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义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我受报社编辑部委派,去采访著名作家、时任原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的刘白羽。在北京王府井红霞公寓刘白羽的寓所,我们的话题围绕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纪念日开始。因为毛主席发表“讲话”前,曾三次约见刘白羽征求意见。那时的白羽,就已经享有很高的知名度了。
我问他,当初为何放弃不错的生活条件,执意从敌后奔向延安呢?记得白羽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稍作思考,便站上书桌前的一张凳子,从高高的书架上翻出一本封面已经发黄的图书。老人说:“就是它,是一把军号的指引。”我仔细一看,书名叫《西行漫记》,这是白羽老人珍藏的上世纪30年代的最早版本。书的封面上,一面写着“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先锋军”的红旗正迎风飘扬;红旗旁边,一个英姿勃发的红军小号手头戴八角帽、腰挎手枪、手举军号吹奏起冲锋号。我知道,这就是当年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拍自战地的摄影力作《抗战之声》,曾发表在解放区报纸上。
白羽老人缓缓地、充满深情地回忆道:“当年就是这把军号,就是这幅照片和书中的故事,让我最后下定决心从敌后奔向延安。当初从一位地下党员手中拿到这本书时,一看到这个封面,我立刻就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动,似乎感到了祖国和人民对我的热切召唤。号角吹响了,祖国呼唤了,当时感到不去延安参加抗战,我就愧做炎黄子孙。多少年烽火岁月,这本书我一直带在身边,始终觉得耳边有一把军号在吹,有旋律在响。是军号的旋律,鼓舞激励着我从抗日战场一直打到辽沈战场,又从辽沈南下,几乎在战场硝烟中穿梭了大半个中国。在战场上,我凭着炽热的情感,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来自战火中的一线报告。”
这次谈话,让我久久难以忘怀。一次偶然机会,我去原南京陆军学院出差,听说当年《西行漫记》中的那个小号手的儿子在陆院工作。我慕名去采访他,了解到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原来当年的那个小号手,就是谢立全将军。谢立全将军是1929年从江西兴国参加革命的,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华东军区海军某部司令员兼政委、海军军事学院院长,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让人敬仰的是,从战争年代一直到建国后的数十年间,谢立全从没张扬过斯诺拍的这张照片的主人公就是自己。只是在斯诺去世后的1972年,《人民画报》刊发毛泽东主席为悼念斯诺发的唁电时,为了怀念这位中国人民的忠实朋友,用四个页码配发了斯诺的生平照片,照片中就有《抗战之声》这幅著名作品。当时《人民画报》为注解和说明照片的来龙去脉,对照片进行了认真考证,几经周折,最后才弄清斯诺当年是在宁夏预旺堡战斗中于城墙上拍摄的,新中国成立后当年的小号手被分配到了海军工作,他就是后来的海军将军谢立全同志。谜底解开了,有人去采访谢将军,他说:“不就是一张照片吗?我很多战友都牺牲在战场上了,我们是幸存者,比起他们来,我们有啥可吹的。”1973年谢立全同志去世时,为了表达对将军优秀品格的敬仰和追念,人们特意将《抗战之声》的照片镶嵌在他的骨灰盒上,并永久存放于八宝山革命公墓。
一幅著名的照片,传递着一段英雄往事;一把军号奏出的旋律,召唤着千千万万的优秀儿女走向抗日前线;一段军中往事,展现出一名老战士的宽广胸怀。就这样,军号的旋律融入一茬又一茬军人的血脉之中。
我所经历的另一个军号故事是在2008年。一天,我应邀去苏南驻军某部采访,这支部队就驻在当年新四军机关所在地茅山遗址附近。陪同我的部队宣传处一位同志说,去参观一下新四军抗战纪念馆吧,去那里可听一听茅山军号,就像六十多年前的战地交响曲。好奇心驱使,我们一行去了茅山。
茅山望母山顶,一座36米高的新四军苏南抗战胜利纪念碑耸立在青松翠柏中。碑后的广场上,是一匹仰首的战马和陈毅将军的全身雕像。参观展览后,按照纪念馆工作人员的指点,为了表达对先辈英雄的怀念和祭奠,要在紀念碑广场上燃放一串鞭炮。奇怪,就在鞭炮声响起的同时,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伴随着鞭炮声响,迅即在四面环山的空中响起了一阵阵连续不断的“嘀嘀嗒嗒嘀”的嘹亮军号声,持续时间长达数十秒。凭着军人对军号的熟悉,我们一听这是真正的来自金属乐器吹奏出的声音,其旋律节奏与鞭炮声响迥然相异。仔细辨听,还有更奇妙的事情,伴随着嘹亮军号声,竟然还夹杂有类似战场的冲锋呐喊声。这一切,构成了一种近似原生态的战场交响曲,听起来如同军事题材影视剧的同期声。我们非常纳闷:按照声学、物理学原理,如果因为山崖峭壁在山间的回音或共鸣,反射回来的应该还是鞭炮声,而这里为什么却是如此清晰的军号声和战场呐喊声呢?
我们当然不相信那些近似神话般的演绎,但现实又确实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后来,纪念馆从事历史研究的同志向我们介绍:抗战年代,就在如今纪念馆的所在地,新四军部队与侵华日军确实有过一场恶战,并且敌我双方都有较大伤亡。对于这场战斗,当地党史馆存有详尽的史料。但是,这让人生疑的战场军号声及呐喊声又是怎么回事呢?奇妙的号声是在1997年一次纪念活动时被偶然发现的,以后的许多年都是一个难解之谜,并演绎出许许多多的神秘传说。有人说,这是新四军集结号,在召唤皖南事变中牺牲失散的数千英烈;也有人说,当年茅山作战,有两位新四军号手被敌人包围了,他们用号声迷惑敌人,但最终落入敌手而光荣牺牲,现在的号声是部队在寻找当年那两个小号手……纪念馆方面为了解开谜团,还专门请来了军事科学院的号谱专家进行现场鉴定。专家认定号谱是真正的我军号谱。
奇妙现象,与其被当作神话传播,倒不如费些工夫找出它的缘由和谜底。紧接着,便由当地政府出面,请来了复旦大学、南京大学等多所高校的声学教授们,在现场进行了详细的科学研究探测,最终给出了一个被大众广泛接受的结论:这是一个符合科学规律的自然现象。要形成这个现象,必须具备特定的自然条件,而茅山的特殊环境造就了这一现象。当年那场抗击日军侵略者的气壮山河的战斗,因周边特殊的山岩及特殊地貌,以及山石的矿物质元素作用,这一切为声音创造了特定的存储条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整座山崖峭壁就像巨大的录音磁盘一样,军号等战场之声在异常特殊的条件下被永久地“刻录”了下来。这些刻录下声响的“磁盘”一旦遇到特殊条件,比如鞭炮齐鸣时,便会将它激活,于是当年的战场之声便得以真实回放和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