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他是个顶平凡的人,守的时间太长,力气用尽了,所以喜欢上了别人,一个肯守着他、等他、追随他的人。这当然不是错,这很好,当初她决意与他分开,所期望的不就是他能有这样平淡但踏实可握的生活吗?
黄昏最适宜重逢。
沈南心在京华戏院门口重遇顾江北时,就是黄昏。戏院大门口的壁灯刚亮,在地上映出看门人一团青黑的影子。顾江北站在台阶下,微仰着头看她,说:“沈小姐,刚才袭击你的那人已被我的同事带回警察局了,我负责送你们回去。”
沈南心本想说不必,但一旁的赵浦芸已经答应道:“好啊,顾警官,您真是太好了。”
顾江北替她们叫了黄包车,他坐在最后头那辆,算是压阵。傍晚的风一阵阵自身后吹来,空气里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沈南心的心却胡乱跳了起来。她突然想起十一二岁的顾江北,站在她家墙外边,仰头吸着鼻子说:“哎,沈南心,你妈妈用什么给你们洗衣服?从你那边吹来的风都是香的。”
车停在沈家所在的弄堂口,再往里,车夫便不肯进去了,说这种弄堂都狭窄难行。于是顾江北便让赵浦芸和自己那辆车等等,他送沈南心到家门口。
弄堂底楼的人家已漫出灯光,有淡淡的白色飘浮在空中,沈南心有点恍惚,以前她和顾江北一同回来时,如果闹了别扭,他们也是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他总跟在她身后,一定要看着她走到二楼的家里,看见她那扇窗子亮了灯才离开。
“就送到这儿吧。”沈南心也不等顾江北说话,又急忙补充道:“赵小姐还在弄堂口等着呢,不好叫她久等。”
顾江北倒也没坚持,点点头。沈南心松了口气,一扭头,疾步朝家走去。
沈南心走进家门时,母亲正在灶间烧晚饭,皱着眉看着砧板上的一个蛋和一小团肉,像是在发愁怎样将它们做得看起来充足些。沈南心走到母亲身旁,从拎包里拿出一些钞票塞给她,说:“喏,别犯愁了,叫大弟再去买几个蛋吧。”
“这是有新戏演了?”钱卷成团,发胖了两三倍,母亲接过去,脸上终于露出点喜色来。
“嗯。”
“比前几次的都多,这回是主角?”
沈南心瞧她仔仔细细来回数着那些钱,忽地不耐烦起来,说:“拿着就拿着, 唆这些干什么。”说完,她也并不去看母亲的脸,她知道那一定是逆来顺受的一张脸,让人心生愧疚。
晚饭因为沈南山带回来的钞票而加了两个蛋。她一向喜欢晚饭时分,一家人齐整地坐着。二弟最爱在吃饭时讲话,讲他在学校里演了节目;大弟说年级里又来了新先生,今天一群同学约着要去游湖;母亲也讲,菜市里有人因短了斤两吵起来,几乎动了刀子。沈南心向来是不大开口的,但总咬着筷子低着头,听得很认真。
“对了,我刚才好像看见顾家哥哥了。”二弟忽然抬起头望着沈南心,“姐,他是来找你的吗?”
“你看错了吧,人有相似。”沈南心对着二弟笑笑。
母亲从旁边伸出筷子,重重地敲了敲二弟的手,低声喝斥道:“胡说些什么。”
“我是真的看见了。”二弟极力辩解着。母亲的栗暴甩了过去,二弟的哭声自低处起,很快便从饭桌四面升腾起来,方才其乐融融的景象一扫而空。沈南心搁下筷子,起身回房间。
她拉亮房间的电灯,窄窄的一小间,十来年间似乎没变过。和这个家一样,所有的金钱、精力投进这个家中似乎都不见回音。从前是父亲,现在是她,挣回来的钱都像被兽吞食了。那兽是什么,是米、面、布、油,是三个节节长高的小孩,是两个弟弟的学费,是一家人生存下去的开销。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样负担重的家庭,何必将顾江北也拖进来,一齐喂了这兽呢?
外头二弟的哭声渐渐止了,沈南心在灯下取出台词纸来背。她演的角色极小,是个自不量力,要和女主争风吃醋,背后下绊的女反派。
“沈小姐很有天分,不做演员可惜了。”沈南心记起秦老板这么对自己说过。
那时父亲刚去世,她仍在久光影院做售票员。久光是秦氏电影公司的产业,那天的秦老板算是微服,因此自己去买了张票。那天的沈南心其实是不合影院规矩的,她将票递给秦老板时并没有按照要求露出微笑。她苍白着一张脸,因刚刚想起了父亲,眼里含了两包将落未落的泪。
秦老板震了一震,当下并未说什么,待找到影院经理问清楚沈南心的姓名、年龄和家庭状况,才把她叫来,问她想不想拍戏。
“片酬很可观。”秦老板并不用情理苦劝,而是直接告诉她一个数字,沈南心被那片酬打动了,同秦老板签下了合约。那是一份十年长约,沈南心有过犹豫,却也并无其他选择。
“第一部戏就给你做女主角,不签长约我也不放心,走红就翻脸的人秦某见得多了。江沁秋你该知道吧?就是我一手捧出来的。”
在那部戏里,沈南心扮演一个贫苦的卖花女,爱上身份和地位颇不匹配的大学教授,苦恋、抗争、争取,均不得,最后在教授结婚那夜投水而亡。沈南心和这个角色再契合不过,纯真而困苦,脸上带着楚楚可怜的神情。
电影上映得很好,这个角色更像是借了她的本色。后来她演沉沦堕落的妓女、骄纵跋扈的小姐都不太像。两三部戏下来,秦老板便认为自己看走了眼,不再给她主角演,酬劳自然也变得微薄起来。她想过不如干脆去找其他工作,但那部长约将她绑住,赔不起,走不掉,不过好歹也熬过四年了。
想到这儿,沈南心一惊,原来竟已过去四年了。
顾江北第一次上这楼梯来沈家时,不过七八岁。两人的父亲是年少时的好友,断了十余年音信,人到中年忽又重逢,自然是要带上整家人来相认叙旧的喜事。
但那时的沈南心和顾江北相处得却并不算好,直到次年端午,他们同弄堂里其他孩子一起去江边看龙舟赛。人密密地挨着,拍花的人也挤在这里头,趁人不防,拉了落单的孩子就走。
沈南心本也没落太远,如果不是被拍花的人一把捂住嘴扛走。她徒劳地蹬着腿,希望有人能转头看她一眼。但孩子们的目光都落在江上,只有顾江北,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就看见了已被陌生人扛着走出老远的沈南心。
拍花的有三四人,他不敢直接上前,却也不甘放弃,一口气跟了七八里地。直到在相向而来的行人中看见父亲的工友,他才大叫出声。
沈父总爱跟沈南心说,要不是顾江北,你早不知道被卖哪儿去了。
顾江北还是皮猴似的小孩,但沈南心不再嚷嚷着他脏,她有几方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扔过去,叫他擦嘴角、擦衣襟。十五六岁时,有男孩扯了沈南心的辫子,顾江北发了狠地打上门去。对方人多,顾江北打不过,情急之下,沈南心全然忘了那些整洁斯文,上前去帮手。一向打死不肯求饶的顾江北这回却忽然认了怂,拉起沈南心一溜烟地逃了。
沈南心记得那一路,桂花扑簌簌地落下来,迎面打在他们的脸上,路边有卖蟹、卖黄酒的人,跑近了,兜头一阵酒香。两人都知道,这一路跑来有什么变了,他们不再是懵懵懂懂的童年玩伴,就像秋与桂花,蟹与黄酒,最密切不过,最匹配不过。
如今的沈南心再想起这些,像是想起了老远的前尘旧事。父亲去世时,家中因为替他寻医问药已掏了个干净,还欠下债务。如今一沓借条躺在抽屉里,张张都像符咒,在她和顾江北之间隔出个“勿相近”。
那时的顾江北还在警察学校读书,“明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进了警察局做事,有宿舍住,有饭堂吃饭,还有薪水,到时候我就能多替你还些债了。”顾江北设想得兴致勃勃,可沈南心没跟着他一起做梦。顾江北的生活眼看着就要好起来,可是因为她,他的前途还未开始就替自己负起了债,那些债还清了又能怎么样呢?大弟弟在上中学,小弟弟才读高小,这样重的负累不知要拖着他背负到几时。
她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在昏暗的电灯光底下问:“警察的薪水又能有多少?你还是放开我,让我另去搭高枝好不好?”
顾江北被冷言冷语浇足了半个月,终于相信沈南心不是在负气。直到沈南心的那部戏上了,那时的她真有些能落在高枝上的意思,顾江北方才肯信,沈南心不愿再和他一起受苦,她另有康庄大道可走,无须他再碍事。
“那人被我们抓住后,说他是为江沁秋来的,是怎么一回事?”顾江北后来问。
“是个糊涂人吧,难怪会做出那种糊涂事。”
顾江北也就不再多问,转身离开。沈南心不会跟他说,那个男子的攻击目标本就不是她,是江沁秋。而她是江沁秋的替身,替江沁秋去冒了一回险,引出那个疯狂的影迷。那男子说自己痴迷江沁秋许久,如今他生了病,决定去死,却舍不得和江沁秋分离,一定要带上她。江沁秋十分惊恐,找到秦老板。秦老板一思量,说整日提心吊胆会闹得戏也拍不好,干脆引他出来,抓住他。秦老板放出消息,说江沁秋决心息影,临别前会在京华戏院办一场小型的影迷见面会。他又找来沈南心,说她和江沁秋的身量相近,那日便由她戴上黑纱软帽,替江沁秋在台上坐坐。
“就是替死鬼吧?”到底还是有些孩子气,她对着秦老板就这么问了出来。
秦老板答:“当然是有酬劳的,那天也会有人在你近旁保护你,不会真让你受伤。”
冒牌的沈南心当天自然不能开口,就由赵浦芸在一旁代为发言。赵浦芸是新从女师大毕业的学生,应聘到电影公司做职员。她从没做过这等事,比沈南心还要紧张,一路说着“不要紧,近旁有保镖”,不知是在安慰沈南心还是她自己。
但安排好的保镖那天却多喝了两杯酒,那男子持刀冲上台来时,沈南心旁边只有一个赵浦芸。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那一刻却颇有胆色,她撞开那个男子,带着沈南心跑进后台,又找到一部电话打给了警察局。
再见面,两人就颇有点同过甘共过苦的意味。赵浦芸走到沈南心身边,开口问道:“听顾警官说你们是旧相识?”
沈南心只说是童年时一起玩过几年,赵浦芸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那您知不知道他有什么喜好?爱吃些什么,看些什么,玩点什么?”
沈南心忍不住仔细地看了看她。赵浦芸看出了她的意思,说:“沈小姐,不怕您笑话,我是有些喜欢顾警官,我觉得他温和又细心,是个挺好的人。”
“这倒是。”不知是欣喜还是酸楚,沈南心笑起来,“他爱吃冻柿子,爱读徐霞客,爱爬山淌水,最要紧的是爱天然。赵小姐你天然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必迎合他。”
她一口气说着,一副要将心底珍藏之物交出去的模样。
但赵浦芸的天然也包括诚实,顾江北再问起那天京华戏院的事,她便说起从前去片场给主角送节礼,正碰上拍沈南心演的丫环挨巴掌。那主角脾气大,一掌掌都是结结实实打到沈南心的脸上的。
顾江北听着,没出声,待和赵浦芸道过别,他先去了药材铺,后又去了脂粉店,掏尽囊中钱财买了些参片和散碎的燕窝,还有雪花膏,提去沈家找沈南心。他一径走上楼去,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堆在沈南心的桌上。
“这是做什么?”沈南心诧异地看着他。
“很是辛苦吧?”憋了许久,他只回了这一句话。
沈南心已从那堆东西中猜出一二,她冷笑出声,将那些东西塞回他的怀中,道:“你一个月薪水够买几回这些玩意儿?趁早拿去退了吧,我虽没成名成角,可手中阔绰的周吴郑王也识得几个,倒不劳你费心。”
也不等他反应,沈南心便伸手将他推出门。她站在窗口看他,萧瑟的一个背影,让人忍不住将他拉过来,可她下过决心的,不能叫兽一起吞了他。
顾江北果然不再来。
只是每次碰见赵浦芸,她总要和沈南心提起几句。
赵浦芸说她给顾江北织了毛衣,他收了,请了一顿俄国餐作为答谢;她又说顾江北因公去了苏州,给她带了一方苏绣的帕子。其实不必多说,沈南心也能从赵浦芸的眼角眉梢看出她与顾江北相处得很好。
转眼过了年,元宵节那日,赵浦芸来片场找沈南心,她说秦老板安排她去给几个红角儿送节礼。“我煮了些元宵。”她递给沈南心两个饭盒,“一个给你,一个给顾江北,我怕等我回来元宵早粘了,麻烦你帮我送一送好不好?”
沈南心摇头,赵浦芸却恳求地看着她,沈南心拗不过她那恳求的眼神,接了盒子。
顾江北当值的团湖附近煞是热闹,顾江北站在树下人少处,接过那个盒子,打开后,笑起来,是个舒心甜蜜的微笑。
“我是个顶平凡的人。”顾江北突然开口了,“浦芸很好。”
“是的,浦芸很好。”
湖心岛上爆出小小一簇烟花,映在湖中,满目明亮。
那夜沈南心被拍门声惊醒,披衣起身,门外是个跟大弟差不多年纪的女学生,惊惶地喘着气,说沈南山被捕了。
原来大弟参加了进步学生团体,什么同学一起相约游湖都是幌子,今夜他们在一个同学家里印传单,不知怎么被军警知道了,破门而入,将一干人都抓走了。沈南心知道这种事情被抓会有什么后果,她无暇陪母亲流泪,只想遍身边可求之人。
也并没有谁,顾江北只是一个小警察,为这种事求情极易引火上身。思来想去,只得一个秦老板。“这罪名,说大也真大,你弟弟胆子还真不小。”秦老板的话虽然有推托之意,但到底没有一口回绝,让沈南心生希望。只是他又说沈南心来得不是时候,稍迟他还要与两位导演见面,“八点你再来吧,我们看看有没有办法能救你弟弟出来。”
沈南心在八点准时前往,像是在奔赴一个生机。
可秦老板不再是她往日见过的那个成功的生意人,他觍着脸靠近,将手搭上来,说:“沈南心,你弟弟的事我也不是不能想办法。”她伸手去推秦老板,可那肥壮的身躯纹丝不动。
她在那方寸之间与秦老板相抗,力气快要散尽了。忽然,秦老板的肉身缓缓地倒下去,一股温热喷到沈南心的手上。那山似的身体伏倒在地后,露出他身后那人,是赵浦芸。她手持一把剪刀,瑟瑟发抖,她说自己只是想制止秦老板。
“是的,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沈南心一边应着赵浦芸,一边轻轻地从她手中抽出那把剪刀,“你怎么还没回家去?”
“早上上班时,秦老板说他要知道这几个月影院上座的情况,叫我整理好给他,今天就要。”看起来秦老板已经忘了早上自己提的要求,没想到赵浦芸还在。
“还有人知道秦老板今天就要这些数字吗?”
赵浦芸摇摇头:“同事们只知道我在加班,但不知道秦老板几时要。”
沈南心说:“那好,那便不要跟人说,更别跟人说你今晚加过班。”
赵浦芸愣怔地看着沈南心,问她要做什么。
“是我错手伤了秦老板,为了自保。”沈南心紧紧攥着那把剪刀,笑了笑。
赵浦芸要上前来夺,沈南心轻轻躲开,她说:“你和顾先生不是要结婚了吗?”
沈南心想起顾江北在团湖边同她说起他们的婚期已定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微笑。他是真心喜欢上赵浦芸了吧。如他所说,他是个顶平凡的人,守的时间太长,力气用尽了,所以喜欢上了别人,一个肯守着他、等他、追随他的人。这当然不是错,这很好,当初她决意与他分开,所期望的不就是他能有这样平淡但踏实可握的生活吗?
“顾先生已经为结婚的事准备得起劲呢,别让顾先生伤心。”沈南心说。
她将赵浦芸往门外推去,她决意暂且放下自己一直背负的作为长女的责任,任性一回。
仓促间,她摘下手腕上一根细细的链子。那是从前父亲还在世时,她为自己准备的幼稚的“嫁妆”。她将它塞到赵浦芸的手中,说:“算是新婚贺礼,祝你们白头偕老。”
黄昏最宜重逢。
黄昏也宜回首。
在郊外的暮色里,沈南心想起父亲在去世的前一年曾笑着问她到底喜不喜欢顾江北。
“你顾叔叔正儿八经地向我提起这事了,你要是不喜欢就老实跟我说,免得爹在不知不觉间做了恶人。”
她涨红了脸,紧紧地抿住嘴。
父亲了然地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窗台外的雀。
这个黄昏也有鸟雀,远处树林里被枪声惊动的飞鸟冲天而起。它们掠过人烟稠密的城镇时,也许能看到炊烟缓缓上升,灯光次第亮起,弄堂里的小孩滚着铁环跑过,京华戏院的门口,卖栗子的小贩正将新炒出的栗子装进小纸袋,那甜香飘出数里。
又是一年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