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
在这个一抬脚就有捷径的时代,张景偏偏是个爱走“弯路”的人。大学时一个人穿越中国,别人开着越野车,他脚踩一辆自行车;后来进入央视工作,外出采访时他总爱往穷山僻壤去,只为到农村去寻找远古的技艺。但,这些都比不上他40岁时的任性出走。
2014年,年近不惑的张景把房子卖了,带上两个兄弟,拖着一车二手器材,带着大半年收集来的手艺人资料,要为中国正在消失的传统手艺拍一部纪录片。在这趟长达126天的行程里,他们的足迹遍布23个省市88个地区,结识199位手艺人,记录144项传统手工艺,最终拍成了一部《寻找手艺》。
跟着张景出发的两个人,一个叫喻攀,另一个叫何思庚,都是拍纪录片的门外汉。喻攀是个90后,在香格里拉和张景相识,拜入门下成为拍摄助理,是所有徒弟里最闹腾的一个。而何思庚只比张景小3岁,大学毕业那年揣着500块钱从陕西老家到北京,在中關村谋了份生计。正觉生活不咸不淡少了点味道的时候,张景带着喻攀找到了他。几杯酒下肚,三人一拍即合,从北京一路向南,开往河北曲阳。
在寻找手艺人的过程中,他们一直遵循着自己的原则——只拍摄那些需要帮助的手艺人们。虽然这样大大增加了寻找和拍摄难度,但也因此《寻找手艺》更像是一次发现之旅。一路上他们所拍摄的手艺人,大多在网上只有零星资料,通常都要在当地一路打听,千方百计才能找到对方。
出发第21天,为了拍摄快要失传的民族乐器“巴拉曼”,他们沿途打听了三个村庄,才好不容易找到新疆策勒。幸好,在村子里一提“巴拉曼”,村民们就能用手比划出吹奏的样子,并带他们找到一位名叫胡大拜尔地的老人,如今新疆只有他还懂得制作和演奏这种乐器。在老人的家里,张景一行人终于见到这种乐器的真面目,由一根芦苇制成,外形修长,吹奏起来声音悠扬。不仅如此,老人家里还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乐器。
这个戈壁上的牧羊人不仅懂得吹奏“巴拉曼”,还能演奏“热瓦普”、“都塔尔”、唢呐……64年来,这些乐器陪他度过荒凉戈壁滩上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一切都无师自通。要是身处城市,胡大拜尔地或许是一个天赋异禀的音乐家。但在戈壁滩上,如果没有张景一行人的镜头记录,这些音乐将无人知晓。
半年时间里,他们三人扛着摄影机一次次翻山越岭,探访人迹罕至的山村,也曾遇见世外桃源。在去麦宿的路上,他们爆了两次轮胎,好不容易攀过山路十八弯,才找到这个传说中手工艺的圣殿——麦宿。
那天把车停在小山坡上,步行上山头,阳光下芦苇、田野随风荡漾,山间的红房子鳞次栉比,美得不可方物。正当他们沉醉其中的时候,一个麦宿人漫步上山丘,招呼他们:“来喝茶。”
所有去过麦宿的人,都说这里风景优美民风淳朴。而张景一行人,却对它的手工艺水平叹为观止。毫不夸张地说,麦宿的唐卡、铜像、陶器、木雕、锻铜等手工业都代表着行业的顶尖水平,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个偏僻的山村竟还与国际接轨。这里的包,都由国际大品牌的设计师亲自操刀设计,再由麦宿的手工艺人用传统方式制作,而这里的手工艺人,也常被邀请到世界各地的知名大学进行演讲。显然,传统手工艺在麦宿找到了新的出路。
见过麦宿的繁荣,也见过侗寨里老人家向陌生人讨要两块钱的贫苦。张景一行人用镜头为这些无名手艺人带去关注和认可,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想家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离家30多年,独自在西藏造房子的木匠师徒,相比之下自己真有些矫情;动摇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把所有钱都捐给寺庙的佛像大师土旦,感到自己相形见绌。
旁人都觉得拍纪录片是件游山玩水的好差事,但半年来他们风餐露宿,蹲在路边吃泡面、找不到地方刷牙洗脸、三个人同时高原反应死里逃生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喻攀至今感怀喇嘛对他说的那句,“生活简单一点,快乐就会多一点。”而何思庚也说不上自己有什么变化,但觉得做了件值得一辈子自豪的事。
拍摄结束后,张景原以为《寻找手艺》的后期3个月就可以完成,结果这个“以为”整整耗掉26个月,光改稿子就近50遍,后期配音10多遍。在折腾的过程中,他的想法也慢慢发生了微妙变化。或许真正传下来的,不仅仅是镜头所拍的手工艺那么简单。
纪录片开头,张景打出的第一行字是“你的梦想是什么?”他的梦想,是为中国正在消失的传统手艺拍一部纪录片,为此他卖了房子、离开心爱的女儿,在半年间几乎踏遍了大江南北。但拍完这199位手艺人,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好意思再提“梦想”这两个字了。
这部纪录片片头画面像背景音乐一样简单,黑白镜头中,布满皱纹的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地上的树皮。进入正片,画面依然是冷色调,很粗糙。两个机位进行着近景和远景的切换,画面里的主人公安静地干着手里的活儿,环境音很嘈杂,工作人员也走来走去。配音很业余,有些地方还能听到口音。张景自嘲“不管是剪辑方式还是画面感觉,都很90年代”。
这部片子被13家电视台拒绝,但却在某网站上受到了关注,网友纷纷充当“自来水”(免费水军,影迷以自愿为原则而发起宣传的行为)。从今年10月开始,点击量每天上万次,目前的点击总量达到83.2万次,居某网站纪录片点击量排名第9位。
张景说,纪录片里所有看着业余的镜头,都是“有意为之”。张景曾在中央电视台工作,他拍摄的片子曾让某个行业得到国家重视,也有作品促进了行业立法……但这次,他抛掉已有的经验,制作出这部“粗糙简陋”的片子。到目前为止,张景只获得了4万元的播出费、4000元讲座费和偶尔的网站广告分成,但他说“值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