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中之战:中日学界关于抗战时期中日货币战研究评述*

2018-01-23 02:18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沦陷区法币学界

王 萌

维持所发行货币的价值与流通,是一国经济实力的象征。全面抗战时期,法币能否维持汇兑价值并于民间广泛流通,是国民政府是否具有抗战力的体现,也是其对手——日本当局竭力设法打击、削弱、瓦解的目标。战时环境下日本对华货币政策,其实质就是日本对华货币战。一般认为,和平时期国家间的货币战,主要通过操控汇率等手段从贸易中获取利益,而战争时期的货币战,则以货币金融政策配合军事行动,通过掠夺敌国物资、摧毁敌国币制乃至金融体系,最终瓦解敌国赖以抵抗的经济基础。战时中日两国围绕各自发行货币的汇兑价值与流通区域展开激烈角逐,这场“战中之战”波澜壮阔而又波谲云诡。自战争时代起,中日学界就围绕两国货币战展开了大量调查与研究。②除中日学界之外,西方学界对于两国战时货币战的研究成果尚较少见,且多关注战时中国的财政问题而非货币战争问题。例如Sun-HsinChou(1963):TheChineseInflation,1937—1949.NewYork:ColumbiaUniversityPress;ArthurN.Young(1965):China’sWartimeFinanceandInflation,1937—1949.Cambridge:Massachusetts.对其成果予以梳理并客观评述,有利于我们理解现代战争中货币战的运作机制与多重影响。当今世界,货币战争并未离我们远去,以史为鉴,深刻认识现代货币战的双刃剑性质实属必要。

一、中国学界既有成果之概述

早在全面抗战时期,中国学界即密切关注中日两国在货币金融战场上的角逐。至迟于1939年间,“货币战”的概念已广为学界所接受。国民出版社所编《中日货币战》与马寅初等著《中日货币战》,两书同名,内容相似,均对日伪当局在沦陷区发行伪币、掠取物资的行径,国民政府设立中英平准基金、维持法币价值的重要意义有所申论,也都强调了法币能否于沦陷区流通关乎中国抗战之命运。①国民出版社编:《中日货币战》,国民出版社1939年版;马寅初:《中日货币战》,独立出版社1939年版。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有学者还探讨了日本军政当局利用军票与伪蒙疆银行券(简称“蒙疆券”)、伪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券(简称“联银券”)、华兴商业银行券(简称“华兴券”)、中央储备银行券(简称“中储券”)等日系货币、伪币在沦陷区对法币的包围与驱逐政策以及国民政府的应对措施,指出“货币战实为敌我经济战中主力战”。②华而实:《五年来的中日货币战争》,三一出版社1942年版。战时中国学界对中日货币战的观察与研究,完全基于抗战的现实意义。因时间仓促与写作条件的局限,在数据收集、资料运用上存在诸多不足之处。

战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抗日战争史研究的深入,中国学界从史学意义上对全面抗战时期的中日货币战进行了进一步研究。陈建智分析了战时国民政府的货币金融政策,认为国民政府除了使法币免于崩溃、货币金融体系得以维持外,其货币金融战政策可谓基本失败,给予消极的评价。③陈建智:《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对日伪的货币金融战》,《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2期。赵学禹则对抗战时期日本对华货币政策的轨迹进行了考察,明确提出学界应注意研究日本在经济领域实行货币侵略的侧面。④赵学禹:《抗日战争时期日寇的货币侵略》,《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这一选题引起学界的关注,陆续发表了若干篇考察中日货币战的论文。⑤如石磊:《抗战初期的中日货币战》,《档案与史学》1995年第4期;郭静洲:《华北、华中地区的中日货币战》,《东南文化》1995年第3期;冯都、王家红:《抗战时期中日的金融争夺战》,《江西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等。值得注意的是,戴建兵的专著对抗战时期中日货币战的诸种形态进行了较全面的考察,基本勾勒出了战时不同阶段日本对华货币政策的演变。⑥戴建兵:《金钱与抗日战争:抗战时期的货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作者修订版为《金钱与抗日战争:隐藏在硝烟背后的货币之战》,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经过一个阶段的研究,战时日本对华货币政策的来龙去脉变得更为清晰。进入21世纪后,这一选题的研究成果迭出。梁晨将日本发动对华货币战的时间上限,界定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取得德国在山东的特权之后,并指出日本在占领东北之后,其对华货币战之手段已臻成熟。⑦梁晨:《日本侵华战争中的货币战》,《东岳论丛》2004年第6期。燕红忠则考察了日俄战争后日本金融资本进入东北的详细过程,他还注意到清政府设立奉天官银号、铸造和发行小洋为主的铸币与小洋票等史实,以及由此引发中日双方围绕争夺东北货币发行权的内幕。⑧燕红忠:《外国金融资本与地方金融势力的兴起——以奉天官银号的设立为中心》,《中国经济史研究》2018年第3期。付丽颖、孙汉杰则将伪满货币制度的建立置于日本殖民货币体系中加以考察,着重分析了横滨正金银行与朝鲜银行关于日本在东北发行货币的本位之争。⑨付丽颖、孙汉杰:《日元扩张与伪满货币制度的建立》,《外国问题研究》2012年第3期。刘凤华则注意到全面抗战初期日本军政当局利用朝鲜银行与河北省银行共同承担其侵华经费的活动,将之视为日本对华北货币政策的暂时过渡性措施。⑩刘凤华:《全面抗战初期日本的华北货币政策——以京津地区为中心》,《兰州学刊》2011年第2期。曲振涛、张新知对近代以来日本在华银行及傀儡政权银行发行货币的时间、种类、面值、流通领域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考察。⑪曲振涛、张新知:《外国货币侵华与掠夺史论1845—1949》,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248页。

关于日本对华货币战的形式,学界的研究亦有深入。姚会元将之分为“扩大日伪货币流通区域”“套取中国外汇”“抢夺中国金银”“制造假币”“实行通货膨胀”等五种形式。⑫姚会元:《探研日本侵华战争中的货币战》,《福建论坛》(人文社科版)2015年第9期。此外,戴建兵还考察了日伪公债及日本控制下的国策会社的社债发行情况,指出这些债券与伪币的有机结合,是日本实现“以战养战”战略、进行对华货币战的重要手段。⑬戴建兵、申玉山:《日本对华经济战中被忽视的一面——日本在华公债政策研究(1931—1945)》,《抗日战争研究》2009年第2期。

学者们普遍认为,利用日系银行与傀儡政权银行对沦陷区的金融加以统制,是日本军政当局对华开展货币战的主要策略。郑海呐以伪中国联合准备银行为考察对象,归纳了该行对华北金融施行统制的方式。①郑海呐:《抗战时期“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对华北的金融统制》,《历史教学》2004年第3期。刘凤华则考察了战时横滨正金银行的融资情况,指出该行的融资对象主要是那些能够为日本培育战力的国策会社、统制机构与团体,她还进一步考察了战时横滨正金银行性质的变化,认为该行倾斜性的融资政策导致其逐渐脱离贸易金融机构的角色,而不断向殖民地银行的角色转变。②刘凤华:《战时日本在华银行特殊会社和团体的融资——以横滨正金银行北京支行为例》,《东北亚学刊》2014年第4期。宋佩玉指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以横滨正金银行为代表的在华日资银行的殖民地银行性质大大加强。这些银行采取垄断的方式控制华中沦陷区的金融市场,尽可能地为日军掠夺当地物资提供资金支持。③宋佩玉:《清理与统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日资银行功能的转向》,《晋阳学刊》2018年第2期。朱佩禧、董爱龄、郭思齐等学者对汪伪中央储备银行的成立原因与运营状况,及其协助日本对华货币战的傀儡性进行了剖析。④朱佩禧:《寄生与共生:汪伪中央储备银行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董爱玲:《汪伪中央储备银行成立原因探析——兼论日本占领华中初期的通货政策》,《求索》2012年第8期;郭思齐:《伪中央储备银行货币发行述论》,《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张根福则对战时体制下汪伪政权金融统制的效果进行了分析,认为该政权虽然加强了伪中央储备银行的职能,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汪伪统治区币制的“统一”,但这并没有摆脱日本对其的操控,其金融统制政策反使自身统治区的财政趋于混乱,由此出现抗战后期物价飙涨的恶相。⑤张根福:《汪伪战时体制下的金融统制》,《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军票是日本对华货币战的“利器”,其动向颇为学界所关注。黎霞、曹大臣、林晓光、孙辉、王万光、刘俊、陈正卿等学者对军票在沦陷区的发行、流通状况及其影响进行了详致考察。⑥黎霞:《抗战期间日军在华推行军票史》,《上海金融》1996年第1期;曹大臣:《论日本侵华时期的军票政策》,《江海学刊》2001年第6期;林晓光、孙辉:《日本军票史考略》,《抗日战争研究》2005年第4期;王万光、刘俊:《战时日本军票的发行、流通及其影响》,《贵州社会科学》2017年第8期;陈正卿:《日伪对华中沦陷区金融的掠夺与统制》,黄美真主编:《日伪对华中沦陷区经济的掠夺与统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王翔通过解读《海南岛三省联络会议决议事项抄录》这一稀见日方档案,考察了日本侵占海南岛期间强制推行军票的过程、手段与实质。⑦王翔:《日本侵占海南期间推行“军票”的过程及其后果》,《抗日战争研究》2007年第1期。陆伟则利用战时日本兴亚院《秋元顺朝文书》这一重要史料,揭示了日本在华中沦陷区推行的货币金融政策背后,存在兴亚院与军部的诸多矛盾。陆伟还指出“中储券”出台的真实原因,系在伪华兴商业银行方案实际破产之后,兴亚院的“华中振兴会社法币利用”论与当地日军的“军票使用”论相持不下,最终由汪伪政府顾问青木一男所提出的伪中央储备银行方案为各方所妥协接受的结果。⑧陆伟:《日本在上海和华中地区的货币金融侵略政策》,《党史研究与教学》1998年第4期。陆伟还论述了日本维持军票价值的重要物资统制机构——华中军票交换用物资配给组合(简称“军配组合”)的性质、特点、运作机制和主要活动。⑨陆伟:《“军配组合”与战时日本在华中的物资统制》,《党史研究与教学》1999年第4期。

观察战时法币动向的学者亦不在少数。齐春风注意到了全面抗战时期国统区与沦陷区之间存在大规模的非正常法币流动现象,指出这是中日货币战所导致的结果。通过分析大量国民政府档案与报刊舆论,齐春风认为,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日本通过向国统区倾销物资的方式获取法币,进而套汇,而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则利用多种形式吸聚法币,进而抢购国统区物资。齐春风将物资争夺战与货币战结合起来考察,使人们得以更为深刻地理解货币战的本质,其研究可谓别开生面,⑩齐春风:《抗战时期大后方与沦陷区间的法币流动》,《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5期。此外,齐春风还对中日经济战与货币战的概念作了梳理,他指出中日经济战是一种敌对的双边的互动的经济活动,包括物资战与货币战两个方面。太平洋战争之前,中日货币战占主导地位。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物资战成了经济战的中心,参见齐春风《抗战时期大后方与沦陷区间的经济关系》,《中国经济史研究》2008年第4期。然而是否以太平洋战争爆发为分界点,似可作进一步考虑。此外,“联银券”、军票、“华兴券”对法币汇兑价值的削弱、流通区域的压缩,以及日本军政当局内部围绕是否利用法币展开的利益博弈,作者也未详述。

台湾学者林美莉的《抗战时期的货币战争》,是系统研究全面抗战时期中日货币战的重要专著。作者梳理了两岸学界已出版的关于抗战时期货币问题的相关史料与成果,将战时纷繁复杂的货币战现象,分为国民政府法币与地方货币、沦陷区日系货币(日圆、鲜银券、台银券及军票)与傀儡政权货币(“联银券”、“中储券”等)、中共边区各类边币与抗币三大问题加以讨论。她以法币势力的消长为中心,以历史阶段为脉络,对战时国、共、日伪三角货币战作了较为全面的概述。对货币战中“三角”关系的考察,可以说是以往中国学界不太关注的领域,作者通过解读大量当时国共报刊关于货币问题的评论,在这一领域做出了相当的努力。然而,作者得出中共抗币对日伪政权货币的竞争,“其实即是法币对日伪政权货币竞争战线的延长”①林美莉:《抗战时期的货币战争》,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1996年,第286页。的结论值得商榷。显然,这一结论来自于作者以法币势力消长为主线索的研究取向。另一方面,作者对日方资料的利用也较为薄弱,故无法精确呈现日本军政当局利用“联银券”、军票、“中储券”对法币发动攻势的决策过程与真实效果。

二、日本学界相关研究之概述

关于日本全面侵华战争时期的货币战,日本学界已有相当丰富的研究成果。战争时期即有不少关于此问题的专著面世,如今村忠男《中国新通货工作论》②今村忠男『支那新通貨工作論』、商工行政社、1939年。、斋藤荣三郎《大东亚共荣圈的通货工作》③斎藤栄三郎『大東亜共栄圏の通貨工作』、光文堂、1942年。与宫下忠雄《中国战时通货问题一斑》④宮下忠雄『支那戦時通貨問題一斑』、日本評論社、1943年。等。这些专著是战时日本学界,尤其是经济学界观“战”的产物,其得以公开发行,从侧面说明研究总结对华货币战的经验与“成果”颇为当时日本学界所重视。

然而,这些学者与战时中国学者的观点可谓“南辕北辙”。日本学者将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归咎于1935年国民政府所推行的币制改革,宫下忠雄直言不讳地称,“币制改革是事变爆发的一个重大原因”。⑤宮下忠雄『支那戦時通貨問題一斑』、42頁。斋藤荣三郎则更是完全站在军国主义的立场,将战时日本发动货币战的责任推卸于国民政府:“中国事变的导火线在于由法币引起的币制改革,由此中国采取彻底蔑视日本,转而依赖英国的态度,并对自己的力量过于自信”。⑥斎藤栄三郎『大東亜共栄圏の通貨工作』、1頁。斋藤还看到战时日本对华货币政策对其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意义,并为其“步步前进”高唱赞歌:

大东亚共荣圈的建设运动,从1931年满洲事变以来即不断具体化,步步前进。在满洲国的珍贵经验,成为华北、蒙疆工作的最好教材,在华北、蒙疆的经验则又成为华中工作的珍贵基础。1941年12月8日大东亚战争爆发以来,南方通货工作成为必须直面的最大课题,满洲、华北、蒙疆、华中的通货工作值得参考。过去所饱尝的苦涩经验,化为了取得明日胜利的良药。由此就需要我们再次冷静地检讨过去的通货工作。⑦斎藤栄三郎『大東亜共栄圏の通貨工作』、序言。

斋藤在其著作中详细叙述了日本在伪满推行的币制改革、在日本操纵下华北伪中国联合储备银行的成立、日本对蒙疆货币政策的出台、华中军票工作与伪中央储备银行的运作、南方开发金库经营中的诸多内幕,较为系统地介绍了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日本逐步构建“日圆经济圈”的历史脉络。但另一方面,斋藤也注意到了日本对华货币政策对其在华企业与商社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隐晦地表达了日本也为货币战付出了沉重代价。

在日本军政当局的操纵下,1938年2月华北傀儡政权成立伪中国联合准备银行。作为战时日本军政当局重要经济智库的日本东亚研究所,在所编《华北通货·金融之调查》中,较为细致地考察了战时“联银券”通过汇兑集中制等手段对华北沦陷区法币施行“驱逐”的战术。编者站在日本军国主义立场上,对日伪当局利用“联银券”统一华北货币的金融工作给予高度评价。然而,他们也注意到日伪所施行的这一汇兑集中制对日本在华贸易商社也造成不利影响,坦言道:“日本商人方面在华北上海间的汇兑决算,由于汇兑管理(集中制)完全变得不可能了……因此,日本商人方面向华北的出口也近乎断绝”。①東亜研究所『北支ニ於ケル通貨·金融ノ調查』(1939年上半期)、東亜研究所、1939年、36—37頁。

对于军票在华中沦陷区的流通情况,当时的日本学者高度关注。1937年11月日军第十军于杭州湾登陆后,日本军票在华中沦陷区逐渐流通。今村忠男认为,自甲午战争以来军票作为日军的“征发”货币,对于获取中国战地物资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他还强调军票在战地流通的合理性,为日本在华中、华南沦陷区滥发军票寻求理论依据。②今村忠男『軍票論』、商工行政社、1941年。此外,与今村旨趣相同的还有除野信道的《中国事变军票论》③除野信道『支那事変軍票論』、日本評論社、1945年。等。其中清水善俊的《支那事变军票史》④清水善俊『支那事変軍票史』『日本金融史資料·昭和篇』第29巻、大蔵省印刷局、1971年。对后人研究战时日本在华发行军票的实态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清水作为日军的“嘱托”(即特派工作人员),从军票工作参与者的角度披露了战时日本在华中、华南沦陷区发行军票的全过程,他在著作中提供了大量日本军政当局维持军票价值的内部文件,使我们得以从中捕捉到日本运作货币战的诸多线索。然而,清水的著作很少涉及军配组合的情况,读者无法从中了解日本在华企业所生产的物资何以能够支撑军票流通的真实原因。宫下忠男在其著作中揭露了日本在华企业参与军票工作的隐秘联系,如华中沦陷区的国策会社为了维持军票价值与流通,将“军方所供给的盐、米等其他必需品,铁路运费等其他公共事业费用等,要求仅限于军票支付”,而日本商社(洋行)则“为了确保并促进军票流通成立了物资配给组织,大丸、白木屋等百货商店的分店进入华中被占领各都市,军方在当地成立物资交换所,通过军票将日用杂货卖出”等,⑤宮下忠雄『支那戦時通貨問題一斑』、日本評論社,1943年、244—247頁。使我们得以了解军票工作中的诸多细节。

另一方面,战时日本学界对中国金融市场及“敌性”货币——法币的研究也投入了相当的心力。小岛昌太郎考察了上海等地钱庄通过票据汇划来维持行业信用的惯习,指出中国金融存在“非近代”的特性。⑥小島昌太郎『支那に於ける特殊通貨の研究——匯劃制度の研究』、千倉書房、1940年。对于全面侵华战争前夕华北各种货币的流通及列强在当地金融系统的经营损益情况,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进行了详尽调查。该会社的调查部尤其关注1935年币制改革对于华北金融之影响,以及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天津等地汇市的变动情况。⑦南満洲鉄道株式会社調查部『北支那通貨金融調查資料「金融事情」)』、南満洲鉄道株式会社、1937年。吉田政治则考察了战时国民政府的法币政策在日美等国对华关系中的位相,分析了国民政府法币价值维持工作背后的国际因素,承认国民政府在抑制法币的发行量、扩大其流通和汇划制的创设上确实作出了一系列的努力。⑧吉田政治『最近の支那通貨事情』、東洋経済出版部、1939年。

战后,日本学界关于战时日本对华货币战的研究更为深入、全面和细致。日本大藏省编著的《昭和财政史IV:临时军事费》,是战后日本第一部研究战时日本对殖民地金融政策的通史性著作,较为系统地考察了日本对台湾、朝鲜、伪满、华北、华中沦陷区财政、货币金融政策的变迁及其与当地日军军费筹办之间的联系,然而在研究视角上偏重于政策层面,对货币在民间的流通情况则较少关注。①大蔵省『昭和財政史IV臨時軍事費』、東洋経済新報社、1955年。

桑野仁的《战时通货工作史论》是战后日本学界系统考察战时日本对华货币政策的一部重要著作。桑野不仅考察了日本军政当局的华北“联银券”工作与华中军票工作的来龙去脉,分析了两者的成效与失败原因,深入批判了这两种货币的掠夺性。值得称道的是,桑野还具体考察了抗日根据地发行的边币与“联银券”之间的货币战,强调了中共抗日政权在金融建设上作出的努力与取得的成绩。②桑野仁『戦時通貨工作史論』、法政大学出版局、1965年。

原朗考察了日本对“大东亚共荣圈”中不同区域的货币政策的特点,分析了华北与华中沦陷区中日货币战的差异性。③原朗『「大東亜共栄圏」の形成と崩壊』、『土地制度史学』第71号、1976年4月。大竹慎一的研究侧重于通过计量学的方法考察战时环境下“联银券”“中储券”的通货膨胀问题,以此捕捉日本对华北、华中沦陷区施行金融统制在民间的影响。④大竹慎一「上海悪性インフレと物資流通」、『ァジァ研究』第26巻第1号、1979年4月;大竹慎一『日中通貨戦史:旧植民地通貨金融研究』、フオレスト出版、2000年。

多田井喜生所编《占领地通货工作》⑤多田井喜生編『続·現代史資料11占領地通貨工作』、みすず書房、1983年。,蒐集了战时日本对华货币金融工作的重要史料,其中包括兴亚院编《中国联合准备银行设立关系文书》《主管重要决定事项》、横滨正金银行上海分店编《军票价值维持对策与法币的崩溃》、大藏省驻上海财务官相马敏夫的回忆录《华中通货工作之回顾》、汪伪财政顾问青木一男编《华中通货方针案》等稀见日方公私文献,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然而,编者并未收入当时公开出版的日本经济类报刊杂志、日本在华商工会议所所报,以及日本在华企业文书等相关资料,故而仅能从上层政策或汇市变动的角度去揭示货币战的表相,无法从微观层面捕捉日本对华货币战对日本在华经济团体或个体产生的影响。此外,在编写体例上,编者按时间线索对资料剪裁、编辑,这虽然有利于利用者考察不同历史阶段日本对华货币政策的出台、运作之效果,然而编者并未兼顾日本对华金融政策的区域性,故而在区域划分上较为混乱,给人以庞杂之感。

岛崎久弥将日圆视为日本对外扩张的经济武器,对近代日本“円”的汇兑本位制及其演变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察。以1878年日本第一银行进入朝鲜为肇始,直至太平洋战争期间“大东亚金融圈”的形成,作者详细考证了日本对殖民地、占领地所发行日圆(或与日圆联系的其他货币)的情况,指出日本军政当局不仅将日圆的发行作为确保日本对当地市场强势出口的补助手段,也将之视为获取当地各种利权及加强自身国防经济建设的策略。岛崎还指出,日圆最终伴随日军的武力侵略,又转化为掠夺当地资源的工具。⑥岛崎久弥『円の侵略史』、日本経済評論社、1989年、序言。

小林英夫是较早将货币与物资联系起来考察日本对华货币战的学者,他特别提到日本军政当局利用大量日商手中的物资以维持军票价值的内幕。⑦小林英夫『日本軍政下のァジァ——「大東亜共栄圏」と軍票』、岩波書店、1993年,51—54頁。《战时华中的物资动员与军票》是迄今日本学界考察军票工作较为全面的一部著作,中村政则、高村直助、小林英夫、儿岛俊郎、久保亨、古厩忠夫等学者围绕日本军政当局在华中沦陷区的军票工作,利用一桥大学所藏军配组合档案,详尽考察了这一商品统制机构内部的组织结构与运作情况,以及各种秘密账户对日本军政当局维持军票价值所起的作用。①中村政則等『戦時華中の物資動員と軍票』、多賀出版、1994年。

岩武照彦对近代中国主要货币的发行史作了宏观全面的考察。自九一八事变后,依附于各政权的货币相互展开激烈竞争,中国的币制最终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而归于统一。②岩武照彦『近代中国通貨統一史——十五年戦争期における通貨闘争』、みすず書房、1990年。岩武的著作试图探索中国经济因货币增发、物资供给不足而导致通货膨胀背后的规律,体现了他将货币金融史与经济史相结合,在方法论上的追求与突破。作者特别侧重分析中日货币战的构造,并从日方视角提出了货币战争的类型,主要包括利用货币直接攻击或防御(如傀儡政权货币的发行;禁止敌方货币的流通、回收及对之驱逐;禁止统制区域内金银的运出;外汇的获取等)、货币价值的维持、货币交换比价与汇率上的竞争等。然而,因该著考察的领域相当宽泛,其缺陷也正如作者所述,“在篇章构成的年次方面,并不太精确”,一些时段的划分不甚妥当。例如,对于伪满洲中央银行的成立及“满银券”的发行情况,多集中于20世纪30年代的考察,而未深入分析该行成立与日俄战争以来日本关于东北货币金银本位制之争的联系,故而不能充分反映日伪政权发行傀儡货币的历史渊源与利益诉求。

柴田善雅以政策史与企业史相结合的双重研究视角,对日本企业在沦陷区的经营活动进行了考察。值得注意的是,柴田对企业的性质进行了较为细致的分类,注意到了国策会社、日商纱厂、商社在经营旨趣上的差异性,特别考察了华北开发株式会社与华中振兴株式会社这两大国策会社的融资情况,着重分析了战时日本对华投资政策对这两家国策会社及相关子会社经营状况的影响。③柴田善雅『中国占領地日系企業の活動』、日本経済評論社、2008年。柴田还对日本军政当局在中国沦陷区推行的货币金融政策进行了综合考察。④柴田善雅『占領地通貨金融政策の展開』、日本経済評論社、1999年。柴田关于中日货币战的部分研究成果,较早被介绍至中国学界,参见柴田善雅著,单冠初译《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占领地的金融活动》,《党史研究与教学》1989年第2期。他的研究较为关注日本军政当局与财界内部的竞争与矛盾,例如,重点考察九一八事变前朝鲜银行与横滨正金银行在东北货币发行权上的竞争,大连重要物产交易所货币本位制问题的演变,将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对东北货币的金融统制视为日本对华货币战的起点等。然而,柴田的研究对于中日货币战,尤其是日系货币对东北官银号发行之杂币、国民政府发行之法币、中共抗日根据地发行之边币的打击与驱逐,较少涉及。此外,柴田仅从日方视角考察了近代日本对华货币金融政策的变迁与区域性影响,不甚关注中方的回应与英美对之的观察与判断。

近年来,关于中日货币战的一些细节研究,如酒井晃对于日本侵华期间登户研究所法币伪造秘密工作的揭露等,⑤酒井晃「日中戦争における法幣偽造工作の形成と崩壊——登戸研究所第三科を中心に」、『駿台史學』(141)、2011年3月。也值得我们注意。

三、既有研究的价值与存在的问题

中国对日抗战何以能够持久?日本侵华战争又何以能够“以战养战”?货币战作为全面抗战时期两国经济对抗的主要形式,通过研究不难从中发现诸多线索。迄今中国学界与日本学界关于战时货币战的调查与研究,均形成了丰富的成果,充分说明这一领域的研究对两国学界深化中日战争史研究,乃至近代中日关系史研究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从成果出版或发表形式来看,中国学者以论文见长,而日本学者则以专著胜出,这似乎说明中国学者对某些专题研究颇为着力,而日本学界则更注重体系化的研究。从研究取向来看,中国学界较为强调货币战对区域经济体系造成的负面影响,侧重于揭露军票、“联银券”、“华兴券”、“中储券”作为日本“征发”货币的傀儡性与工具性,而日本学界则注重考察货币战对于日圆经济圈、“大东亚金融圈”、日本物资动员计划的综合性影响,侧重于军票、伪币、法币的价值与流通问题及其对战时中日贸易的实质性影响。在研究方法上,两国学界均充分利用各种公私文献来解读货币战对中日战争进程造成的影响,而一些日本学者倚靠经济学理论与模型,深入分析沦陷区恶性通货膨胀等问题,其跨学科的研究视野值得借鉴。

在肯定两国研究价值的同时,也应看到,这一研究领域仍留有相当的空间。在问题意识上,对华货币战究竟对日本在华企业造成何种影响?似可作进一步分析。众所周知,中日甲午战争以来日本在中国沿海沿江口岸置厂兴业,迄抗战全面爆发,两国经济关系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日本军政当局在华推行的重大经济政策,由此具有双刃剑性质。这些日本在华企业、商业团体、经济组织在面对货币战时遭受了何种损失?又如何应对?值得人们深入研究。笔者曾利用日本在华纺织同业会内部会议档案,对上海日商纱厂在军票工作中扮演的角色进行探讨,发现货币战对于日商纱厂具有双重影响:日商纱厂即是牟取暴利的投机者,也是深受日本军政当局统制的“受害者”。①王萌:《从上海日商纱厂看日本在华中的军票工作》,《历史研究》2013年第6期。然而,笔者的研究还远远不够。在华国策会社、商社洋行、中小零售企业面对货币战又是如何抉择和应对的?通过解读战时日本经济组织的档案,如各大在华企业内部经营文书等,似可发现一些端倪。

同样,在中文史料中,商会档案、企业董事会议录、时人杂记以及回忆录等,也未得以充分发掘与利用。中国学界对货币战的研究显得过于单一化。如在战争后期日伪政权推行中储券的过程中,上海等地出现的恶性通货膨胀虽使底层民众饱受其苦,但也使一些华商巨头从中牟取了暴利。如何将日本军政当局对华货币政策的施行,与企业、商会及民众的应对结合起来考察货币战的双刃剑性质,应还有不小的空间。

抗战时期中日两国的货币战,实为两国政府经济智库的头脑竞争。可谓武力战争中的“人谋”之战。战争末期,华北、华中沦陷区如同脱缰野马般的恶性通货膨胀,已完全超出日本军政当局与傀儡政权对之操控的可能性。这场“战中之战”所带来的多元性、延续性影响,至今仍在中日学界的研究中回响。货币战在国与国经济关系密切的今天所造成的不可预估的影响,应引起世人的关注和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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