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
观鸟屋随记
零下十摄氏度。北风七级
雪雾。洪湖湿地保护区,天气
坏得不能再坏。湖面上
连偶尔划过的救助船,在冰渣
和泥淖里挣扎,一路都忙于
自救。悲伤
如失偶的鸳鸟。谁也看不出世界
有好起来的迹象。直到天鹅
重回枯芦荡,秋沙鸭和须浮鸥
又飞入残荷林,成为洪湖的隐士
糟糕的气象里,唯草木
庇护候鸟,可谁都不是珍禽
谁能全身而退呢。屋外
野莲比人类豁达,烂进冻泥
也挂着无人采摘的硕果。而白头鹤
远远地躲开鸟群,双翅紧收
双目微眯。到天黑
也没有谁知道她在恐懼什么
乡关论
在白枕鹤看来,洪湖是天堂
可越冬,避世
保全自己。这种世界观迷惑了
另一个世界,让天鹅
白眉鸭和青脚鹬,飞越西伯利亚
喜马拉雅,迁至曾家台那一片水域
从秋到春。所有的候鸟,包括
蓑羽鹤这样的迷鸟,朱鹮
那样的旅鸟,都在季风中
盟誓,愿舍身
在出生地与异乡间
飘荡,愿与故土
势不两立。连留居禽也
深信,唯有在故乡
缺席,才能避世
活下去。昨夜雪压芦丛
却让一窝花秧鸡身陷失家之苦
一只老的,一直在坍塌处
扑闪翅膀,在众鸟的天堂徘徊
嘀咕,无处可藏,无路可去
从东方白鹳谈起
湿地观测船边,两只东方白鹳
在那块结冰的浅滩与本地花田鸡
斗了一个下午。来自欧洲大陆的鸟儿
横太平洋,越喜马拉雅
只为争抢洪湖的田螺
蚌壳和地盘,当做世界的终极意义
毫不在惜弄脏自己的羽毛
鸟翅。我兀自站立
在这架军用监控仪屏幕上,我
和两只东方白鹳没显出什么不同
岸:渔民病历
渔民在县人民医院疑难杂症科抱怨
洪湖的岸:头晕
眼花。呕吐……上岸
我就会怀上这个年代所有的病
而回到渔村,在没人知晓的那个
世界,在双底水泥趸上
在永不沉没的渔船里,被风浪
摇晃,我才觉得自己是婴儿
睡在摇篮,被洪湖慢慢摇晃成人
逃避诗歌朗诵会
上茶坛岛听鸟
我拒绝诗歌朗诵会的喧嚣
我躺在菰草里
这不是说我准备在茶坛岛
赴死,是阵阵鸟鸣
送来真正的喧嚣,让我在洪湖
安魂。以浅滩为背景
灰鹤、紫水鸡、大白鹭和棕背伯劳
从清早一直吵进黄昏,却不知道
在争论什么。天快黑时
一只叫不出名的鸟,拍打
双翅。我抬头
就望见它从芦苇里升起来
离开了同类
为一只受伤的白额雁而作
八月雁门开。暮秋时我见过她们在霜天
如何书写人,又如何在洪湖拆洗
那个汉字
洗骨。再次见她
在小暑南洋风里,在茶坛岛上
在一群白鹅和鸭子中,曲项
沉默,退化为
家禽。去秋至夏
最后的冬候鸟北飞也没能带走她
她已放弃翅膀和野性
在露尖的莲花外边,落后那个集体
戊戌年代,整整一个春
但我理解她。活着
忘了自己是雁, 忍受
另一世界的痛苦,在洪湖
不为同类所知
洪湖之夜
鸟类救治船长年锚在湿地保护站
在这片阔达十万亩的无人区,守湖人
整晚都想着多年前就和别人私奔的妻子
洪湖之夜。除了风,就是鸳鸯
潜水鸭还有其他鸟儿的呻吟或求偶声
故乡诗
进湖。我常常加大十四马力
挂桨机的油门,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常常认为大水
含悲。在洪湖
有时是哀伤,或者忧愁
让我迷失。但我知道阳柴村
茶坛、曾家湾和张坊,我知道孤岛
如我的慢性病,埋在洪湖
但无论我的想象多么辽阔
语词抵达百里外的县界
我也不能重新命名飞禽
水生植物和那些没有户籍的渔民
我不知道写什么样的诗
送给洪湖,才能穷尽厄运:漂泊
孤独、隐忍。我不知道哪句
汉语不是象征和隐喻,可打船
建村,造水上的故乡。汉语
什么时候不是故乡
汽艇诵
汽艇刺破洪湖。汽艇不过是在贩运
鱼虾,或满载观光客
去同一片风景区。汽艇
却能追着目标飞奔,心怀去途
理想和归宿,仿佛
真理在握。而我整日无所事事
我相信此生将会如此幸福
斜躺在岸上,远眺洪湖和我小时候
在图画本上划下的苍茫
一模一样。感谢汽艇
让我在平原
见识过波澜壮阔的生活
透过逝浪,我几乎看穿
一生的荒诞和虚妄
去途诗
桥归桥,路归路,本虚无
从曾家湾去张坊村,借别人的
雅马哈汽艇,我一直在走
自己的路,早已不在乎水道
方位和归宿。几丛芦苇和野荷荡
守着无人的湖面,庇护潜水鸭
黑鹳和叫不出名的鸟儿,却成为
游客的风景,堵住我的去途。
无所谓的。我从不走旅游路线
只会拐進荒僻处,探寻
世界的隐秘。暮秋里,水莲
老得比时间还快,早在夏末
就苟存于洪湖,拿死亡
自救。而迁徙的紫雁落满滩涂
唤着同伴,忙于清洗翅膀
羽毛。薄雾中,我怎么能失去
这些:人性的启蒙
语词的象征和爱?而偶遇的鹭群
都如宿命,把这艘80马力的汽艇
和我,当作尾浪和消散之物
一路追逐。而那只加速版螺旋桨
怎么看都在重复我的生活,却饱受
洪湖的困扰,被黄丝草纠缠
如搁浅的湖怪。但我并无悲怆
从曾家湾去张坊村,我一直小心
伺弄这台机器。它是另一个我
花哨又自以为是。而岸
还远在村口,破旧的渔网
浮萍,所有柔软之物
都让我在洪湖遭遇灭顶
霜降诗
才下第一场霜
小河村进湖的土路就消失了
除了我愿意走这条牲口踩出的便道
再没有人知晓去洪湖的捷径。一只花翎野鸡
从藕塘里升起,循着我要走的道
却先于我抵达那座码头。我很高兴
才下第一场霜,飞鸟就比人类
更懂一个诗人要干什么
我一直在无人区
每次追着加速版渔船下湖
我都不知道想寻什么。每朵白云
都能建一间托儿所,哺育
自由和天性。每只鸟巢
也可以修一家敬老院,为语词
养老送终。每次拧紧油门,在沮草
白鹳出没,总像在赶紧逃离
人类,成为自己的孤儿。而螺旋桨
如日子在原地打转,却能渡我
在两种命运间穿行——鸟类
从不乞讨稻粱,也尽享一生的幸福
水藻漂泊,身负丧家之苦
却比我更为忍受这个世界的悲辛
就因为寻找做人的可能,每次
追着加速版渔船下湖,我一直都在
无人区
原谅诗
写一天诗,等于白白浪费
二十四个小时。请原谅汉语
在洪湖,无力为潜水鸭和渔民
搭起故居。我有家
没有星月,也能借湖面反光
穿过这条岔路。要是有一条船
趁着夜色轰响十四匹马力柴油机
朝我奔来,天黑后
就有人原谅我白白浪费
一生的光阴和语词
谈谈鸟儿
你清楚这一生我伤害过多少鸟儿吗?
在洪湖。你知道我对天空
心怀歉疚吗?你听得懂鸟儿在谈论
哪些重大问题吗?关于幸存
美和孤独。按东港子的乡规村约
也许你能发现我的忏悔。网捕天鹅
可判我三十年,毒猎东方白鹳
足够让我变成鸟儿的殉葬品。而在菰蒿
芦荡里搬弄排铳,与中华秋沙鸭
关雎和白鹭为敌,或许你可以发现
我该认领一千五百年刑期,重建
洪湖的自然主义。但在这片远离人类
二十公里的水域。也许
你能理解我的悖论,尝尽
整座天空的翅膀和鸟鸣,为什么
我还苟活于世,沉默如草木
因为我是人,肉身沉,骨头更重
在这场愈刮愈紧的湖风中,你该知晓
就算撕裂自己,我也没办法成为
鸟儿,让语词
变轻,让现代汉语诗
变轻。而鸟儿总能轻如鸿毛
落上那块高过荷叶林的警示牌
年年信任我。现在,你要明白鸟儿
为何飞抵洪湖。我愿再次
复述,鸟儿只谈论美
孤独和爱。除了这些重大问题
鸟儿到来,鸟儿离去
从不清算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