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才
北京的春天是短暂的,姗姗而来,匆匆而去,过山车般的倒春寒又每不及防,乍暖还寒,让人无所适从。物候暗转草木知。于是,从惊蛰到谷雨这四十多天時间里,迎春、玉兰、樱花、碧桃、海棠、连翘、丁香、梨树、芍药、牡丹、郁金香等花树果木孕育既久饱满鼓胀的花蕾,争先恐后拼尽全力竞相绽放,那情形,既姹紫嫣红热烈奔放,又多少有点秉烛夜游的况味。因为一过“五一”,天气干热,则是另一番景象了。
而此时,当我置身攸水河谷,眼前的罗霄山正是一派云蒸霞蔚花繁叶茂的景象。连绵的映山红别处看过,山山岭岭村村寨寨无远弗届耀眼欲明的油桐花却是第一次经见。这是何等蓬蓬勃勃的花团啊!远远望去,恍如一夜寒风,在这覆满楠竹和香樟的山野间铺了一层莽莽苍苍晶莹绵密的瑞雪,翠绿莹白,交互映衬,营构出一幅色泽清新典雅、意境悠远祥和的“江山妖娆图”,此景唯美唯妙,怕是任何天才的画笔都无法抵达的。这桐花宜远眺,尤堪近观。桐树身高五六十丈,树冠荫地可达半亩,村头崖壁,行人猛一抬头,那挺拔的身姿,舒展的枝条,繁茂的花穗,顿给人一种威风凛凛、大气磅礴的视觉冲击。而树下白花花的落英,铺满必经的道路,因花朵雌雄同株,落到地上,花蕊或粉红,或嫩黄,大大方方,各饶胜色,又别是一番妩媚的韵致,让你不忍踩踏,又无可避让。时令已过立夏,在南方,按说也到闷热难耐的时候了,但因植被良好,空气清新,即使是正午,也毫无疲惫倦怠之感。沐浴着习习凉风,欣赏满目皎洁的油桐花,在我,更有一种“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惊喜。
这个罗霄山脉中段、湘赣交界处的县份,叫攸县,又称攸州,梅城。只是沧海桑田,梅树已不多见,而一部载入《四库全书》的《梅花百咏》,却让这个湘东古邑闻名遐迩,久享盛誉。其作者冯子振,字海粟,元代著名文学家,《元史》载为攸州人。史称其博洽经史,于书无所不记,又文思敏捷,下笔不能自休,每于酒酣耳热之际,使二三人濡笔以侍,遂奋笔疾书,随纸多少,顷刻并尽,所写莫不文采飞扬,美如锦簇。冯生前与赵孟頫交好,扬州现存的《汉寿亭侯祠碑记》即是由国史院编修苏大年起句,冯子振草就,赵孟頫书丹,俗称三绝碑。经赵引荐,冯又与吴中圣水寺和尚释明本友善,两人时相酬答,有冯诗释和七言绝句各一百首,虽不无“游戏”之讥,但才调所关,可圈可点者并不少见。如《折梅》:素手分开庾岭云,问花觅取一枝春;陇头驿使今无便,留向山窗几上芬(冯诗)。残雪轻摇揽素枝,故人应说寄来迟;花是先假调羹手,选取东风第一枝(释和)。如《西湖梅》:苏老堤边玉一林,六朝风烟是知音;任他桃李争春色,不为繁花易素心(冯诗)。花发苏堤柳未烟,主张风月小壶天;清波照影红尘外,冷看游人上画船 (释和)。冯子振流传下来的诗词曲赋,尚有《居庸赋》《华清古乐府》《海粟诗集》等多种,皆“笔气淋漓”“称雄古今”,颇令攸县人引以自豪。
攸县秦代置县,迄今两千多年,是湘楚文化的一处重要发轫地。中国最早的书院“石山书院”就诞生在这里。书院建于公元498年,开山掌院张岊(jié),南北朝时期南齐人。齐明帝时官至司寇、司空,位列三公。东昏侯萧宝卷继位后,朝政腐败,残虐民生,张岊不满暴政,辞官退隐,先到南岳衡山,后听说攸县莲塘坳麒麟山风光清静秀美,是汉代苏隐、葛洪隐居之地,即循湘江,溯攸河,举家前来,所见果然松萝蓊郁,泉源清泠,脱口赞曰:“此足以乐吾生矣!”遂筑室安家,结庐修行,除采药制丹,医病救人,又创建石山书院,开坛课徒,讲习经典,不仅培养大批人才,流风所及,对当地人文风气的养成及我国书院文化的蔚起也产生久远影响。一脉书香,绵延不绝,历隋代至清末,攸县又有凤山、白鹭、湘南、东山等二十二所书院先后开办,涌现包括状元、榜眼、探花在内的进士八十五名,举人二百多名,故有“八十进士赢殿试,二百举人耀攸州”的说法。这固非一人一地一时一事之力,但那些为造福苍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先驱者,人们是不会忘记的。这或许也用得着那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在我国数千年的传统文化中,对智慧超群、功业卓著的杰出人物,在景仰推崇的同时,往往会出于某种意愿,进一步神圣化,偶像化,乃至迷信化。老子、孔子、关公、岳飞等历史人物的神坛敬奉便是如此。张岊的得道成仙又是一例。最早记载见诸《述异记》,著者任昉与张岊同为齐梁间人,元代的《仙鉴》也有详述,都说他诵大洞真经二十年,得其精妙, 又经神人传授,能点瓦砾成金以扶危济困,功行圆满后,于梁天监二年(503)八月十五日在天花交下,彩雾盘空,仙乐奏响,鸾鹤翔鸣中,携全家八十余口白日羽化升天。奇闻臆说未可征信,有案可嵇的是,唐天宝七年(748),唐玄宗根据地方官绅呈报,敕令在張岊修行处建造朱阳观,以旌显他利人济物之功。宋政和二年(1112), 徽宗赵佶感其“舍冠冕之荣华,趋山林之藁泊,持大戒,诵真经,积行累修,功逾三千,羽化冲霄,迄至于今,灵迹俱在,灿然可观,以致旱干水溢,祷祈辄应,庇佑下民,遗惠多矣”,连下两旨,加封“太素真人”“ 太素冲升真人” ,并派朝臣亲往主持重修观宇,以白日升天“故实”改名阳升观。后因天灾兵燹,屡毁屡建,先后有七朝数位皇帝赐名追封,现为省、市、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阳升观离城四十多里。那天一早,我们冒雨出发,到达时正好天开云霁。这座群山环抱中的道观,环境清幽,器宇宏伟,三进五殿的宫殿式建筑虽年代久远,大都保护完好。殿内道像如生,匾额罗列,山门及廊柱存古楹联七副,皆雅驯可读。其中两副为:“古庙尚存唐故事;断碑犹有宋文章。”“继司寇为圣,弃司空为仙,道统千古,道貌千古;同大悲救苦,持大素救难,南海一神,南水一神。”据管理处同志讲解,道观的选址极为讲究,前有金溪水,后倚三清峰,隔河相对,画屏峰壁立如案,狮子峰、凤凰峰护卫左右,充分体现了人文建筑与自然环境和谐统一的传统理念。又讲,每年农历八月,这里都要举办为期一个月的庙会,耍龙灯,打腰鼓,各种地方戏剧演出,人山人海,异常热闹。所谓庙会,其实就是个文化节,群众大多是怀着礼敬先贤的目的来的,政府也借机开展各种宣传教育活动,一举两得。
遗憾的是,宫观宛然,而书院无存。这在崇文重教的攸县成为人们多年来念兹在兹的心事。为传承历史文脉,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扎实推进精神文明建设,县委、县政府察纳民意,软件硬件一起抓,于2010年投入近三千万元,将石山书院重建于城郊的攸州公园。这是一处经过精心打理的湿地公园,湖光山色,茂林修竹,就面积之辽阔和生态之优越而言,在别的县城很少见到。书院建在公园东北部,是一组依据历史图志按照古代书院形制和风格建造的建筑群落,分前后大门、影壁、大成殿、大讲堂、藏书楼、御碑亭等,内设书院历史、科举人才、劝善斋三个基本陈列,2015年元月起免费开放,年接待观众在十万人次以上,其中尤以“攸州大讲堂”最受干部群众欢迎,已成为进行优秀傳统文化、革命红色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教育的重要基地,在县内外知名度很高。与书院对称,公园另有一座文昌塔,气势巍然,也是近些年新修。令我感佩的是,这座近五十米高,两千六百平米的塔楼,不只为装点风景,更在它的文化实用价值。塔共七级,每层都有一个主题陈列,分别展示攸县悠久的人文历史和文明进程。一楼叙厅,二至六楼依次为历史名人、古代诗词歌赋、名人书法、传统饮食及中外古代塔楼陈列。七楼则是临时展厅,供当地文艺界举办相关活动。书院和塔楼的参观费时一个上午,其间不时听人议论:这两处建筑,凝结和体现着攸县特有的精神基因和文化气质,不仅当地民众受到自尊自信自强的激励,也让所有参观者对这个地方高看一眼,油然起敬……
同样让大家感动的,是对石羊塘镇高桥文化活动中心的采访。我们去时,村支书正在老年学校给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上党课,存书两万余册的农家书屋里几位学生静静阅读,院外平整干净的场地上,老人们或下棋聊天,或在老师辅导下练习保健体操,村里村外的墙壁上,到处书写着倡导民族优良道德风尚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诗词、古训、格言、谚语,一派井然、祥和的气氛。在此地遇到被誉为新时代乡贤代表的湖南科技大学退休教授夏昭炎。这位文质彬彬、身体消瘦却精神矍铄的耄耋老人,2004年退休后怀着以文化回馈家乡的心愿,与老伴一起回到老家高桥屋场定居,以自己的知识和积蓄,与村民一起建起了农家书屋、老年学校、少儿假期学校以及活动广场和文体队,并编写教材,亲自给村民们辅导、讲课,十多年如一日,风雨不辍,不仅活跃了乡村文化生活,按镇党委书记的说法,“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正党风,淳民风,美家风的作用。”在中心的讲堂里,聆听老人谦逊、真诚的回乡感言,不禁心潮起伏,思绪纷然。脑海里重又闪现知识分子的道德、良知、人格、担当等这样一些经常讨论而莫衷一是的话题。夏教授是研究文艺美学的,临别时签名赠我一本他的专著《意境概说》,这本书,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会珍藏并认真阅读,研究,思考。
高桥文化中心以党建统揽、党员带领、乡贤引领建设农民精神家园的经验正在全县推广。所到之处,随时遇见正建或已经建好的农家小书屋、小讲堂、小广场,遇见小学生嫩声嫩气的诵读和表演,遇见村民们兴致勃勃的咏唱和晨练,并从这些生动、活跃的气氛中,体察到城乡群众精神面貌积极向上的变化,至感欣悦。
离开攸县的头天傍晚,到县城中学散步,宣传部杨部长指着几栋崭新的教学楼说,攸县不算大,但经济实力居全省十强,最舍得给教育投资。这所中学不只设施完善,且校风很正,老师敬业,学生奋发,教学质量连续十八年在株洲全市都是拔了头筹的。全省十强!这让我既感意外,细想也正在情理中。一个珍惜文化财富,重视精神建树和人才培养的地方,必然有强劲而持久的发展动力,前途自不可限量。
这所花园式的学校,建在美丽的攸河之滨。晚风中,凭依河畔的栏杆,对岸不时飘来阵阵油桐花香,清洌,芬芳,馥郁,动人心旌,惹人沉醉。
这花香,与攸县城乡随处可感的书卷气息和文化氛围,多少天了,仍萦回脑际,撩拨着仲夏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