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乐
“在长久渴望的目的地与沿途曼妙的风景中,你会选择哪一个?”
“如果我困了,就睡会儿,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吧!”她如是说。
我向来不了解这番洒脱的性情,看不清他们的悲伤与浪漫,就像我一直不理解她为什么喜欢单曲循环那一首南音《痴云》。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回程的车站上。那副面孔,精致,却流露着别样的落寞。绣着金丝的大红旗袍裹在那略显单薄的腰肢上,微风撩起纤纤的扣带,折出一道明媚的忧伤。一双枣红花鞋被泥水染湿了边沿。她一个人游荡在站台上,不知在等车,还是在等车上的人。身后来来往往的黯淡成背景的行人朦朦胧胧,而她——就是悬崖边摇曳的一棵忘忧草,突兀又和谐——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旁若无人地哼着陌生的歌谣:
“思往事,记惺忪。看灯人异去年容,可恨莺儿频唤梦。情丝轻袅断魂空,想起赠佩情深复我愁万种……复我愁倍重,音问凭谁送,唯将离愁别绪谱入丝桐。”
这曲子,我曾在江南听过,这水乡里的音软意长,就在这婉转悠长的字句中盛满了离人的眼泪。
我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默默地忖度,左不过是一个思念丈夫的妻子吧,可她告诉我,她想家了。
直到黑夜吞没了最后一个尾音,她才缓缓转过身来,问我,可愿听一段故事。
那一刻列车呼啸而过,车窗里灯影幢幢,我才发现,那眉间竟落着一颗朱砂色的泪痣。
“云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故事的流光总是那么漫长,那么悲伤。
战火烧到了闽南,她随着父辈穿过戎机来到北平避难。
白天长是长,她却没见过北平的太阳;北平大是大,可只有半壁漏雨的四合院容得下她。后来,只一个男子上门提亲,父亲便许了,她羞得嘤嘤地哭,却还是从闺房里探出脑袋,手帕渐渐遮不住绯红的脸颊,桃色的盖头缓缓落下,也就嫁了。
他倒符合她的想象,身形高大颀长不说,光是剑眉入鬓,便展现出一道才气;细鼻梁上挺着一副眼镜,穿布衣长衫,固儒雅之士也。她也有过“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喜笑颜开的时光,也有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纯真美丽的幻想。未想,他竟懂得小女儿家浅浅却爬满青藤的俏皮心思,笑着夸她落雁羞花、惊鸿游龙。他拉她去听戏,她虽不懂戏里戏外的门道,却也喜欢咿咿呀呀的唱腔,那清一色的南音柔嗓是他的“别有用心”,正是如此才有了她往后相思时“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的悲歌。
炮火轰鸣,惊醒了熟睡的她,他从外面回来,轻轻撩起门帘,一阵凉意飘了进来。他扯着衣袖擦了擦蒙着雾气的眼镜,快步走到她身边,细声哄她入睡。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听见他微弱的叹息:“北平又要不太平了。”
她好歹有了个家,可是,玉质兰姿难远走,金戈铁马折温柔。乱世情缘难得天佑,镜花水月,花落水流。在那个严酷的冬季,雪花纷飞,掩盖了一地血迹斑斑,她只能尽余生去缅怀。
长街长,烟花繁,挑灯回看,短亭短,红尘辗,把箫再叹。
一路辗转,终于还是等到了重回闽南的那一天,可再也找不回故乡的熟悉感。目光所及,都是废墟,都是离难。
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妪走上荒芜的亭台,唱着自前秦流传下来的那一曲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罗帏春暖态相慵,估话天涯芳草长相共,惜花爱月两情钟,怎料多情天妒遭人弄,离歌忽唱粉渗啼江,今日无那痴情都无用,只怨幽欢情影太匆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泪纵横,自此,她的脑海只留着一份细无声的痛楚,想哭,却无泪可落。
“我该去哪里呢?”她喃喃道。
老妪的歌声戛然而止,她为自己的失礼而手足无措。老妪却始终保持微笑,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抚了抚她的肩膀,又緩慢地低下身去,折了一朵山野花,用布满沟壑的手束在她的发间,语重心长道:“我老了,你还年轻,就该漂漂亮亮的,多出去看看,哪里都是一样。”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羸弱的身躯被时代裹挟着经历硕多磨难,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战火中哀号消逝,有老人,有孩子,还有她们最亲爱的人。
路边到处都是横卧的乞儿,本该嬉闹淘气的年纪,他们却在战争的摧残下失去了亲人的呵护,失去了生活的权利。她没有做错任何事,这群孩子更没有!这究竟是谁的错?!她拿出自己仅存的一袋米,煮成一锅稀粥,含着泪捧给他们,孩子们蜂拥而至,那伸出的小手是干枯的,是血肉模糊的。那漆黑的瞳孔,是热切的,是渴望的,她不忍再看下去,别过脸,泪如雨下。
她没粮了,她只能跟她们一样去挖野菜,可是野菜叶也被哄抢光了。在田里,她弓了弓腰,深凹的眼眶红了又红,松垮的皮肤包着凸显的颧骨,她晓得自己有多么骇人。
一个女人抱怨着:“哎,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打仗的时候提心吊胆,这不打完了,却连饭都吃不上了。”
另一个女人应着:“总归太平了,这田里埋了多少孤坟野冢都说不清,我老头子要是在——哎,不死人了就好。”
“打不死的,也就是饿死的命,你看看队里饿死了多少人,本以为有好日子了,可谁知道……”
哎……
随着鬓角一缕银丝毫无征兆地垂下,她蓦然顿了顿手里的活计,然而,她没有空闲也没有心情去束起一丝不苟的发髻,仍旧继续挖着,龟裂的沙土下埋着干瘪的根,却是仅存的食物。哎,有总比没有强。
故土早已不再是温馨的归巢,而是一片断壁残垣。她依旧穿着金线鸳鸯的红旗袍站在一片雪白里。融化的水加深了绣鞋的色调,她却不觉寒冷,因为这是他所喜爱的嫁衣的颜色。
又是一年冬天,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
“这一次,我走得决绝,头都没回。”她说道。
这一次遇见,她是在郑州的车站,南北的中点。握着一张车票的她还是有着清冷迷蒙的眸光,只不过比颓靡多了一份坚毅,那一身红衣,转眼间湮没于人潮中,没有人知道她去向何处,亦没有人听到她心中传唱了一世的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