塔》(Granta)于2008年办了一期专刊登载了当时比较畅销的一些自然文学作品选篇。现在英国本土还出现了发表这类书写的刊物,如《地平线》(Earthline)和《群岛》(Archipelago)。2014年温赖特金啤酒公司联合英国国家信托专门设置了温赖特自然、户外和旅游文学奖。《卫报》、《每日电讯报》、《星期日泰晤士报》以及《新政治家》等报纸对新自然文学也一直给予推介。当然,主体媒体对于这类书写的关注不仅仅表现为赞赏和肯定,批评的声音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其中比较有影响的负面评价是斯蒂文·普尔于2013年6月发表在《卫报》上的一篇题为《我们对自然文学的热爱是不是资产阶级的逃避主义?》的文章。普尔认为:“自然文学作家倾向于将非人类世界粉饰为一个永远阳光灿烂、和谐宁静的乐土”,而事实上这是迎合时尚潮流的一种投机取巧的文学形式,它就像一个“越来越红火的北伦敦农贸市场”,这样的市场可以满足城里人“企图通过回归简单的田园生活去寻找精神慰藉的渴望”。这种潮流也反映了“一种被净化的政治”,其实质就是“人们对变化莫测的全球市场的一种反应”,人们“退回到花园里,安静闲适地侍弄自己种植的有机胡萝卜”。显然普尔(Poole,2013)认为,新自热文学表达了一种逃避现实、充满机会主义色彩的狡黠保守的生活态度。针对普尔的批评,梅比在《卫报》上进行了回应。他承认,目前西方盛行的潮流是将自然纳入到消费体系中,使之商品化,进而成为“一日游形式的救赎工具和非处方的百解忧”。但他认为,真正有价值的新自然书写是反田园的,是旨在努力与自然建立一种如“邻里般的生态联系”,但这种联系绝不是一种互惠关系,作家要与自然分享环境,“要用语言将自然的他者特性与生活的当下状态结合起来”。梅比(Mabey,2013)提醒新自然作家要具有自我审视和自我批评的姿态,避免“陷入神人同形同性论”的窠臼。

英国主流媒体除了聚焦新自然文学是否属于中产阶级的逃避主义政治和田园怀旧主义这样的争论外,还引导公众关注被划归到这一书写类型的作家们之间的争论。例如梅比在前文提及的为新自然文学正名的辩护文章里,就认为麦克法伦的书写属于想象旅游文学,因此应该排除在新自然文学之外。科克尔也对麦克法伦持有相似的批评态度,他于2015年6月在《新政治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博物学家的死亡:为什么“新自然文学”如此顺从?》的文章。科克尔(Cocker,2015)认为,麦克法伦的行走三部曲忽略了政治和社会批评,他仅将自己对风景的着迷镶嵌入华丽的抒情文字之中。他提醒道,自然文学作家若对环境的凋零现状漠不关心,就会使书写本身变成精神的庇护所,而无法应对现实中的自然和风景所面临的来自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挑战。为了回应科克尔的质疑,麦克法伦于2015年9月也在《新政治家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为《我们为什么需要自然文学?》。他认为,21世纪兴起的新自然文学所体现的不仅仅是一种政治意识,更是一种生态美学价值观。麦克法伦很认同美国生态学家和自然文学作家利奥波德提出的土地伦理,他相信文学可以通过书写的方式塑造人们的地方意识和地方良知。麦克法伦(Macfarlane,2015)强调说,当代英国的自然文学需要探讨的是自我、风景与伦理之间的关系,思考的是人们看待自然时所出现的断层,这样的书写既不是一个文类,也不是一个派别,它本身就是一种生态,是自然文学复兴过程中的健康形态。

五、结语

英国主流媒体对新自然文学的批评和新自然文学作家内部的争论都说明,这一书写形式不仅仅再流于当下表面的繁荣,繁荣背后的问题已开始引起学界的关注和讨论。这些问题包括新自然文学与传统自然文学之间究竟有何种传承关系,这种书写形式为什么在当代越来越受到读者的追捧,它与有着明显文明批判态度的环保主义和生态批评之间的联系和区别是什么,当下被贴上新自然文学标签的作品如何在理性精神、环境伦理、生态美学、哲史蕴涵和诗性表达之间取得平衡或有所侧重等。鉴于研究目的和篇幅所限,本文仅梳理和考察了英国自然文学始于文艺复兴时期田园书写的发轫和发展,至18-19世纪的田园传统向反田园转向,以及自然文学在20世纪的式微和后田园书写的继续,直到进入20世纪末至今自然书写开始复苏的整个过程。这一梳理旨在帮助读者理解英国新自然文学在21世纪之所以走向繁盛同时又引起争议的背景和部分原因。关于学界对上述问题的更深一步的探讨和这一书写形式的多模态发展状态和趋势,本人将另外撰文进行分析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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