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对大后方自流井的战略轰炸*

程亚运

1938年末，日本大本营鉴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武汉会战后战争进入持久战阶段，决定对中国大后方的重庆、成都、兰州等政治、战略要地实施所谓“战政略轰炸”②日军面向中国各大城市发起的所谓“战政略轰炸”，其实就是“战略轰炸”，日本有时称为“政战略攻击”、“要地攻击”等。参见[日]前田哲男、一濑敬一郎编，郭鑫、韩玲玲译《战略大轰炸》(第一册），徐勇、臧运祜总主编：《日本侵华决策史料丛编 军事战略篇专题四》，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12月2日，日军参谋总长下达指示:“陆海军航空部队协同，在全中国要地果敢地实行战政略航空作战，以挫败敌之继续作战之意志。”③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中國方面陸軍航空作戦』、朝雲新聞社、1974年、124頁。由于中国沿海地区相继沦陷，海盐几乎断绝，自流井④尽管国民政府于1938年9月1日建立了自贡市，但日方仍一直沿袭“自流井”的称谓。本文中的自流井地域范围大致相当于今自贡市老城区。作为大后方主要的产盐地之一，其战略地位日益突出，从而逐渐引起日方的关注，并成为日军实施战略轰炸的目标之一。有关日军对自流井地区的轰炸及中方的因应，已有学者利用日本战史资料及国内档案史料进行了初步探讨。⑤以往学界主要利用日本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所编《战史丛书·中国方面陆军航空作战》和自贡市档案馆所藏相关档案进行研究，代表性论文有徐勇：《日军对自贡井盐基地的轰炸与中国的防御》，《抗日战争研究》1998年第1期；谭刚：《日本侵略军的“盐遮断”轰炸》，《文史杂志》2000年第4期。本文拟通过发掘日本亚洲历史资料中心之日本陆海军航空部队的战斗要报、战斗详报及其相关战史资料，将日军对自流井的轰炸置于日军对大后方战略轰炸的总体演进框架下，从新的视角考察日军对自流井的轰炸。

一、战时自流井战略地位的突显

自流井，本是四川一处天然盐井，自明嘉靖年间大规模开发以来，该地日趋繁盛，井名逐渐衍变为地名。由于自流井的开发连通了相邻的贡井，随着两地盐业的迅猛发展，逐渐形成面积约100平方公里的自流井——贡井盐产区。两地原同为富义厂，属富顺管辖，清雍正前统称“自流井”。清雍正八年(1730)才“分地分井”，分属富顺、荣县管辖。尽管如此，由于两地在盐业生产方面的紧密联系，人们习惯将两地合称为“富荣盐场(厂)”，地名也统称为“自流井”。①陈然：《自流井的崛起及其发展》，《盐业史研究》1986年第1辑。清咸同年间，由于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致使长江流域的盐政废驰，淮盐受阻，四川井盐乘势扩展两湖市场。“自流井”盐场凭借物美价廉之长迅速在“川盐济楚”中崛起，盐产日增月旺，一举跃居四川井盐之首，成为四川井盐生产的中心。民国初年，自流井更是号称“全省精华之地，富庶甲于蜀中”。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随着中国大片国土沦陷，沿海及两淮等盐场相继被日军占领，海盐内运受阻，淮盐断绝供应，于是川盐市场急剧扩大。作为川盐中心的自流井实际上承担了供应大后方川、康、滇、黔、湘、鄂、陕等省7000多万人口食盐的重任。为此，1938年3月，国民政府财政部明令川盐增产，并提出“增加产量首先从富荣东西两场着手”，要求自流井年产食盐增加300万担，比1937年的327万担将近翻一番。②宋良曦：《自贡盐业在抗战经济中的作用和贡献》，《盐业史研究》1995年第3期。随后，在国民政府一系列奖励增产措施的推动下，自流井地区积极重起旧井、开凿新井、增设盐灶、革新技艺、突击生产。由于政策得当、措施有力、上下同心，自流井的井盐生产力获得极大提高。到1941年，自贡盐场的产量已达到526万多担，创历史最高纪录，占全国总产量的26.7%，占四川盐产量的53.3%，占川康区盐产量的78.68%。③颜月皎、张良友：《自贡盐场在抗日战争中的地位和作用》，《盐业史研究》1991年第4期。另一方面，考虑到自流井与贡井无论从历史上还是现实上都联系紧密，加之两地的井盐对保证军需民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亟需健全行政机构进行管理与开发。为适应抗战形势的需要，经过多日筹备，1939年9月1日，自流井、贡井终于从富顺、荣县二县分离出来，合并为自贡市。伴随自流井地区的建市，以及作为供应大后方军需民食的盐业基地，其在中国战时经济中的战略地位越发突出。

正因为自流井战略地位的突显，日军自然将其纳入具有重要战略价值的大后方城市，对其展开了多次战略轰炸，妄图以此挫败中国人民坚持抗战的意志。

二、“101号作战”与自流井轰炸

1940年春天，欧洲局势骤然紧张，国际局势随之急剧变化。日本大本营认为，“只有早日解决中国事变才能自如应对世界情势的转变”，因而迫切希望在1940年彻底解决中国问题。④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中國方面陸軍航空作戦』、170頁。在此情况下，日本政府和大本营认为，继续实施对中国大后方的战略轰炸，是迫使中国政府投降、早日结束战争的有效办法，因而积极协调在华陆海军航空部队实施联合作战。5月13日，日本陆军第三飞行集团长木下敏中将与日本海军联合空袭部队指挥官山口多闻少将签订《关于101号作战陆海军协定》，计划自1940年5月17日开始，陆海军航空部队联合对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要地实施为期约三个月、代号“101号作战”的战略轰炸。⑤「百一號作戦に関する陸海軍協定」昭和十五年五月十三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737600。日军原计划于5月17日发起攻击，但受天气影响，被迫推迟到5月18日展开。

5月18日夜，日本海军第十三航空队以九六式陆上攻击机(简称“中攻机”)9架空袭成都的温江、太平寺等机场，正式拉开了“101号作战”的序幕。①“101号作战”从1940年5月18日开始，至1940年9月4日结束。伴随着“101号作战”的展开，自流井作为大后方的战略要地，日军的轰炸接踵而至。

7月5日，日方得到情报:“重庆国民政府目前正在峨眉山召开七中全会。”②「七月五日攻擊命令」、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920500。为此，日本海军联合航空队决定对峨眉山附近地区实施战略轰炸，计划以“第一联合航空队、第十三航空队轰炸嘉定③今四川省乐山市。市区，第十五航空队轰炸峨眉及峨眉山”。④「嘉定攻擊戦闘詳報」、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737600。随后，日本海军第十三航空队的铃木正一少佐按照预定计划率领26架中攻机飞往嘉定轰炸，不料当编队抵达嘉定以东约40浬⑤海里，表示航空、航海的距离单位，1海里等于1852米。时，发现嘉定周围密云笼罩，难以实施轰炸，铃木正一少佐被迫调转方向，率领中攻编队飞往自流井轰炸。⑥「第十三航空隊嘉定攻擊戦闘詳報/二、経過」昭和十五年七月五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737700。

日机到达自流井上空后，成功对自流井展开轰炸，据日方战斗详报记载:“有三分之一的炸弹命中市区，其余炸弹命中市外军事设施，并引发三处火灾。”⑦「第十三航空隊嘉定攻擊戦闘詳報/三、成果」昭和十五年七月五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737800。8月4日至6日，日本陆军独立飞行第十六中队拍照搜索自流井。⑧「第三飛行集団戦闘要報運第七八號」、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04122310100。8月12日，粟野原仁志少佐率日本海军第十三航空队、第十五航空队、鹿屋航空队和高雄航空队共90架中攻机连续三次轰炸自流井。其中粟野原仁志少佐指挥日本海军第十三航空队27架中攻机组成的第一攻击队，从5000米高空轰炸自流井，命中市区东南仓库群、市区南部仓库群、市区以南的小村庄，造成市区东南一处“白烟滚滚”；三原尤指挥第十五航空队27架中攻机组成的第二攻击队，从5300米高空对自流井市区西部及对岸工场地带展开轰炸，命中自流井西部约三分之二的军事设施，引起数处大火，并有茶褐色的浓烟升腾；胜见五郎大尉率领由鹿屋航空队和高雄航空队组成的第三攻击队的36架中攻机轰炸了自流井市区，鹿屋航空队全部炸弹命中自流井市区西半部并引发三处火灾，高雄航空队全部炸弹命中自流井市区东部及其诸设施。⑨「第十三航空隊自流井攻擊戦闘詳報/二、経過」昭和十五年八月十二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824400。「第十三航空隊自流井攻擊戦闘詳報/三、成果」昭和十五年八月十二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824500。「第十五航空隊戦闘詳報其七八(自流井攻擊）/二、経過」昭和十五年八月十二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934600。「第十五航空隊戦闘詳報其七八(自流井攻擊）/三、成果」昭和十五年八月十二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934700。「鹿屋海軍航空隊自流井攻擊戦闘詳報(W基地第三十四回）」昭和十五年八月十二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680900。「高雄海軍航空隊自流井攻擊戦闘詳報」昭和十五年八月十二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696200。

从日军航空部队的战斗详报可知，中方在自流井地区的防空力量十分薄弱，没有战斗机在自流井上空实施警戒与拦截，只有少数高射炮进行反击，难以对日机造成威胁。⑩「第十三航空隊嘉定攻擊戦闘詳報/三、成果」昭和十五年七月五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737800。「第十五航空隊戦闘詳報其七八(自流井攻擊）/三、成果」昭和十五年八月十二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934700。之所以如此，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101号作战”期间，日军集中陆海军航空力量对中国战时首都重庆实施猛烈的大规模战略轰炸，国民政府为保卫重庆，将有限的战机和高射炮、高射机枪部署在重庆市内外实施防空，从而进一步削弱了自流井的防空力量。

1940年8月末，日本大本营决定转用在华航空力量以进军法属印度支那北部(今越南北部)，加之大后方雾季的到来，日军的轰炸渐趋终止。9月4日，随着“101号作战”正式结束，日军对自流井的轰炸亦暂告一段落。

三、“102号作战”与自流井轰炸

1941年1月中旬，日本大本营陆军部决定了对华长期作战指导方针，强调“继续以航空进攻作战对重庆国民政府施加压力”。①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中國方面陸軍航空作戦』、203頁。5月初，大本营陆军部和海军部相关负责人久门有文陆军中佐与三代辰吉海军中佐，就进攻中国后方的航空作战进行协调，随后经两部长裁决后，决定自7月下旬以后，日本陆海军航空部队联合对中国大后方实施代号为“102号作战”的战略轰炸。②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中國方面陸軍航空作戦』、219頁。随后，从7月27日至9月12日，日本陆海军航空部队对包括自流井在内的大后方要地实施了一个多月的战略轰炸。

日军对轰炸自流井极为重视。就在“102号作战”拉开序幕的7月27日，日本陆军第三飞行集团长木下敏中将在南京召见第一飞行团长秋山丰次少将、第三飞行团长远藤三郎少将，就“102号作战”进行协调，其核心是根据中国派遣军的指示，切断中国大后方的食盐补给，重点轰炸大后方井盐基地自流井。③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中國方面陸軍航空作戦』、221頁。

“102号作战”对自流井的轰炸，由日本海军航空部队先行发起。7月28日，藤吉直四郎大佐率领鹿屋海军航空队18架中攻机轰炸了自流井，命中自流井市区及其以南1000米的小村落。④「鹿屋海軍航空隊重慶·自流井攻擊戦闘詳報(W基地第二回）」昭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678200。尾碕武夫大尉率领的第一航空队26架中攻机，从6900米高空轰炸自流井，命中自流井西北部和自流井以西、以南对岸市区。⑤「第一航空隊重自流井·濾縣攻擊戦闘詳報(W基地第二回）」昭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699800。高桥胜作大尉率领美幌海军航空队26架中攻机，对自流井市区展开轰炸，并向市区投下52枚燃烧弹。⑥「美幌海軍航空隊戦闘詳報其ノ二七(自流井攻擊）」昭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692400。7月29日，井上梅二郎中佐率领鹿屋海军航空队26架中攻机轰炸了自流井，命中市区和自流井郊外以北的工场地带。⑦「自流井·榮縣攻擊戦闘詳報(W基地第三回）」昭和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14120678300。随后，日本陆军航空部队后来居上，反复轰炸自流井。8月17日，日本陆军第一飞行团麾下飞行第六十战队以27架重型轰炸机轰炸自流井市区西北方的制盐设施及仓库群，引发数处火灾。⑧「第三飛行集団戦闘要報第二〇七號」、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04123332700。8月18日，飞行第六十战队因大后方天气恶劣，被迫停止轰炸自流井。⑨「第三飛行集団戦闘要報第二〇八號」、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04123328700。8月19日，飞行第六十战队以27架重型轰炸机克服恶劣天气，顶着中方猛烈的高射炮火，轰炸了自流井市区、市区北方制盐工场及贡井西方制盐工场。⑩「第三飛行集団戦闘要報第二〇八號」、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04123338000。

此后，日军虽多次试图轰炸、侦察自流井，皆因天气影响而被迫取消。8月22日，鹿屋海军航空队计划以25架中攻机轰炸自流井，不料抵达自流井上空时，发现当地浓云密布，难以进入，被迫放弃轰炸。8月23日、24日，日本陆军第一飞行团麾下独立飞行第十六中队计划对自流井地区实施拍照侦察，皆因天气不佳而取消。①「第三飛行集団戦闘要報第二一三號」、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04123348500；「第三飛行集団戦闘要報第二一四號」、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04123348600。9月3日、4日，日本陆军第一飞行团亦因大后方天气不佳，中止轰炸自流井及巴中。②「第三飛行集団戦闘要報第二二四號」、JACAR(ァジァ歴史資料セン夕ー）、Ref.C04123381800。

随着日本“南进”步伐的加快，日本与美英关系急剧恶化，日本大本营为准备对美英作战，决定结束“102号作战”，从中国撤出大量陆海军航空部队回国备战。9月12日，伴随“102号作战”的结束，日军也停止了对自流井的战略轰炸。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进一步从中国抽调航空部队前往太平洋战场，其在中国战场的航空力量日益萎缩。由于同盟国对中国的积极援助，中国的空战实力大增，加之美国空军部队进驻中国协助抗战，此消彼长，日军航空部队在中国战场只能处于战略防御状态，对自流井的轰炸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四、结 语

全面抗战爆发后，随着自流井在战时中国经济中的战略地位越发突显，逐渐为日军所关注，并成为日军战略轰炸的重要目标之一。抗战进入相持阶段，日军试图通过大规模独立运用航空部队，对以自流井为代表的大后方要地实施空中攻击，摧毁中方抵抗意志，达到早日结束中日战争的目的。日军对自流井的轰炸与日军对大后方的战略轰炸进程相始终，是日本对华战略轰炸链条的重要一环。战略轰炸使战场不再局限于地面部队的作战范围而继续扩大，模糊了前线与后方的界限。太平洋战争时期美军对以东京为中心的日本后方要地实施了更大规模的空中轰炸，直至向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诠释了战略轰炸的延展性。日本作为战略轰炸的实践者，战后，只是单纯记忆受害的创伤，忘却了自身曾经加害他国的责任。从这一层面上讲，日本如果不正视对华实施“空中恐怖”的历史，就没有资格谈论“原爆”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