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你一盘棋

贺小波

李汉民是文化局的局长，平素最大的爱好是下棋，棋艺自不必说了，是单位公认的象棋大师。说一句“打遍单位无敌手”也不为过，这样年深日久，他的自信心早就爆了棚。

然而，最近他这个大师的称号受到了严峻挑战，让他十分郁闷。

挑战者名叫姜超，是单位最新考进来的公务员，小伙子硕士刚毕业，工作态度极好，业务能力更没的说。他来了没几天，李汉民就听下属们私下议论，说这个姜超棋艺非常厉害，跟局里下了个遍，没一个是对手。就是不知道他和咱李局谁更高明，要能亲眼看到他俩比一场就好了。

李汉民听后不以为然地一笑，心道：棋艺非常厉害？那是因为他没碰上真正的高手。跟局里下了个遍，跟我这个局长下过吗？哼，就单位那几个会下象棋的，那水平也敢出来混，也就入门而已。

因为是文化部门，单位文化活动相对丰富一些。这不，没过多久，单位就组织了一场象棋比赛。

比赛是下午开始的，李汉民从市里开会回来时，赛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叫好声不时从活动室里传出来。他心下一动，就信步走了过去。

看到局长过来了，有下属讨好道：“李局，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都让姜超杀得丢盔弃甲了，快来给我们报仇雪恨啊！”

那些议论过想看他们两强对阵的下属们看见李汉民都是精神一振，纷纷涌了过来，极力撺掇。

李汉民故作大度地说：“瞧你们说的，好像都成阶级敌人了，不就是个娱乐嘛。好，本帅就给你们出出这口恶气。”

已经有人摆好了棋盘，他也不客气，顺势坐下了。

“姜超，你先走吧！”李汉民摆出大家风范，气定神闲地说。

姜超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红子先来了个当头炮。李汉民紧接着跳了步马。会下棋的人都知道，头几步棋，都是常规的套路，看不出真实水平，越往后走，就越难下，越能体现出一个高手的真实水平。

果真，五步棋后，李汉民慢慢收起了轻视的心理，觉得这姜超果真像人们议论的那样，棋艺的确非同一般，每走一步棋，都让他考虑半天。

最让他惊心的是，姜超看的棋路好像总比他多一步，每次落棋后，都能找到很好的规避办法，轻而易举地化解风险，又给他制造了新的险情。第一盘棋两人下了整整半个小时，最后李汉民输了。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败绩，李汉民闹了个大红脸，自我解嘲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看來我确实是老了。”

姜超谦虚地说：“哪是老了，李局长您是故意让着晚辈，我心里还能没数吗？”

两人嘴上客套，手下却早把棋子摆好了。

见局长亲自上阵了，其他正在比赛的选手也都停止了比赛，纷纷围了过来，给李汉民呐喊助威。

李汉民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加油，这一局必须赢，不然这张老脸在下属面前可就丢光了。他不由偷偷瞅了姜超一眼，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这场对阵的结局。

姜超面沉如水，看不出丁点儿的波澜，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思忖间，第二局开始了，这次李汉民没有谦虚，主动先走了第一步，姜超跟着走出了第二步……五步过后，李汉民又开始心虚冒汗了，因为自己每走一步，都在这家伙的预料中，这不是一般的水平，这绝对是专业水准！感叹间，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李汉民的主要兵将被对方吃了过半，而对方的人马一应俱全。

围观的下属也不管“观棋不语真君子了”，纷纷给李汉民支起招来。这下，李汉民更加恼怒起姜超的没点儿眼色，虽说棋盘上没老少，起码自己也是他的领导，就不会让自己一步，非得赶尽杀绝叫自己在手下面前难堪吗？

姜超似乎没看出李汉民的心思，专心致志地下着他的棋。李汉民一看姜超没有相让之意，再这么下去，只能让他吃得一子不剩。于是，把棋子往盘中一拢，一脸不悦地说：“这局算我输了……你们谁先下着，我去方便一下。”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正在这时，听门外有人喊道：“李局，贾部长过来了。”李汉民吃了一惊，赶紧调整面部表情，迎上前去。

果然，贾部长笑哈哈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边走边大声说道：“汉民呀，文化活动搞得不错嘛，既丰富了员工们的业余生活，又体现出文化部门的特色来，好啊！”

贾部长是新上任的市委宣传部长，据说作风凌厉，霸气十足。而且，李汉民还曾有耳闻，听说贾部长也是个象棋爱好者，棋艺精湛。于是赶紧接口说道：“贾部长，你来得正是时候，快来给我报仇啊，我让一个兵杀得丢盔弃甲了。”

“呵，是谁这么厉害，把我们的李大局长都打败了。”贾部长说笑着，脚步不停，话音没落，人已经坐到了棋盘前。

李汉民这是故意将贾部长的军，其实是在打自己的小算盘：据说部长的棋艺是专业训练出来的，应该超过自己。让姜超跟他过招，绝对是一步辣棋，如果姜超输了，部长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皆大欢喜；如果部长输了，姜超就在部长那里留下了坏印象，以后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压根不需要自己给他穿小鞋……因为李汉民也听说过，部长的工作能力、作风，都没问题，就是心胸不够宽广，有些自负。

李汉民思忖间，那两个人已经准备好了。他站在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姜超，好好陪领导下两盘，你可是代表单位应战噢，赢了有奖励，输了要罚！”姜超眼睛盯着棋盘，嘴里连声答应。部长没说话，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主动拿子先走了一步，姜超略一沉吟，紧跟着也走了一步。

转眼间，十几分钟过去了，再看对阵的两人，神色越来越凝重，落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观棋的人被这股气势所慑，没有一个敢发出一点声音的。一直在观战的李汉民也不觉汗涔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对决，每一步棋子都走得触目惊心，如履薄冰，稍有差池，立马会被杀得溃不成军。

他想起自己平时的狂妄，不由得偷偷擦了一把汗。

四十分钟过去了，这盘棋还没结束。再看部长，额头已经有汗浸出，不停地用手扶鼻翼上的眼镜。李汉民害怕起来，姜超这家伙还真的是油盐不进，再这么下去，部长撑得住吗？想到这儿，刚才的快意竟变成了一股寒气，不禁又暗骂起姜超来，真是个不知眉眼高低的呆头鹅！跟我分毫不让也罢了，跟部长也这么较劲！什么情商！endprint

这时，只听贾部长“啊”了一声，原来他最后的一个马被姜超的一个过河卒吃掉，败局已定。围观的人全愣了，现场的空气一下凝滞，大家都呆呆地看着贾部长，等他做出反应。

贾部长也愣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半天没有说话。

“部长，部长……”李汉民试探着叫道，心里后悔极了。

贾部长没有答应，半天后忽然大笑起来。笑毕，贾部长盯着姜超问了句：“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是谁啊？”

大家被贾部长的问话吓了一大跳，纷纷暗想：这个姜超，敢赢贾部长，这回有你好看的了！只有李汉民的心里有点儿隐隐的内疚。

不过，李汉民不得不佩服姜超的工作能力，据他的科长讲，每次安排工作他都能保质保量地完成，而且从不讨价还价，这点是难能可贵的。李汉民暗中观察了几次，小伙子的表现确实不错，比其他一同考进来的几个人强许多，而且人缘也好，每次单位评议都是优秀。

两年后，市委组织部让单位推荐后备干部，姜超在几个公务员评议中满票胜出。党组会研究时，李汉民犹豫了：“这个姜超各方面应该说都不错，但思想方面还不够成熟。”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上次他在贾部长那儿挂了号，别报到贾部长那儿被卡了，损失了单位一个名额。”

班子成员都沉默了，局长说得显然有道理。好半天，一个成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部长那儿卡是他的事，咱们无权干涉，可单位不报，会让员工们心寒，說咱们党组不讲正能量，以后还有谁肯卖力干工作？”

李汉民默默点头，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让李汉民吃惊的是，姜超的材料报到贾部长那儿，不但未被卡住，而且一路绿灯，还被部长推荐到组织部，可算是对姜超有知遇之恩了。

原来传闻是假的！贾部长不但不狭隘，胸怀还如此宽广，难怪人家能有今天的成就！李汉民扪心自问，不由得为自己的小肚鸡肠出了一身冷汗。他自惭了好一阵子。打那后，李汉民的作风更加扎实了，在他的带领下，文化局连续几年被评为全市先进。名正言顺，李汉民在组织考察中也被列为宣传部副部长人选。

这天，刚上任的李汉民在陪老婆逛超市时，偶遇已经退下来的贾部长。两人聊到了那次下棋的事儿，李汉民紧紧握住贾部长的手，感激地说：“贾部长，真是谢谢你啊，要不是你及时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也不会有今天的进步。你的人品，是我学习的榜样啊！”

贾部长微笑着说：“李部长太谦虚了，其实从你当时对姜超的态度，我就看出你心中的芥蒂，还好你确实是个可塑之才，能从中领悟到什么……不过，现在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了，当初我推荐姜超，一来，他确实表现出色，是我们急需的人才；二来，我当年欠他父亲一个天大的人情，哪会给他穿小鞋！”

李汉民一愣：“人情？原来你认识姜超的父亲？”

部长没理会李汉民，自顾自地说：“当年，我和姜超的父亲都是省象棋队的队员，十八九岁的年纪，都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我们铆足了劲儿竞争，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谁知，这时省队为压缩开支，准备精简人员，组织了一场对抗赛，胜者留下输者退役，刚巧我和姜立志，也就是姜超的父亲分到一组。”说到这儿，贾部长的声音沙哑了，“我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深知退役意味着什么，就找到姜立志，哀求他对抗时让我一步棋……那天，当我见到姜超时，特别再次领教了那步‘一卒定乾坤的招数，就知道他是谁了，所以最后我还特地问了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是人都有短处，我嘛，还是比较在意面子的……唉，咱们啊，退下来我才知道，这作风还是有问题啊！”

李汉民心里五味杂陈，好半天还是说出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感谢这个误会，让我改变了工作作风！”说着深深地弯下了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