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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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
程亦川初出茅庐便被教练一眼相中,成功进入国家队。程亦川的加入,虽然为国家队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但也给一些人带来了威胁。程亦川年轻气盛,在宿舍的第一晚,就被人使绊子,撒气时还遇见了宋诗意……
Chapter 4.
北风卷起一阵细密的雪,吹得少年额前的碎发飘扬。
宋诗意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那里透着怒意,却又隐忍不发。
这语气……
她定睛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程亦川跟被针扎了一样:“被人欺负?谁敢?”
“那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他想说点什么,到底是说不出来,只冷冷地别过脸去:“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
说完,他就拎着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
宋诗意跟了上去:“宿舍不是有热水吗?”
“烫脚。”
“也对,这边靠近长白山,天气冷,滑雪运动员靠脚吃饭,好好保护。”
“那你跟着我干吗?”少年扫视她一眼,“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免得被误伤。”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小孩子。”
又是这句话!
“我今年二十岁了。”他脸红脖子粗,强调自己成年已久的事实。
“那也是个小孩子。”
程亦川憋了一肚子气:“你要是来雪上加霜的,趁早走人!我不听。”
“怎么,你还能把耳朵捂住不成?”
“……”
眼看程亦川气坏了,宋诗意终于不再逗他,只说:“不管怎么说,进了国家队总是好事。很高兴又见面了,程亦川。”
她语气轻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眨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亦川脚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黑夜里显得格外纤细、格外白净。
他朝上看,意外撞入一个轻盈的笑容里,心头那点浮躁刹那间凝固了。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这个……一会儿友好、一会儿不友好的师姐,至少这一刻是友好的。
他撇了撇嘴,换了只手拎水瓶,握住了半空中的那只手。
“谢谢。”
宋诗意下巴朝前方一扬:“看那边。”
程亦川抬头:“长白山?”
“是啊。”女人微微笑着,頭一偏,仿佛在考虑到底该多此一举,还是就此别过。可对上少年没精打采的眼,她最后还是把安慰的话说出了口,“既来之,则安之。别人的态度不重要,自己的本事才重要。”
为什么平白无故对他说这样的话?她一副什么都看得很明白的样子。
程亦川心头一动,探究似的盯着她。
她把手一摊:“你不是说过吗?你是要当冠军的人嘛。怎么,这么没精打采能当冠军?”
“……”
她怎么还记得当初的梗?!程亦川脸涨得通红。
宋诗意可没管他脸不脸红,抬手指指远处的天际,眉眼微扬:“小朋友,你的天地不在队里,在那边的雪山上。”
她的声音干净利落,像这簌簌而落的雪。
程亦川下意识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长白山在雪中巍然挺立,那里是高山滑雪赛场,男子速降的绝佳雪道。
等收回目光时,他才发现宋诗意已经越过他往宿舍的方向去了,黑夜里只剩下她冒雪跑去的背影,坚定里透着点单薄,细看之下,脚踝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脱口而出:“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女人头也不回地冲他挥挥手,却只是懒洋洋地说了句:“不谢。”
程亦川没忍住,嘴角蓦地一弯,片刻后又绷起脸来,嘀咕一句:“哼,女人心,海底针……”
他来到国家队的第一天,没有训练,也没有朋友。
程亦川打好水,回到宿舍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发呆,窗外是风雪呼啸的夜。
闲得发霉,他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会比省队差劲吧?”
“不会,条件挺好。”
“那就好……”莫雪芙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吗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没有拿到手机,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动嘴!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响起,因为太急,莫雪芙去捂程翰的嘴时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他们对着电话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们这个儿子放在眼里。程亦川简直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钱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莫雪芙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得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莫雪芙真是雷厉风行,通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的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么多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他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
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生活,大抵是有补偿的心理,就大笔大笔地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就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进行一对一教学。
小孩子兴趣多变,他画了两个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在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他是坚持至今,还成了他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魏光严回到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人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的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的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得很沉,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地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个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这是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得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程亦川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程亦川感觉莫名其妙,却只能静静地侧卧着,不敢乱动,只定睛关注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程亦川想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程亦川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在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两个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是我室友,他叫陳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他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小春那个小。”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陈晓春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的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疑惑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气了,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程亦川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那,一副戒备的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工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三个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得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程亦川的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就要他去练拳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吗,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扬了扬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呵,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评论道,“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名副其实的坏心眼。”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道:“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处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扬扬下巴:“欸,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概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富有光泽、漂亮,是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她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程亦川才发现,好像她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她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
“不算什么啊?!”陈晓春一脸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谁不知道宋诗意三个字?!这才两年时间,你再出门问问,看还有谁知道她?”
“够努力的话,还是有机会再冲上去的。”
“恐怕难了。”陈晓春的语速也慢了下来,惋惜地叹口气,“把她招回来,也是因为国内的竞速类滑雪项目实在难以跟上世界级水平,人不够,成绩也不够。可她回来一年了,速度还赶不上队里的平均水平,更别提跟当年相比了。”
程亦川的筷子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他所不知道的事了。
陈晓春还在继续:“那天,我去我们高教练那请假,听见他在劝孙教练,说是把人招回来,出不了成绩,平白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如放手,至少她还能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趁年轻好好规划一下。”
“那孙教练……说什么了?”
“孙教练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还愿意留在这,当师父的就不会赶她走。”
一席话,把人说得像个拖油瓶,讨人嫌,还赖着不走。
薛同也挺惋惜的:“曾经光芒万丈,现在默默无闻,这事儿吧,挺伤感的。”
陈晓春:“要换作是我,肯定早就退役了,光荣过就完事儿了,何必来这么一次灰头土脸的复出?!”
薛同点头:“我也这么想。观众可不管你曾经多辉煌,变弱了就是变弱了……唉,你说是吧?”
他问的是程亦川。
程亦川端著空杯子,默然不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陈晓春开始端盘子:“走,训练馆去,今儿下午要去雪场练专项呢。”
一周五天训练时间,百分之六十是在雪场,这是专项训练;百分之三十在训练馆,这是体能训练;还有百分之十是文化课,定在周四的晚上和周五的下午。
程亦川的思绪还停留在原处,想起昨天晚上在林荫道上的偶遇,那女人还眉开眼笑地鼓励他,自己却……
他说:“你们先走,我还想喝杯牛奶。”
陈晓春:“嘿,兄弟,不怕待会儿体能训练尿频尿急啊?”
“我肾好。”
“……”
两人唠唠叨叨地走远了,程亦川迟疑片刻,端起盘子走到不远处的桌前,坐下,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抬头,嘴角一下子扬了起来:“欸,是你啊?”
他点头,觉得该说点什么的,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出口变成了极为尴尬的一句:“昨天晚上,谢谢你啊……”
“小事情。谁到了新环境不得适应一阵。”她笑得灿烂,戳了块西红柿往嘴里送。
程亦川觉得自己有点蠢,没话找话说,这会儿才后悔起来,其实刚才就不该过来的。
最后,他只能明知故问:“去年在日本的时候,我记得你才刚打算归队。怎么样,这都一年了,还顺利吗?”
“挺好的啊。”他问得小心翼翼,她倒答得自然。
“脚伤都恢复了?”他又补充一句,“那个,我听人说的。”
她仍旧是笑:“差不多,不影响。”
他只能挠挠头,迟疑着再问:“昨晚看你走路,是旧伤复发了?”
“不是,只是一点小问题。”她还是保持着那个笑容,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
程亦川定睛看着她,片刻后,有些无处使力的憋屈,明明是想还个人情,怎么她就跟坨棉花似的,油盐不进,回答都是挺好、差不多、小问题。
这国家队的人怎么回事啊?昨天的魏光严,今天的宋诗意,一个个都跟有两副面孔似的,私底下悲伤逆流成河无处释放,表面上还老子岿然不动、云淡风轻。
他都不计较以前的不痛快了,这么跑来坐着,也想给她一点昨晚她给他的安慰和鼓励,她怎么就一副铁甲女金刚的样子呢?
程亦川翻了个白眼,端着盘子站起身,嘀咕了一句:“行,算我自作多情。”
走了几步,他还是没忍住,回头冲她说:“师姐,你要是不想笑就别笑,谁给你钱了吗,笑得那么用力……”
宋诗意笑容一僵,看见少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外,满脑袋的问号。
难道她笑得很假?
什么叫用力?自打她扎起两个小辫会撒丫子乱跑了,箭厂胡同就没有她宋诗意一个笑容摆不平的事儿好吗?!
呵,这小子。
宋诗意一向心态好,被狂妄的后生挖苦了也不要紧,一路上自我麻痹,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当他是空气就好。
可到了训练馆,一上午的工夫,她的心情只能用四个字来描述:一言难尽。
训练馆很大,雪上滑雪技巧在这里训练,竞速类项目也在这练习,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女子速降这边的人都很心不在焉,一逮着机会,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壮观。”
一开始,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的生活单调枯燥,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但毕竟年纪摆在这,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生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没有这个词,没有这个说法]。
当然,看今日这情形,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笑嘻嘻地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来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人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巅峰状态。
她想屏蔽,却根本做不到。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地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欸!”
宋诗意:“……”
她镇定地收回视线。
行吧,是挺超凡脱俗的。
等等,怎么她也被带偏了?
女队所在的训练馆,不止女子速降这一小范围对隔壁的关注过剩,纵观大厅,技巧类项目训练那一边也挺蠢蠢欲动的,休息时也老是交头接耳。
后来,丁俊亚眉头一皱,扔了本子走过来。
“怎么,这是都训练好了?”
教练一来,姑娘们纷纷消停了。
丁俊亚看了眼隔壁,隔着道玻璃门,一群穿队服的年轻小伙子里,就那个穿红背心的人最显眼。
显眼就算了,这大冷天的,外面还在下雪,他倒是浑身热气腾腾,胳膊肘、大腿都露在外面,冒汗厉害时,还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扇风,那整齐的“小菜地”只差没跳出腹部,叫嚣着“来呀,来呀,来看我呀”。
他眉頭一皱,收回目光,扫视一圈女队:“隔壁好看,是吧?”
“……”
“觉得隔壁好看的举个手,我送你们去隔壁。”他冷着一张脸,点了几个最爱交头接耳的,“郝佳,卢思琴,李璇——”
目光落在靠边的宋诗意的身上,她就在郝佳的旁边,郝佳没事就找她说话……丁俊亚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有热情,有心警告一下她,可目光不自觉地往她的脚后跟扫去——昨晚才犯过毛病——
视线蓦地收回,他把那三个字咽回嗓子眼:“你们三个,出列,一人两百个下蹲。”
三人一阵哀号。
宋诗意没忽略掉丁俊亚最后那一个眼神,莫名一阵心虚。
好,好像逃过一劫?
她叹口气,不知该为这份宽容庆幸还是悲哀。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中午,程亦川就被丁俊亚叫去了办公室。
丁俊亚主要负责速降项目女子队,男子队那边虽然也带一带,但上面今年的硬性指标落在了女队这边。我国女子速降出不来成绩不说,这两年连参加世界级比赛的积分都不够,成绩差了一大截,自从宋诗意退役后,连续两年都没人够格参加世锦赛了。
于是,男子队那边就交给了袁华,丁俊亚专注于带女子队。
因此,袁华没找程亦川,反而是丁俊亚把他叫去了办公室。
程亦川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位是他的偶像,要见男神,他有点小激动。
他一路琢磨着,请丁教练给他在背心上签个名会不会太浮夸,可走进办公室,才发现气压有点低。
程亦川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觉得状况不太对,当下收起了激动,规矩地叫了声:“丁教练,您找我?”
丁俊亚大他八岁,却已显现出成熟男人的稳重来,男人和男孩的区别一目了然。抬头看他一眼,丁俊亚淡淡地点头,指指桌上:“这是队服,你先穿着吧。”
程亦川有点诧异:“袁教练今早才量了我的尺寸,不是说队服要下周才拿得到吗?”
“这是我之前服役时穿的,这套还没穿过,你应该能穿,先将就着用吧。”
程亦川从小被富养,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遂下意识地回绝:“不用麻烦了,我穿自己的运动服先训练着就成,反正下周——”
“还是麻烦一下吧。”丁俊亚淡淡地说,把那套衣服往他面前一递。
程亦川顿了顿,接过衣服:“谢谢。”
衣服交接完毕,丁俊亚也没再多说,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训练计划。程亦川又站了一会儿,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试探着问了句:“那我先走了,丁教练?”
丁俊亚头也没抬,点了下头。
走出办公室时,程亦川没了笑容,来时的激动无影无踪,心里反而像是被人塞了一个气球,鼓鼓囊囊的,堵得慌。
想起临走时在省队的食堂里众人送别的画面,又思及这两日来了国家队的种种,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头发,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这地方,难道真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走得太快,出门时险些撞上谁,他一个急刹车,对方还是磕在了他的下巴上。
两人同时叫出了声。
程亦川捂着下巴,对上捂着额头的宋诗意,一句“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就被身后的男人往旁边一拨。
下一刻,丁俊亚取代他站在宋诗意的跟前:“伤着哪儿没?”
宋诗意:“没事,小事情。”
丁俊亞没马虎,还是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定额头只是略微发红,才转头去看程亦川,皱眉道:“走路那么风风火火做什么?”
程亦川原本还担心撞伤了人,对上他那冷冰冰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从他的肩膀上猛地撞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泄,他走到楼下,重重地踹了一脚垃圾桶,那声巨响惊得三楼上的宋诗意都忍不住往下瞧。
这是怎么了?看样子,那家伙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还是在丁师哥这儿?
丁俊亚问宋诗意:“你找我?”
宋诗意赶紧收回目光,摆摆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谢谢师哥高抬贵手,没罚我下蹲。”
提起这个,丁俊亚面色不佳:“她们多大,你多大?都在队里多少年了,还跟刚进队的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气,来个新人就这么心猿意马——”
“我可没心猿意马!”宋诗意为自己辩解,“都是郝佳她们在叽叽喳喳,我又没掺和。”
看她这么急着叫冤,丁俊亚面色微微缓和:“那你朝隔壁男队看什么?”
……腹肌?
宋诗意也只敢腹诽,没敢真的开这种玩笑,多少年师兄妹了,她分辨得出她这师哥的神色转变。此刻知道他没责备的意思了,她便放下心来,指指楼下刚离开的那位“垃圾桶杀手”。
“他怎么了?”
丁俊亚面色如常:“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
定睛看他片刻,宋诗意笑了:“怎么,你不喜欢他?”
丁俊亚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队员,我有必要喜欢他?”他再瞥宋诗意一眼,“反正有我们女队这么多人青睐他,他也不缺人喜欢。”
看他意有所指,宋诗意赶紧跳出这个指控范围:“我可没青睐他。”
“谁知道呢?”丁俊亚睨她一眼,眼底却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笑,颇有种冰消雪融的缱绻意味,看得宋诗意一怔,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常年不爱笑的人忽然这么冲她笑……几个意思?
可不管丁俊亚是几个意思,笑得有多和蔼可亲,在程亦川那儿的偶像光环是彻底被破坏了。
这国家队的戾气可真够重的!
(下期连载详见《花火11A》)
下期预告:
宋诗意因为受伤,训练时次次受影响,每每到速度提升阶段,总是卡在极限速度上。同为国家队的运动员罗雪暗中与宋诗意较劲,更在她失败时出言不逊,却不想程亦川在身边维护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