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玉萍
我的叔叔,其实也就是我的继父,默默地在我们家奉献了18年的壮年时光,61岁就走完了他劳苦的一生。想起他,我的内心是悲恸的,甚至觉得我们全家都愧对于这个男人。
8岁就失去父亲的我,内向而又自闭。初见他的那年,我刚好升入初中。其实内心是抵触的,不光是因为那种陌生的感觉,更有他身体一些残障的原因,嘴巴鼓鼓的总觉得不对称,眼睛总是会给人一种斜视的感觉,加上一只脚走起路来好像也有点拐。我家兄弟姐妹五个,全挤在一个只有20平米左右的大厅和后面一个差不多大的房间,房间就挤满了三张床。大姐因为父亲去世辍学了,跟着邻家大姐南下深圳打工,二姐勉强在五都镇中念完初中,留下我们仨还在读书,那时我们一家是怎么过来的,大多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母亲每天以泪洗面……
2001年,40多岁,正当人生壮年的他,能选择留下,挑起这个家庭的重担,这样的人是否可以称得上英雄呢?
他家兄弟五个,他是大哥,我想他应该从小就是苦过来的,可能就是太老实了又长得不够体面,说是和别人生过一个女儿,但没领证,后来那女的带着小孩就走了,再也没联系上。他来我们家,是改行从河里捞沙工作开始的,他每天早上喝过一大碗稀饭,就骑着一辆载重自行车出去,到了天完全黑下来才到家,他可真是行行干得精啊,什么苦活累活都包揽了。
突然有一天晚上,他坐着别人的车拉来了一车模具及机器,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做走廊扶手的那种水泥柱子,有花纹的也叫葫芦罐,大半夜就在那卸货忙活起来了。我那时应该是上高中,看着叔叔和母亲那么累,又那么开心地做着,我也会在周末加入其中,曾经有那么一时,我也爱上了搅拌机上满满的水泥浆及刷模具时那浓浓黑黑的从人家车子修理厂买来的废油的味道。
做了好几年,后来模具坏了,生意也没以前好做了,叔叔又买来了水泥砖机和条砖机,母亲则陪着叔叔没日没夜地做水泥砖。那时,我已读大学了,我想,我应该是他们生活的希望和幸福生活的奔头吧,毕竟他们辛苦了一辈子,总算是培养了一个大学生。后来,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他们那几年是如何的辛苦,因为生意好,觉得多做就能多赚钱。每天都是晚上收工回来熬稀饭,方便第二天早上热一下就能吃,午饭也是吃隔天的,有时忙得来不及做菜,几年就是这么劳累节俭过来的。正因为他们的辛劳,我不用发愁大学的生活费,那段读书的时光,我是如此的悠闲自在,殊不知,这是靠他们的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有时放假在家,我也帮他们做过,但往往铲几下沙子就累得气喘吁吁,殊不知,叔叔长年累月地把这一车车堆得如小山般高的沙子一铲一铲地往搅拌机里铲,流了多少汗水,耗费了多少精力啊!有时车子来了,我也会帮忙装货,那一个水泥砖就有30来斤重,我往往都是搬一个歇一下,一车下来我也没搬多少,但是他也从来没抱怨过我一句,总说,好了,你现在下去吧。可他俩还在不停地搬,一手一个,我想他们也并非是大力士啊,他们也是咬紧牙关在坚持,那时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那烈日炎炎的夏天,一车下来衣服往往都湿透了。记得,他午睡过后,总爱带一瓶冰冻的水去解渴,也许流汗过多,只有那冰凉的冰水才能解他内心的酷热。偶尔有一句对我抱怨的话,就是他去做事发现冰箱里冰冻的水没了,说我也不知道帮他冰一下水。其实,我劝过他这样喝水不好,但是他听不进去。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奢侈就是偶尔会买一箱六个核桃或营养快线,有时实在是累得快接不上气了,咕咕地喝下一瓶,人一下子又精神复原了(这是妈妈经常会说的一句话)。
我大学毕业了,多次劝他们不用那么辛劳,毕竟都五十六七了,实在不忍心他们还去做那么重体力的活。后来,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长,做这个也不是长久之策,于是联系到上饶的老板,买来了一部大型的新型碾米机和别人合买了耕田机(因为耕田要两人合作的)。来机器的那天,他特意叫妈买了鞭炮,叫上自己的几个女婿和邻居的男人们一起来帮忙卸这个庞然大物,落定之后看他在忙活着发烟和说些感谢的话,我知道这也许是他下半辈子的依靠了。这十几个开关我看得云里雾里,虽然师傅就教了两下,可是,快60岁的他就轰轰烈烈地开动了,帮左邻右舍碾起米来。为了帮他宣传,他特意买了洋漆,我就骑着电动车载着妈妈,去方圆十里之内帮他打广告,广告牌上写下了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就是这样一个尽力把自己发挥到极致的叔叔!可是,他走得如此突然,不给我们留下半点念想和拖累啊!
去年的暑假,我从上海再回家看到叔叔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的一个月不到,他竟瘦得脱了相,状况日益糟糕,大夏天的空调都开得极冷了,他还说很闷,怕见阳光,窗帘总得拉着,还不受控制地流起了口水,每天就在床上躺着,有时会发脾气,说我们买回来的粥没一点味道,经常吃了就吐。有一天早上,他醒来疯了似的在房间找吃的,结果发现了一些煎炒类的东西,就像小孩似的一定要吃,我们说这种东西吃不得,但劝说无效。
我和哥哥在外陪他三天之后,医生终于松口说那你们住进去看看情况吧,我想那时的他应该很高兴,有医生每天定期检查挂药水,他好像心安了许多,但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了。住了一个星期,他身体的各项检查数据都不达标,别说手术了,就是所谓的介入治疗,都无法进行。医生劝说我们回家,我们真不知如何开口向他说这事,就说医生建议我们回家开药吃,等各项指标达标了再回来治疗。也许他的内心已觉察到了,就同意回家。收拾病房要走的那刻,他还不忘跟人家说祝你们一切顺利、平安!我知道他的内心肯定也渴望得到别人这样的祝福的。
由于急着回去,哥哥还慌张地买错了方向,我在那急得骂了他一顿,我想如果按照叔叔那种偏带急躁的脾气也会骂他的,但他没有,而是无助地、迷茫地看着人头攒动的火车站,我才意识到他真的快坚持不住了,也许此刻的他真的很想回家了。终于换好了回家的票,可因为是临时买的,我们三个都是上面的卧铺,没有下铺的,叔叔他哪爬得上去啊?我说我们跟人家换吧,他说人家不愿意的。我尝试着和一个30多岁的青年人说,我叔叔不舒服他爬不上去,能不能和你换下?我会补钱的。他说他好不容易买到的,不愿换,我脆弱的心弦终于绷不住了,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没用,在那大哭了一场。也许那个青年人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立马就起来换了。
凌晨赶到江西省广丰县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我们总算能安心一会儿了。后来的十来天里,偶尔,也会看到他睁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多希望他能把不满把苦水把埋怨吐出来,而不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那天下午,他还很高兴地和我们姐妹说:“我感觉现在状况挺好的,如果你们觉得每天陪在医院烦了,我们明天请个假,出去待几天吧!”我们姐妹听了都很高兴。晚上二姨過来看他,带了她熬的绿豆粥,他还喝了一大碗呢。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就突发状况了,等我们清晨赶到医院时,他的瞳孔似乎已经涣散了,掀开被子,全身都湿透了,我不知道那晚他的身体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随之而来的,就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载着他和氧气包往家里赶。回到家,他似乎又恢复了一点意识,问他这是在哪,但他还说是在医院,我们说送你回来了,回家休息,他只是轻微地 “哦”了一声。吊着氧气瓶,在家勉强维持了几天,只听到他的大口喘气声,似乎又是叹息声和痛苦的呻吟声。也许,他的身体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抑或是极大的不舍,虽然我已不是小孩了,但看到他这个样子我还是不敢靠近,每次听到他那重重的叹息声,心针扎似的难受……
唯愿仁厚的地母啊,在你怀里永安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