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红旗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1959-)可谓当代美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虽称不上多产作家,但其每一部作品都因其深切的社会关怀而深受读者的欢迎。200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纠正》(The Corrections)不仅为弗兰岑赢得了当年美国的“国家图书奖”,也确立了他在美国当代文坛的牢固地位;201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自由》(Freedom)的巨大影响更是令其跻身“伟大的美国作家”①的行列。近几年来,有不少中外学者对《自由》这部作品进行研究分析。国内有关《自由》的研究包括对“自由”的阐释、对作品商业成功的分析,以及在现实主义视角下对弗兰岑作品的剖析②等。国外的《自由》研究成果也不多。最具代表性的一篇深度分析《自由》的文章是玛格丽特·亨特格拉姆(HuntGram,2014:295-316)的题为“自由的界限:乔纳森·弗兰岑,现实主义小说和发展问题”③。
然而,熟知弗兰岑的读者都知道,与上述已有的研究成果相比,其作品所涉及到的要纷繁复杂得多。事实上,弗兰岑一贯擅长通过作品来揭露美国乃至人类所共同面对的重大社会问题,如经济危机、反恐战争、气候恶化、能源枯竭等。而地球生态问题则一直是弗兰岑主要关注的一个重大问题。弗兰岑曾在《纽约客》、《国家地理杂志》等刊物上陆续发表过有关生态问题的文章。《国家地理杂志》2013年 7月刊发的一篇题为“候鸟的绝唱”(Last Song for Migrating Birds)的文章是其具有代表性的一篇。弗兰岑的生态关注在这篇文章中得到非常充分的展示④。而在生态问题这一主题上,小说《自由》更是有着深入透彻的展开。随着小说情节的不断展开,深层生态学的相关思想理论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首先由阿伦·奈斯(Arne Naess)提出,后经德韦尔(Bill Devall)、塞欣斯(George Sessions),福克斯(Warwick Fox)等人不断完善的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倡导一种生态中心主义(eco-centrism)平等观和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观(Sessions,1995:225-239)⑤,主张控制人类人口增长;物质上够用就好,绝不浪费;只使用恰当的技术,而非让科学主宰一切;追求使用简单的手段实现丰富的目标。深层生态学认为地球上的人类和非人类生命都有其自身的价值,生命形式的多样性有助于这些价值的实现。人类生命和文化的繁荣与人口的减少不矛盾,非人类生命的繁荣则要求人口的减少,当代人过分干涉非人类世界,因此必须改变经济、技术和意识形态的基本结构,对“数量上的大”与“质量上的大”应该有着深刻的意识等(ibid.:70)。与浅层生态学(Shallow Ecology)更多地关注污染,资源短缺等问题相比,深层生态学质疑人类共有的终极价值观,建议对我们的哲学世界观、文化和生活方式进行彻底的改造(ibid.:162)。即人类有享受优先权利的自由;但是这样的自由必须有明确的限度。
据此,本文将从小说所涉及的导致生态问题的人口爆炸、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经济的无节制发展以及盲目崇拜技术的消费主义这三个方面对文本展开分析,以揭示弗兰岑在作品中对深层生态学思想的演绎,及其对“自由的维度”所做的界定。
弗兰岑在《自由》中塑造的主人公沃尔特·伯格伦德是一位在邻居眼中“比绿色和平组织还要绿上三分”的激进环保人士。沃尔特坚持认为:“每个物种都拥有不可被剥夺的持续存在的权力。”(p.274)伯格伦德的这种生态意识其实就是深层生态学所倡导的生态中心主义平等观,即倡导生命物种平等,致力于维护生命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作为一位对鸟类近乎痴迷的环保人士,沃尔特为了践行其信仰,凭着他对大自然纯粹的热爱,毅然离开了所供职的明尼苏达矿务及制造业公司,放弃优厚的待遇,转而投身自然保护协会,做了一名业务发展员,花费大量精力筹划创设“蔚蓝山基金”,以建立保护区来保护濒临灭绝的蔚蓝莺。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伯格伦德更进一步认识到造成人类不断侵占鸟类以及其他非人类物种栖息地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人口的爆炸式增长。
过多人口的生存需求打破了地球上的生态平衡。人口问题成为了导致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之一。正如挪威哲学家、深层生态学思想的提出者阿伦·奈斯在“浅层生态运动和深层、长远的生态运动概要”(1973)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地球生命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源于人口爆炸(Sessions,1995:141)。深层生态学思想家施耐德更进一步指出,“现在是人类数量过大,这个问题还在迅速恶化。不仅对于人类整体,而且对于绝大多数其他生命形式,这个问题都将是灾难性的”(ibid.:142)。小说中,主人公沃尔特·伯格伦德还多次提到了斯坦福大学教授、社会学家保罗·埃利西(Paul Erhlich)和罗马俱乐部(Club of Rome)(奥里雷奥,1984:49)⑥。埃利西与妻子合作的《人口爆炸》(Ehrlich & Ehrlich,1968)一书以及“罗马俱乐部”发表于1972年的年度调查报告《增长的极限》(Meadows et al.,1972)的主要内容也在小说中成为主人公推行“生态中心主义平等观”的依据。
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人口的急速增长不可避免地带来了诸如耕地面积减少,森林衰退,过度捕捞,水资源短缺,空气及水污染等一系列问题,而且对生物圈内的其他生物也会造成难以估算的毁害。根据联合国人口司2007年发行的一份报告,在未来的43年内,地球将新增25亿人口;这些人口将大多数出生在欠发达的国家和地区。1800年的伦敦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人口超过100万的城市,现如今这样的城市已超过300个。截止2016年,世界城市人口报告的数据显示,全球超过1 000万人口的超大城市有 36⑦个。人口的增长呈现的是指数增长,而生产资料仅仅以算术比率增长。“在一百年的时间段里,得出的数字会是极为可怕的;届时世界人口将达到一百八十亿,能源消耗将十倍于今天。如果再往后推一百年,而增长率保持不变的话,那么,得出的数字将惨不忍睹。”(p.151-152)人口的急剧增长使得这个“世界又热又平又拥挤”(Friedman,2009)。人口的增加加大了对化石能源的消耗,全球气候变暖加剧,环境恶化;另一方面人口的指数增长不仅使人与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也使得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大规模缩小,物种灭绝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解决的方法当然是对人口增长实施控制。其实主人公沃尔特·伯格伦德在大学时期关注最多的问题就是人口过剩,他还是人口零增长组织初级学员。“零增长”源自于罗马俱乐部的研究报告《增长的极限》。该报告指出,由于地球资源是有限的,人类必须自觉抑制增长,此即所谓“零增长”理论。面对俞益恶化的人口问题,伯格伦德感叹,“我们需要像罗马俱乐部这样的组织,就是因为必须有人在常规的政治进程之外,理性地探讨和看待增长……总得有人来关注这个问题,来影响决策层。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们就将毁掉这个星球。我们会被我们自己的无限繁殖活活憋死”(p.152)。伯格伦德指出,“罗马俱乐部正在探索一些更为理性和人道的方式来限制增长,而不是放任地球被毁,所有人不是饿死,就是相互残杀”(p.151)。沃尔特·伯格伦德曾经试图游说某位州议员以获得支持。遗憾的是,最后,沃尔特只看到了自己的天真和单纯。
主人公沃尔特·伯格伦德对于人口控制的呼吁呼应了奈斯和塞欣斯有关人口和繁荣关系的深层生态学思想。深层生态学认为,人类生命和文化的繁荣与人口的不断减少不矛盾;而非人类生命的繁荣则要求人口减少;所以,改变人口过剩这一现状对于人类和非人类来说都是件有益的事(Sessions,1995:68)。然而这种理性的诉求在强大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面前变得孱弱无比而一文不值,甚至遭到恶意的诽谤和攻击:“人口控制在政治上变得声名狼藉,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英迪拉·甘地推行的强制绝育以及美国的人口零增长政策都被扣上了本土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帽子。”(p.276)所以,正如沃尔特·伯格伦德所言,如今的人口问题已经成了生长在体内却又得不到正视的毒瘤(p.152)。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弗兰岑在《自由》中直面人口爆炸这一当今世界所面临的严重的社会问题。指出人口爆炸是人本中心思想不断膨胀的必然结果。在膨胀的人本中心思想的影响下,人们有时甚至无视人类只是地球生命体系中的一环这一事实。更有甚者,还有人将人本中心思想当做一根政治大棒到处挥舞。正是这一些列人类的不理智行为和别有用心的无度行为导致了人口爆炸及其危机的愈演愈烈,从而使得人口问题成为了一颗已经开始威胁到自身安全的不断恶化的肿瘤。当然,弗兰岑也通过沃尔特·伯格伦德告诉人们,人口问题也并非无解。如果我们能够不执念于人本中心思想,转而实践深层生态学所倡导的生态中心主义平等观,将人口问题置于整个大生态框架内来考量,那么我们所面临的某些问题还是可以得到缓解,甚至得到解决的。
小说主人公沃尔特·伯格伦德的朋友理查德·卡茨曾经提到,人口当然是这个社会的问题,但是真正的问题则在于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在自由市场意识形态中,增长是其精华所在;在自由市场经济理论中,必须将诸如环境这样的因素排除在外。因此,讨论人口过剩也就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卡茨的结论有失武断,但是揭示出了导致生态危机的另一毒瘤:对“增长”贪得无厌的自由市场经济。
深层生态学认为不加区别的经济增长贻害无穷。地球上的资源属于整个生物圈,耗尽了有限的资源以及靠产生大量污染而促成的经济增长不能持续,减少污染应优先于经济“增长”(雷毅,2001:32)。而实际的情况却是唯发展主义(developmentalism)一统江湖。繁荣掩盖了一切其他的社会问题,成了包治百病的良方妙药。自由市场成为走向繁荣的必由之路。对此弗兰岑在作品中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指出过分强调经济增长,夸大自由市场的作用必然会带来很多危害。因为,正如深层生态学研究所指出的那样,经济增长必然要以环境资源的消耗为代价;不可再生资源的使用除了在量上逐渐减少,从而危害到人类可持续发展外,正在大肆消费的人群也已经受到了一定的惩罚。人们已经体会到环境的恶化,水源和空气污染对人们的健康所造成的巨大的影响。就像小说所描述的那样:
每次经过城乡交界的时候,我的脸就像被泼了酸液一样难受。不光是农业产业化的问题,还有毫无计划的城市扩建,扩建,再扩建。低密度开发最为恶劣。到处都是SUV,到处都是雪地车,到处都是水上摩托艇,到处都是全地形车,到处都是占地两英亩的草坪。那些该死的干巴巴的绿色的灌满了化学农药的草坪。(p.272)
为了个人利益和政治前途,政客们都会不厌其烦地承诺选民们去兑现经济大发展,甚至包括那些清楚认识到环境保护重要性的所谓“有识之士”们:“如果想在选举中胜出,你甚至连放慢增长都不敢提,更不必说去否定增长了。这种看法完全是政治毒药。”(p.152)弗兰岑通过沃尔特·伯格伦德之口,毫不隐晦其对于美国政府对环境保护不力的失望,并且提出了犀利的批评:“克林顿在环保方面毫无建树。完全就是他妈的负成就……‘不要停止为明天着想’?臭狗屎!不为明天着想恰恰就是他在环境方面所做的事。戈尔也就是只软脚蟹,根本就不敢高举他的环保绿旗。”(p.272)当然,克林顿政府并不是仅有的特例。里根政府为推进美国汽车工业和石油工业的发展,认为政府不应对自由市场干涉太多,因而反对执行由尼克松签署的美国历史上第一部涉及空气污染,水污染和有毒废料排放等问题的环保法案,并且还减低了能耗标准政策。其结果是汽车产业的大肆发展,SUV不断被生产,底特律为了不遵守高油耗标准而说服政府将SUV定义为轻型卡车,大量SUV的上市获得了消费者的追捧,自由市场的供需关系则要求生产更多这样的车型(Friedman,2009)。通过沃尔特·伯格伦德叙述,弗兰岑尖锐地指出,在经济大发展的形势下,状态不断恶化的自然环境成为了人类欲望的替罪羊。甚至在出现了一系列环境问题,人们开始反思经济发展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人们还是没有把环境保护当作首要的任务去加以应有的重视。
当然弗兰岑并没有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政府。停滞甚至放缓经济增长之所以会成为政治毒药是因为民众对于物质欲求的不断膨胀。手中握着选票的选民多数也只是关注自己的眼前利益,满足已有的物质享受。“对他们的有线电视,XBOX和宽带已经满意得不得了了”的时候(p.266),还有多少人会真正去关心环境呢?难怪沃尔特·伯格伦德会哀叹自己仿佛是美国唯一的一位关心我们居住的星球是否会遭到毁灭的人(p.395)。因为环境保护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经济增长,这样必然会对美国民众享受物质利益的权利有所限制。而在一个所谓的崇尚自由的国家,这是不允许发生的。因此,在自由市场面前,人人都是既得利益者。经济增长以能源消耗为代价,然而美国对国外的能源具有很强的依赖性,这就必然会导致因能源问题而造成的冲突和战争。弗兰岑毫不留情地揭露了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本质,指出那“是一场以政治和利益为目的的战争”(p.506),而美国国内的能源集团则是直接的利益既得者。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个人的努力会显得特别地荒谬可笑。沃尔特·伯格伦德最后也无奈地承认,他个人以及他为之不惜奔波劳苦的“蔚蓝山基金组织”其实成了财团和政府之间为了各自利益最大化而相互勾结,加以利用的棋子。
“自由”是一个美好的东西。然而,在资本主义的社会体制下,自由与市场经济的结合却生出了诸多的丑恶。弗兰岑通过《自由》这部作品表达出了对于美国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经济泛滥式发展的种种忧虑;谴责了美国政府一味迎合市场需求而在环境保护方面的毫无作为。对于民众打着“自由”的旗号一味追求物质享受的错误观念,弗兰岑的批判也是一针见血,指出了他们在环境保护和生态和谐发展方面的麻木和无知。
与自由市场资本主义连体共生的是消费主义的蔓延。消费主义对享乐主义的推波助澜不遗余力。享乐主义必然会导致对资源的无节制利用和对现代科技成果的严重依赖。小说中多处出现讨论与享乐主义密切相关的对现代科学技术的依赖和滥用等的细节。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类工业发展和民生改进的贡献毋庸置疑。人们对它能够提供巨大物质财富和精神幸福的力量更是深信不疑。
然而,早在1962年,美国自然小说作家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在《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1962)中揭露了化学农药DDT对生物圈的致命伤害,让人们开始注意到滥用现代科技的弊端。弗兰岑的《自由》则将人们关注点引向当下核能的开发与利用。核能的开发源自于人们想依靠科技来取得经济成本小而收获多的能源,想一本万利,减少对石油的依赖。但是这样的一种新能源目前看来并不是一把可以解决所有难题的万能钥匙。而且人们对核泄漏的担忧与恐惧由来已久。发生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恐怖事件告诉人们核泄漏并非危言耸听,它是真实存在的。其对生态环境的危害也是致命的、永久的。
全球变暖是个巨大的威胁,但是它还不及放射性废弃物的危害大。事实上,物种适应环境的速度要比我们过去认为的快得多。如果气候变化分布在一百年当中,脆弱的生态系统依旧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反应堆爆炸,所有的东西都会毁于一旦,而且在未来五千年内都没有恢复的可能。……核灾难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而生态系统从一夜之间的灾难中复原的几率为零。(p.406)
《自由》中的如此成述并无夸大其词。发生在俄罗斯和日本的核泄漏事故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此外,弗兰岑在《自由》中还犀利地批评了美国多次发动的高度依赖尖端科技成果的现代战争,如伊拉克战争。指出其在掠夺资源、涂炭生灵的同时,发动这种高科技支持下的现代战争对地球生态环境的破坏也是永久的、无法挽回的⑧。
人类的过度消费导致了资源枯竭与生态危机。科技的快速发展为过度消费推波助澜。与此同时,科技产品的更新周期不断加快,极大地加剧了资源消耗——大量废旧物品、电子产品的淘汰和有毒有害物质的乱排乱放给自然环境,给生物圈内包括人在内的生物物种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弗兰岑在接受《东方早报》的记者采访时说:“消费主义制造孤立的个体,充斥着消费主义和科技的世界旨在制造孤立的个体,他们所享有的‘自由’意味着可以购买一切想要的东西,做一切想做的事。但我不认为这种自由能带来幸福。”(石剑锋,2012)⑨
不难看出,弗兰岑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宣传深层生态学思想所倡导的极简主义的生活方式。深层生态学主张“手段简单,目的丰富”(Simple in Means,Rich in Ends)。主张以简朴的手段来丰富生活,反对过度消费,指出“物质生活标准应该急剧降低,而生活质量,在满足人的深层的精神方面,应该保持或增加”(Sessions,1995:27)。衡量人类文明的尺度不在于物质的占有量上,而在于物质的充分利用和精神生活的完善上。奈斯在“深层生态学与生活方式”一文中旗帜鲜明地主张,“(要)利用简单的手段。避免利用不必要的复杂手段去实现目标。反对消费主义;个人财产最小化”(ibid.:259-260)。
然而,在消费主义思想笼罩下的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极简主义的生活方式的施行和推广显然会举步维艰。尤其是在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突飞猛进、成果更迭日新月异的今天,人们的消费欲望不断受到刺激而膨胀,“手段简单”的提法只会遭到无视,甚至嘲笑。在受到自由市场支持和鼓励的消费社会中,人们追求的不单是商品的质量与价值,而是商品所能带来的身份标识。也就是说,购买代表了某种身份的符号以达到实现欲望的满足感。在当下这个社会,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甚至将这种过度的消费视作一种个体的自由加以标榜。你批评他过度消费,他就指责你侵犯他的自由。完全不考虑这样的生活习惯会产生什么样的严重后果;会给人类整体的生存自由带来多么巨大的威胁。弗兰岑在作品中对这样的所谓“自由”的实质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批判。并且借主人公沃尔特·伯格伦德之口指出美国政府在环境保护方面的无能表现的根源完全是因为这种对个体自由的放纵。“而欧洲的自由市场受到社会主义的抑制的原因在于他们不太羁绊于这种个性的自由。”(p.454)
当然弗兰岑对过分依赖科技、滥用科技成果以及由此造成的生态问题的揭露和批判并不是为了否定科技的进步和发展,而是要促使人们充分考虑到过分使用科技成果可能会对生态环境产生的副作用和破坏力。弗兰岑在接受《世界邮报》(The World Post)的一次采访时坦言:“我不得不说我并不反技术。……(但是)有关技术的哪些方面是我们要拥护的,哪些方面是我们应该摒弃的,对此我们应该进行公开的对话讨论。”(Gardels,2014)与深层生态学的立场一样,弗兰岑批判的是操纵和掠夺自然的科学以及科学技术背后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根深蒂固的影响。科技的进步给人们带来极大的便利,但若片面地追求舒适快捷的生活方式,放纵过度膨胀的消费欲望,必将会对我们所处生态环境和生物圈造成越来越深重的灾难。所以,深层生态学所倡导的“手段简单,目的丰富”是有利于生态环境保护、有利于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一种极简主义生活理念,是我们都应该去身体力行的一种生活方式。
绝对的自由必然会导致绝对的混乱。受到代表事物正确发展规律的原则规范约束的自由才能够充分发挥其积极的作用,将人类带入永久和平、幸福、安详的发展状态之中。反之则会给人类带来混乱,甚至会威胁到人类自身的安全。弗兰岑的这部鸿篇巨制《自由》其实是对无度的自由和滥用自由的批判。作者在对这种无度的自由和滥用自由进行梳理批判的过程中,也较为充分地演绎和呈现了深层生态学的基本思想及其生态中心主义的价值观。人类和非人类都是地球生物圈中的重要组成成分。生态平衡应该是地球生物圈中人类和非人类共同发展的平衡。人类发展的自由不能凌驾于地球生态平衡发展的规律之上。因此,《自由》在引导人们反思传统的人文主义思想,倡导生态中心主义的同时,通过一系列反面的残酷现实,突出强调了划定自由的维度的重要性——让自由置于合理的维度之中,让人类和所有其他生物物种以及自然存在都能够享有平等的自由空间,惟其如此,才能够未来可期!
注释:
① 2010年8月,凭借《自由》的轰动影响,弗兰岑荣登《时代周刊》封面。杂志为其封面人物配上了“伟大的美国小说家”(Great American Novelist)的说明。弗兰岑是数十年来唯一获此殊荣的作家。
② 目前可以查阅到的在各类学术杂志上发表的论文不足10篇。其中以史岩林的《自由的幻象——评美国乔纳森·弗兰岑新作〈自由〉》(《艺术评论》2014年第2期),陈广兴的“文学的推销——解读乔纳森·弗兰岑《自由》的商业性”(《当代外国文学》2013年第1期)和“现实主义的皇皇巨著——解读乔纳森·弗兰岑的小说《自由》”(《外国文学》2012年第6期)颇具代表性。
③ Jon Baskin(2012)认为,包括《自由》在内的弗兰岑的作品无论是其语气或是愿望,都表达一种本质上的反社会(anti-social)的倾向。
④ 弗兰岑(2013)在文章中表达了对马尔萨这一地中海地区鸟类被大规模捕猎,栖息地被大肆破坏的深切忧虑。
⑤ 深层生态学认为,人真正的自我应该是“大自我”,即“生态的自我”(ecological self)。人的自我利益和生态系统的利益完全相同,自我与整个大自然密不可分。
⑥ 罗马俱乐部(Club of Rome)是致力于未来学研究的国际性民间学术团体,成立于1968年4月,总部设在意大利罗马。俱乐部总裁奥里雷奥·佩切依(A.Peccei)在谈到导致人类衰退的十大因素时,把人口爆炸作为第一大因素。人口过多使目前存在的一切问题变得更为严重,同时也是增加大量新问题的原因所在。
⑦ 参见Demographia World Urban Areas,2017.
⑧ 根据深层生态学的研究成果,战争在地球生态环境的恶化过程中的作用达10~30%(Sessions,1995)。
⑨ 可以说弗兰岑本人就是一位践行手段简单、目的丰富的生活方式的榜样,他用黑莓手机只做最简单的信息回复,一直居住在甚至没有互联网的旧式居所,在一台老打字机上写作等。
[1]Baskin, J. 2012. Coming to Terms: Franzen, Wallace and the Question of Realism[J].The Point, (5).
[2]Ehrlich, P. & A. Ehrlich. 1968.The Population Bomb[M]. New York: Ballantine.
[3]Franzen, J. 2011.Freedom[M].London: Fourth Estate.
[4]Franzen, J. 2013. Last Song for Migrating Birds[J].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 (7).
[5]Friedman, T. 2009.Hot, Flat, and Crowded: Why the World Needs a Green Revolution—and How We Can Renew Our Global Future[M]. London: Penguin Books.
[6]Gardels, N. 2014. How to Be Alone in Our Techno-consumer Culture: A Conversation with Jonathan Franzen[N].The World Post, 1-30.
[7]HuntGram, M. 2014. Freedom’s Limit: Jonathan Franzen, the Realist Novel, and the Problem of Growth[J].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2): 295-316.
[8]Meadows, D. et al. 1972.The Limits to Growth: A Report for the Club of Rome’s Project on the Predicament of Mankind[M]. New York: Universe Books.
[9]Sessions, G. 1995.Deep Ecology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M]. Boston: Shambhala Publications.
[10]奥里雷奥·佩切依. 1984. 未来的一百页[M]. 北京: 中国展望出版社.
[11]雷毅. 2001. 深层生态学思想研究[M]. 北京: 清华大学出版社.
[12]石剑锋. 2012. 某些自由不一定能带来幸福[N]. 东方早报, 5-28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