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尾单良心债

格勒

【采访笔记】

郭艾琪虽年过30，但长着一张娃娃脸，说话声音又脆快，给人的第一印象仍似一个小女孩。

现在，这 “小女孩”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她终于打算换一家旅行社工作，虽然在新的旅行社只能做普通的订票员业务，但这对她的工作、感情而言，都还算守住了底线。

员工只剩她一个

以她的能力，本可以早早跳槽升职——郭艾琪原本所在的这家旅行社非常小，只有一家门店，人员最鼎盛时也不过七八名员工。她却在这里一干就是6年，陪着它发展壮大，跟着它从欣欣向荣到逐渐衰落，又眼看着它一步步走上歧途。

她如此坚守，并不是因为薪酬诱人或工作难找。这么多年，让她离不开的其实是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她一不小心喜欢上了自己的老板。

“反正现在也走了，说一说也没什么。我是这家旅行社的第一批员工，面试那天，我就被他吸引住了。”郭艾琪淡淡地说。那时她刚毕业不久，战战兢兢去这家新成立的旅行社面试，老板是个30出头，高大帅气的男青年，身上带着久谙社会人情世故的成熟气息，又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戏谑和轻浮劲儿。

郭艾琪顺利入职，从最基础的接待员做起。此时她已知道老板并非单身。实际上，这家旅行社属于“夫妻店”，老板和老板娘过去都是一家国有旅行社的业务骨干，情定终身后，又携手辞职创业。郭艾琪全然陷在单相思里，日复一日煎熬，又不敢表露什么，见到老板只板着面孔说话，时不时还要顶撞几句，让心里的怨恨平息一些，却常搞得老板莫名其妙。

原本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感情故事，可后来情节却有些跑偏。从2016年开始，由于受互联网旅游业态的冲击，中小旅行社普遍陷入经营困境。郭艾琪所在的这家旅行社也不例外。

在郭艾琪看来，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老板夫妻两人这几年都有些不务正业。老板娘已经不太管公司业务，每天沉迷于网络游戏，常常一星期也不露面一次。老板本人一味爱玩，旅游、和朋友聚餐、参加车友会成了主业。员工们都能感觉到夫妻俩感情变淡，旅行社的业务也逐渐萎缩，再加上大环境冲击，连续几个月出现亏损。慢慢的，公司里的人员陆续离职。最终，竟只剩下郭艾琪这一个“板着脸”的员工。

老板终于意识到再不想办法，生意已无法持续。但想出的办法却出人意料——做虚假的旅游团尾单生意。

宰一批是一批

说到旅游团尾单，原本只是旅游行业内一种很边缘的现象。从行业角度来说，旅行社开发出一条线路后，在组团之前，为拿到低价，要先向航空公司、酒店团购一定规模数量的座位和房间。如果在发团之前，人数仍没有满，这笔钱仍要付给航空公司和酒店。因此，往往在旅行团出发前，会把没卖出去的名额低价抛售，尽可能收回成本，这就是所谓的尾单。

真实的尾单确实便宜，例如欧洲12日游，旅游团常规价格大约为每个人1.3万元，如果游客买到尾单，那么只花7000元就可以随团出游，待遇和1.3万元的完全一样。

过去，这种尾单通常是旅行社内的亲朋好友近水楼台。但近些年旅游行业竞争激烈，旅行社为压低成本，在组团前尽可能多訂机票和酒店，导致出现尾单的频率非常高，亲朋好友消化不了的尾单流入市场，越来越被人们熟知。现在，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旅行社有尾单的便宜可占，甚至有的消费者专门找到旅行社“预约”尾单。

但真实的尾单往往有很多限制，例如，尾单都是在最后时刻，旅行社即将发团时才不得不低价出售，因此买到尾单的游客往往只有两天时间准备就必须踏上旅程。境内旅游或许还好说，如果是境外游的尾单，只能是事先办好签证的人才能加入进来。

当然，这一点并不为多数人所知，大家人只听说尾单便宜，却不知这便宜并不好占。

郭艾琪的老板正是想钻这空子。他先是将临街的门店退掉，搬进房租相对便宜的写字间。依靠过去的人脉，找到一家在国内名声极差的组团旅行社。这家组团社专门开发一些境外旅游线路，线路的核心是以购物为主，却包装成高端纯玩团，并以高端纯玩团的价格向市场出售，当然，向市场销售只是幌子。真正的销售渠道，是以三折甚至更低的价格分销给国内各个省的经销商旅行社，让他们忽悠游客参团，宰一批是一批。

在旅游行业内，对于这种专干挂羊头卖狗肉的组团社，分销商、门店旅行社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但郭艾琪的老板却主动与这类旅行社搭上关系，成为其区域代理商。随后，老板、老板娘开始重新“创业”，并要求郭艾琪和他们一起开展尾单营销。

我们不一样

“老板娘负责在淘宝网上开店，美其名曰销售‘高端境外游尾单，直接按照标价打五折出售。消费者购买后，可以直接在北京、上海、厦门三地参团出发。我负责和其他旅行社联络，收罗本地的客源组团，同样是以尾单的名义，价格超低。老板自己负责和上下家联系，应对各种投诉。”郭艾琪说。价格超低，吸引很多对尾单半懂不懂的游客加入进来。一旦游客跟团出发了，就会被安排各种进店购物，甚至因为没有达到购物额度被导游辱骂，被限制行程。回来之后自然就会通过各种渠道举报投诉。几个月下来，虽然钱赚了不少，但旅行社也因为频繁遭到投诉而被取消资格。

旅游行业里，这种小旅行社的资质绝大多数都是挂靠。被取消资格后，老板就重新挂靠新旅行社，再行骗局。而郭艾琪，就这么默默跟着老板四处招摇撞骗。

“经常有顾客跟团旅游，被迫消费了好几万元，回来之后打上门来，老板应对不了躲起来，让我去应付，起初，我没有什么怨言。”郭艾琪说。那时，老板和老板娘之间关系已经很淡了，老板娘彻底撒手不管业务，日夜打网游，老板则热衷拿这种方式骗钱，郭艾琪虽然每天在旅行社里板着脸干活儿，但在她心里，却总还死守着一线希望。

今年7月，有一对老年夫妇购买他们的尾单去韩国，说好的高端纯玩团，结果被强迫买了3万多元的手表和4万元的保健品。老人回到家后儿女知道事情原委，气愤地找上门来，老板死不退钱，结果被人扇了好几个耳光，整个脸都肿了。

等到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郭艾琪和老板两个人。郭艾琪用手巾给老板擦伤口，擦着擦着，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这眼泪，似乎让老板明白了什么，一把就要抱起她。郭艾琪推开，说：“你是有老婆的。”老板说：“你这么古板，都什么时代了。”

郭艾琪说：“我喜欢你，是真心期望你能过得好一些。听我一句劝吧，现在的生意实在太缺德，不要再干了。”

老板哦一声，说：“你倒真是关心我。”说着又把她往怀里拽。郭艾琪说：“你这样，会对不起你妻子的。”

老板笑了，“傻姑娘，你想的可真多，一会儿怕做生意亏心，一会儿怕我老婆吃亏。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是不是对得起别人？最关键，是要对得起自己。”

听到这话的瞬间，郭艾琪又哭了，她奋力挣开，走到门口，擦了眼泪说：“我等了6年，就为了能有今天这机会，和你说这番话。但我才明白，我们不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