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引

2018-01-19 11:36陟山
花火B 2018年10期
关键词:奏章先帝陛下

陟山

作者有话说:首先,我要向我的小明同学表白,在她的督促下,我终于写出稿子了!然后这个故事,是为明武宗朱厚照与他的老师杨廷和写的,相对于历史上杨廷和晚年只能写道“至今言之泣下,犬马余生,何以为报哉”,这个故事的结局,真的是很圆满了……

她怀揣的钦慕与志向,永远与他的相悖,永远是他心中的殊途。

宫闱朝堂,无人不知见照的好脾性,所以,当掌印太监在众臣的追问下,说出女帝今日罢朝的缘由时,一时间俱是愕然。

然而,大昭文官毕竟素以“彪悍”著称,立国两百余年,更是让他们愈发轻车熟路地应对皇帝——浩浩荡荡地来到乾清宫外,井然有序地跪得笔直,神采奕奕的眼中迸射出不可逼視的正气。

其中最为年轻的是新任内阁首辅——杨廷和。他却长身玉立,站得笔直,皱眉沉思须臾,便径直行至殿门外,缓缓推开了朱门。

入目的先是散落一地的奏章,杂以碎裂的青花瓷瓶残身,有水迹自失去栖身之所的茁壮万年竹蜿蜒至杨廷和的脚边。他抬起头,便见不过十二岁的年少新帝坐在上首,雪白的双手握成小小的拳,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下垂的目光落在案几上,让人只得以窥见她上齿紧咬下唇,咬合处似要渗出血来。

殿内并无旁人,杨廷和默不作声地拾起奏章,方轻声问道:“陛下何故发怒?”

见照抬首,眼睫湿漉漉的,因忍住泪水而猩红的眼睛着实有些骇人。

抿唇憋了半晌,见照说出的话却颇令人哭笑不得:“有人欺负我。”

杨廷和神色丝毫未变,温声道:“陛下贵为天子,何人无礼?”

见照离座走到他的身前,她身量不过到他的胸口,恰好够查看他怀抱的奏章。

从杨廷和的角度,只能凝视她头顶中间的旋。很长一段时间过后,奏章复又被她丢了一地,她才将一份上表展开递给他。

杨廷和将剩余的奏章放置案上,接过仔细阅览,而后看着正仰头望向自己的女帝,不置一词,似乎是在等她开口,等她的想法。

见照攫住他的衣袖,一字一顿,愤然得咬牙切齿:“鞑靼蛮夷丑类!恃皇考宾天,朕初登大宝,欺朕幼小,侵我边境,杀我将卒,劫掠我子民之家财、妻女……”她低下头沉寂片刻,再抬起头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朕只存一念——当手刃敌人!”

杨廷和默然良久,亦认真地回望过去,似谏言似训诫:“陛下心系苍生,臣不胜庆幸,然只存手刃敌人之念,非帝王之念也。”

见照蓦地松开。她想起很久之前,杨廷和说汉朝明君最多,让她通读《汉书》,然后问她愿效仿谁,她一脸炽热地喊出“霍去病”。他当时眼神与如今是如出一辙的无奈。

见照的母后是先帝一生唯一的女人,她在生下见照后便薨逝,因而先帝对这个孩子重视溺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见照五岁那年,先帝便下旨出阁入文华殿听诸儒臣讲学,且亲自带在身边教导。讲官们皆赞皇太女天资聪颖,绝非幼童之龄。这并不是讲官们为取悦龙颜所说的话,因为见照的确在烂熟于心的圣贤言论、日复一日的讲解下,渐渐心猿意马。

当见照委婉地说出对讲官们的不满时,先帝次日便擢升今年不过十八岁、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杨廷和为文华殿大学士,命他一同为皇太女讲学。

“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眉清目朗,身长八尺,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命内侍从宫外捎回的演义话本中的溢美之词,瞬间于见照眼前浮现出具象人物,她呆滞少顷,恢复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认真听讲。

先帝犹不放心,下学时圣驾亲临,慈爱地询问她对新任讲官可否满意。

见照忙不迭地奔往先帝的怀中,晃了晃先帝的手,笑意盈盈道:“父皇,我喜欢他,我要封他做最大的官。”

没有人会去责怪见照的僭越,先帝甚至将她高高举起,欣慰地夸耀:“诚乃天子所言。”

可以说,在先帝尚在世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指摘她的,只有杨廷和。

见照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学生,却算不得一位好的储君,杨廷和如此总结是在入冬之后。

按大昭祖制,每月朔望及节庆,皇帝与储君都需在文华殿早朝,接受百官参拜。见照畏寒,小小的身子缩在被褥里哼哼唧唧的,任宫人如何劝说都不肯出来,因而早朝上并未见到储君的身影。

先帝与大臣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不置一词。独独杨廷和当即禀道此事不妥,若自幼沉溺于安乐,畏惧酷寒,日后如何承担社稷大任云云。分明是一席慷慨陈词,语调却始终沉稳平静。

先帝听罢,拊掌,蔼然笑道:“杨学士所言极是,只是理应同皇太女讲,也好知晓她的想法。”

见照从未迟到缺席过讲学,而讲学结束,学士们按例应进督促之语,杨廷和没有如先帝所说开门见山地规谏,而是低声询问:“殿下何故不来早朝?”

见照命其他人出去,而后竟是踮起脚、以手背触上他的左颊,见他冷不防蹙了蹙眉,忙收回手,轻轻地问道:“刺着你了吗?”

杨廷和不答。她兀自搓搓手,往手心哈了口气,一双纯粹的眼戚戚地望着他,泛白的唇间呼出白雾:“我冷。”

杨廷和温声道:“这正是臣认为殿下不可免早朝的缘由。”

宛若过了由孩童走向暮年那么长,见照轻轻地答:“我知道了,先生。”

德治十五年,先帝一病不起。

见照素来孝顺,有一日朗诵文章时,喉头哽咽了数次,终是蓦地放声大哭,连杨廷和都不免一惊,噤声静静都凝望她许久,语气近乎喟叹:“殿下若是哭肿眼,陛下见了想必更是悲切,恐伤圣躬。”

见照闻言,霎时收了哭声,用手背胡乱地揩去泪水。

杨廷和递上锦帕,似乎不仅知晓她的软肋,还早已明了她倔强偏执的心性,予以台阶:“为臣为子,殿下都理应暂辍讲学,照料君父。臣将这些日应讲内容尽数书于纸上,呈于殿下,如何?”

见照含泪颔首。

可杨廷和呈上的不仅是古往圣贤的治国之道,还有如今各地事宜应从何处下手的指点,这本是逾礼之罪,但她深知他的本意,怔怔出神,一颗泪珠啪地滴在舞鹤游天般的墨迹上。

因此,数月之后,先帝驾崩,见照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哀恸。登基大典礼毕,她着十二章纹冕服,郑重其事地将内阁首辅的冠袍递与杨廷和,仰首间冕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没有动作。

见照眨眨眼,只好道:“君无戏言。”

先帝遗诏以皇太女年幼,授命内阁首辅暂代主政,然而无人料到新帝一即位便换了内阁首辅,原任内阁首辅已年逾古稀,早有致仕之意,便也荣耀加身地衣锦还乡去了。是以,大昭朝政名正言顺地由杨廷和裁断。

起初,见照只为自身的践诺而欣喜万分,并未意识到日理万机会使杨廷和除了例行地向她禀明庶务,再难有抽身的闲暇。至于讲学,则另由旁人顶上。

新任大学士是位老叟,蓬头垢面、不修仪容,一口吴语含混不清。见照本就郁郁的心绪渐趋盛怒,终是拍案道:“传谕内阁,挞之于廷!”

虽说皇帝的旨意都需经过内阁,但大可以是贬官外放,大怒欲杖责,无非是等大臣亲自来求情而已。杨廷和极快地明晰,因此抵达时没有多言,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此刻是深冬,二人出去时,雪势混沌迷蒙。杨廷和取过宫人递来的斗篷,轻轻地为她披上,疲倦的嗓音在寒风呼啸中不甚分明:“如今,陛下是想成为世人眼中的暴君吗?”

见照小小的脸埋藏在蓬茸的白狐毛里,斗篷如火般灼目的红衬得容颜愈发纯粹,她微蹙眉:“我想见你。”不待杨廷和反应过来,她扯住他的衣袖,上前一步,贴近一分,语气不容置疑,“我要你教我。”

这场景很是熟悉,杨廷和这一次没有阐述道理,缓缓撑开伞遮住她,在脚踏上积雪不由地陷进去,发出四方寂静里唯一的响声的那一刻,出声道:“好。”

天观三年,见照已然十五岁,但未曾表露过丝毫想要亲政的意思,于是乎,关于内阁首辅大权独揽、挟持幼帝、意图篡位的风言风语迅速流传于朝野,进而在街头巷尾流传。

杨廷和思及此处,批阅奏章的朱笔一滞,微抬眼,看向案牍对面专心致志研读兵法的见照,下一刻便见她凑过身来,指着书的某一处,如历来一般对他说道:“此处不解。”

杨廷和接过,想了想,摆首道:“臣驽钝,不通兵法。”

“原来,博学如先生,亦有不通之处。”见照沉吟,似乎很是遗憾,视线落在书页上,“那岂不是无法教我了。”

“臣深知自身浅薄。”杨廷和语气平和,起身作揖,道,“故,臣今日有一言。陛下年满十五,睿智夙成,按历来成典,当躬行天下事。”

“先生不喜欢吗?”见照自然不知外边的议论,只双手支颐,不解道,“有志之士寒窗苦读,只为一朝入仕,倾力为国献策、为君分忧、四海共享太平之福。先生便是如此,五年前我便知道。今既得如此,先生因何不悦?”

那音容太过诚挚,杨廷和听闻却是一叹,信手卷起兵书,轻轻地敲了她的额头一下,缓缓道:“臣自幼钦慕,乃是卧龙之于汉昭烈,魏征之于唐太宗,而非霍光、张居正之专行独断。陛下圣明,知臣有志向,却不知臣不愿是百年以后,被后生口诛笔伐的权臣,甚至连累陛下的定论。”目光看了眼兵书,他问道,“陛下当真不明白这些吗?”

见照垂首不语,伸手将一摞摞奏章挪入怀中。

杨廷和将笔递给她:“臣告退。”

不知枯坐过了多久,她才站起身,扬臂扫落奏章,惊得宫人跪了一地,颤巍巍地唤“陛下”。她愈发不称心。

——分明爱恋的便是怀有那份的钦慕、那份志向的他。分明想,即使不能结为夫妻,一世君臣,亦能走向白头相对。

可还不称心什么呢?

不称心无论如何,她怀揣的钦慕与志向,永远与他的相悖,永远是他心中的殊途。

女帝亲政不足一月,百官便开始叫苦不迭,上疏劝谏也俱是不报,便央求杨首辅莫一味纵容陛下,当面圣直言利弊。那时除却讲学,杨廷和再未私下面见过见照,是以,抵达乾清宫那刻,委实有了些许惊骇。

广阔的前庭罗列着市集般鳞次栉比的摊位,糖人摊、脂粉摊、字画摊……市集般应有尽有,处于四周的堂皇庙宇与底下的汉白玉砖当中,是一览无余的格格不入。

见照孤身一人一身民女装束穿梭其间,见他来了,便抓起螺子黛塞给他,仰起面容,挑眉笑了数声。

杨廷和会意,却是踌躇许久,方抬手挽袖,小心翼翼地描摹远山眉的形状。

见照没有料想到他会照做,视线愣愣地越过他的鬓角,落在身后的一角明黄琉璃瓦上。熠熠光辉之上,是透彻清爽的蓝天,算得上极为漫长的一段时光,仿佛可以斷定这苍穹之下,唯有彼此二人。

杨廷和放下螺子黛,背过身道:“有失体统,望陛下撤去。”

“因为我出不去。”见照的语气蕴含着一个月的怨气似的,抑或者,是五年来的隐忍。

杨廷和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思虑她的天性源于何处,这绝非生于深宫的皇嗣所有过的天性。

或许是他当初强硬的逼迫。可往前了说,便是由于早慧强记,使得她对圣训不屑一顾,对未知的、世人神往的一切毫无兴致。再往前,这基于先帝的娇宠养成的恣意妄为,源于先皇后出身民女的随性而为。

这些缺一不可,汇聚成与他志愿背道而驰的君主。她再如何卑微地隐忍,也掩藏不了眼底的坚韧,而心中最本真的意愿,终于如期而至。

“陛下啊……”杨廷和轻叹,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却是见照最不愿听闻的语调。

见照之后撤去了摊位,却又做了件为百官所不容的事,并非将政事再度授予杨廷和处理,而是日日同锦衣卫指挥使江炳于大内习武。

皇帝习武只在立国之初有过,如今文治乃为圭臬,况且,今上是女子,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先帝又是武帝独子,若有万一,便是愧对历代君主、皇天后土。

一干大臣且言且泣,杨廷和好言宽慰,不由忆起那愤慨得面颊通红的新帝,那咬牙切齿的立誓……张开眼望见大臣相对摇头叹息离去的背影,竟不知如何自处。

于是,次年,见照方至十六岁,百官便联名上疏奏请立皇夫,诞育皇嗣,早立东宫。

见照首次勃然大怒,廷杖了名单上所有大臣。被廷杖完后,数位大臣跪地大哭,喊叫“先帝”不止,见照霍然拂袖起身,下令押入诏狱。

甫一下朝,杨廷和便去觐见见照,冷声道:“诸臣无罪。”

见照归剑入鞘,强自镇定地问他:“令天子失信,不是罪过吗?”

“臣愚钝,恳请陛下明示。”

“皇夫是比内阁首辅更高的官,先生岂不知晓?君无戏言。所以……”见照见他蹙眉,眼藏笑意缓缓地行至他的面前,俯身将唇抵在他的耳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除你之外,立不得旁人。”

“荒唐。”杨廷和的语气中极为压制的愠怒无处遁形。

见照反诘出多年疑惑:“先生便不荒唐吗?先生都将二十有五了,为何尚未成婚?”

杨廷和下一刻便平复了情绪,一如既往地谦逊温和,躬身道:“臣心系身许,皆在国家。”

国家亦是天子的别称。

见照怔了半晌,回过神来,却见杨廷和已然离去,于是一把揪住候在角落的江炳的衣领,一字一顿地问道:“是我吗?”

江炳唯有惊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臣不知。”

“我知,”见照笑叹,“是我多心。”

江炳其人确有将才,但足以称得上是奸邪,在他得势那段时日里,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尚不足为奇,而被押入诏狱的官员竟遭他私自严刑致死。见照迎来了开国少有的群情激奋,然而,任弹劾的奏章堆积如山,终归置若罔闻。

自此,无人敢提册立皇夫一事,世人由江炳的恶行及皇帝的包庇放纵,推断出江炳实为男宠。后来事态的发展好似诚然如此,江炳愈发无法无天,不仅大肆圈地祸害百姓,手下人更是背负数条无辜性命,一时间民怨沸腾。

见照终于等来了杨廷和近来第一道奏章——辞官。

她近乎呆怔地看完那跃然纸上的无奈,猛地奋力合上,手足无措地唤掌印太监:“传旨,传旨!将江炳革职问罪,此事交予杨首辅去办。”

她只是存了份执拗的心,外人说江炳是她的男宠,杨廷和始终淡然得一如往昔。她只是想看到他的思绪而已。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对抗,被辞官这个意料之外打击得支离破碎,她强撑于一壁,再阅奏章,思考如何答复。

翌日,杨廷和收到的御笔朱批,只写了无力的一行字:字有讹误,此疏重抄百次,且宜上疏自劾,朕亲批阅。

虽未指定限期,杨廷和仍以最快的速度抄好,与自劾的奏章一并呈上。见照身子往后仰,粗粗翻了几下,语带讨好地笑道:“先生的字愈发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见照听见杨廷和低笑了一声,望去他却仍是正色的模样。她默然少顷,静静地看着他,道:“只要朕还是皇帝,先生便不能辞官。”

“是。”杨廷和答道,顿了顿又问,“陛下尚需人教武吗?臣可举荐。”

见照伏在案上,不去看他,传来一句:“想来是无用武之地的。”

杨廷和突地胸口一闷。

之后朝堂肃穆、百姓安宁,可杨廷和还是辞了一次官,因为其父溘然长逝。自大昭开国以来,朝臣有讣闻至者,半数丁忧,半数夺情。

见照当然没有过让杨廷和归乡丁忧三年的想法,是以,当在奏章开篇瞧见“乞归乡”三个字时,她慌忙放下奏章,上前挽住他的衣袖,眼圈霎时红了,喉头一哽:“先生忍心舍得朕?”

杨廷和怔住,她的品性是张扬不羁的,他虽看过无数次她不合身份、不合时宜的低姿态,可他真的很多年没有见过她哭泣了,甚至快要忘记,这宛如周身俱是巍峨的纯净雪山,四肢百骸逐渐蔓延无法越过的无可奈何。

杨廷和是被她滚烫的泪珠灼得回神的,他取过奏章,动作及语气一如很多年前,诱哄道:“陛下看,‘乞归乡过七七,四十九天罢了。臣的故乡在扬州,距建康不过数日车程,不会辞陛下太久,臣岂忍辞陛下太久。”

见照像是心中提起的石头终于落下来,却是落入水中,突地激起千层浪潮——犹如一切都倾盆涌出,她拥住他号啕大哭。

杨廷和从不质疑见照是心善的,她不仅允了此事,还遣礼部郎中谕祭,工部郎中治茔。前来送行的大臣们暗暗奉承说,陛下待杨阁老父亲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礼遇眷注。

他不是不明白……

父亲去世得很突然,能称之为绝笔遗言的,是临终前两日写的一幅书法——“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杨廷和按着那幅书法,一再想起满腔热忱的来源。

杨家世代书香,之前虽未有过入阁拜相,却也出过不少官员。后来家道中落,父亲屡试不第,将所有心思都用于教导他,教导他丹诚图报国,读书入仕。君若以礼相待,必事君以忠,辅佐皇帝成为明君,于千秋史册中,万世流传贤君能臣之名。

父亲的执念,他明了于心,自他出任首辅以来,见照发觉他只肯收下予以他父亲的赏赐后,便大肆封赏。他屈指可数的归乡,父亲便都是千叮万嘱,让他报答君上的知遇之恩。

他应下,陪她姓名流传千秋万代,二人为后世称颂,当真再好不过。即使她不明白……

在七七之后,杨廷和欲启程返都的前日,他得知了今上微服私访的消息——是见照亲自带给他的。

他第二次对她说“荒唐”一词,向她阐述天子出巡应有的流程及仪仗,末了抚额,质问道:“如何瞒过大臣的?”

“装病,朝政有次辅,先生勿憂。”见照如实作答,便取了一炷香,点燃后欲去祭拜杨父的灵位。

杨廷和伸手拦下,近乎训诫:“陛下不可。”

见照命暗卫拦住杨廷和,执意上香,而后见杨廷和已由愠恼转为无奈,上前扯住他的衣袖,轻声道:“要酒菜。”

见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倒的碧水,直到旋转的一片芽尖缓缓落于白盏的底部,玩笑道:“先生俊秀,乃由茶耶?”

杨廷和道:“寒舍无酒,圣驾本不该来。”

“那便出去。”见照道,旋即不由分说地挽起他拔足狂奔至酒肆。她其实从未喝过酒,未饮几盏,便醉得厉害,昏黄的烛光下双颊明显酡红、一手支颐偏头望着窗外。正值深秋,连扬州也不免略显萧条,她蓦然轻声道:“我闻扬州琼花甚美,此行不得见,未知何时可有幸一览。”

杨廷和摩挲着酒盏,低声道:“出来了也仅是如此,陛下欢喜吗?”

见照闻声转头,呆呆地四顾,很久以后才找到想看见的人,扬起一个醉醺醺的笑,口齿不大清晰:“欢喜。我只来过一次,难测此时是否是最好的光景,可……可帝阙的每一处,我都尽收眼底。”止了声,她逼近他道,“扬州,远胜帝阙。”

杨廷和欲言,冷不防感觉手腕处一凉——她醉倒在桌上,手软软地搭上他,轻叹道:“冷吗,冷为何不说?”

他也不曾有额外衣物,言罢便背起她,入夜的大街上,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与脚步的窸窣声,既静,又仿似天地喧腾。

见照摆摆头勉力清醒,几度欲开口,侧目看向由清淡的月光勾勒、一如往昔少有浮动的沉静面容,终究只是将头倚在他的肩上,闭上眼,如梦呓一般:“先生当真,不明白吗……”

次年,内乱结束的鞑靼再度侵扰边关,见照急切地下旨让各部迅速完备亲征事宜,任谁都能看出她分明期待已久。

出乎意料的是,百官并未鼓舞于皇帝突然的振奋,而是奏章如铺天盖地一样袭来,见照自是不听,仍是下了好几道旨意催促。

多年以后,那日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古板的次辅率领一众文官,跪于乾清宫外大哭,女帝被吵得心烦,出去呵斥,掷地有声地正色道:“昔年鞑靼入关,烧杀抢掠,你们可能都忘了,但朕没有忘!朕若不征此战,这个位子,索性交予不负天下的人来坐。”

“臣亦未忘。”杨廷和缓缓走来,终止了一场剑拔弩张,同她踏入乾清宫内后,才轻声劝解,“可是陛下,诸臣不无道理,陛下三思。”

见照握住他的衣袖,眼神与语气都蓄着乞求:“我是真的想去。”

杨廷和心尖倏地一软,眼前明丽的容颜与多年前炽热的神情重合,他第一次放弃立场:“臣当尽心承办此事,只求陛下排兵布阵便好,切莫上阵杀敌。”

见照唯唯。

御驾亲征之日,见照眉眼俱是笑意地跨上马,在蒸腾的夏日骄阳中启程。杨廷和目送至她的背影再也望不见,即使他不愿承认,一身戎装奔赴战场,的确最像她应有的一生。

过了一个月,便会有两封快马加急的战报送入杨廷和的手中。

一封道作战很是顺利,鞑靼一直以来的目的本就是抢掠,大昭国力渐衰时便是贪得无厌,之后武帝威震四方,即使先帝不好战事军队废弛,鞑靼也只敢在幼主登基之初作乱。因此,面对反攻,不难设想其猝不及防下的不战而溃,以至于密报的最后,写道当今陛下如今正在边关狩猎游玩。

还有一封,示意是给大臣们看的,诉说边关战事艰辛,暂时不能回銮。

杨廷和顺意。

深秋,边关秘密送来了数张狐皮,洁白柔软的狐毛上躺着一张流畅狂放的字——

“我仲冬即归,届时天寒,先生以此制裘,迎时免冻矣。”

若说从未有一刻像当下一样,胸腔中的心脏震撼不已的话,定是诳语了。可连杨廷和自己都不甚明晰,有如当年怔忡间道“心系国家”。所谓“国家”,究竟是始终坚守的信念,還是具象的那一个人,竟连自己也分不清。

其实,亦无须分清,怀有各自的抱负,却契合得仿佛能够终老。如此,正好足够。

然而甫一入冬,特使内侍便匆忙宣布捷报,命文武大臣迎天子回銮,令大臣们穿常服、不许称臣、不准跪拜。

这是足以称之为“礼乐崩坏,枉顾人伦”的旨意,百官一致态度坚决地反对,内侍悄悄与凝神思考的杨廷和道:“陛下决意如此。吩咐说百官不同意,当恳求首辅大人出计策。”

三日后,见照凯旋,所见果真如旨意一般。杨廷和立于百官之首,离她最近,远远便见雪白狐裘下一身朱袍玉带,犹如迎娶新妇的新郎官。她错开眼,极目望向俘虏。

杨廷和始终是看着她的,在之后的岁月中,她当时逡巡过一个个俘虏时的目光,仿佛一道深刻的印迹。那具有亘古的渺远气息,似是遂愿,又蕴着不舍。

当晚,照例大宴皇亲国戚与文武百官。

那是见照一生笑过最多的时刻,一举一动无不透出酣畅淋漓,似乎是饮得醉过了头,连欲去同臣下敬酒,都是由掌印太监搀扶才能迈得动。

首位自然是杨廷和,见照双手捧起他的脸,那神情配上满面醉容,简直如同一个渴望认同的幼童:“我真的亲手杀了一个!”

杨廷和恭贺之语还未出口,便被迎面而来的鲜血烫得怔忪。变故一起,满座哗然,于他而言,仿佛都远在千里之外,唯一感受到的,是方才猛地坠入怀中的瘦弱身躯,带来了入肤浸髓的寒气。

待四周再无一人后,杨廷和才跌跌撞撞地奔向乾清宫,却被镇守的侍卫拦住,掌印太监听见动静,走过来恭敬地道:“陛下口谕,谁也不见,包括首辅大人您。”

“陛下”二字使杨廷和略微警醒,袖中双手紧握成拳。他的掌心渐渐刺痛,气度开始清明起来,询问道:“陛下何故损伤?”

掌印太监触及杨廷和眼底的哀切,像是愣了一下,随即携他至一无人处,喟叹道:“首辅大人是不晓得陛下在边关何其操劳。自武帝崩殂二十余年来,军纪颓然,士气不振,陛下一边整顿,一边部署,夙夜靡宁。”

杨廷和的神情愈发暗下去,原来那两份军报,给百官看的才是实际情况,予他是报喜不报忧,想来是怕他担心,兴许也害怕责怪。她从来都是如此。

掌印太监一看人的容色,便明了于心,又道:“所幸陛下圣明,用兵入神,逐敌人于境外,携众将士狩猎怡情。只是半月前,敌人夜袭我军军营,陛下大喜领军厮杀,敌人逃窜,陛下穷追,不慎遭毒箭……毒箭拔出得及时,然而难回天命,不过是数月强弩之末,陛下怔怔地流了一日的泪,第二日,平静地说要归京。

“老奴曾问陛下,为何亲自追去,定要斩敌虏首级不可,陛下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且陛下原准备了许多话,要与首辅大人说,如今却又吩咐老奴,言病重体衰,不欲让先生看见。

但老奴觉得,有些话不说,总归不清楚的,老奴不知陛下想与首辅大人说什么,老奴却非常想告知首辅大人一件事。当年江炳为讨陛下欢心,进言说陛下可穿飞鱼服,暗自跟随他出宫游玩,陛下听闻先是展颜一笑,忙又退却几步,将手背至身后,摇头道,先生知道了,定会不高兴。于是只好在宫中仿制市集。

陛下的夙愿是为将平天下、济苍生,首辅大人之道是辅君为尧舜,名垂青史。想来是背道而驰,然而,怜悯之心,应是人人大抵相同的,大人以为呢?”

朱墙黄瓦之上浓重的乌云滚滚,冬日突至的细雨如冰刀一样划过每寸肌肤。可杨廷和的一双眼仿佛深陷烈火,自身能感觉到灼烧,旁人能窥见红似泣血。

这么多年来,这般压抑内心的岁月,他却只听她抱怨过一次——她说她出不去。然而贵为天下至尊,真的想出宫,甚至想冲破身份的桎梏,又有谁拦得住呢?从始至终困住她的,能困住她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当掌印太监以为杨廷和会一直沉默下去时,掌印太监听见他喑哑的声音颤抖着问:“她在边关……可欢喜?”

掌印太监这才想起来,立时说道:“欢喜。陛下在边关食了些新鲜玩意,总要念叨首辅大人,道,运至都城便坏了,日后带杨先生来。后来去狩猎,收获了许多狐狸皮,陛下本兴致勃勃地要亲自缝制,哪知敌人贼心不死,便命人送去给首辅大人,说是当与杨先生一同猎才好……不过,陛下曾私底下和老奴说,其实她清楚,先生并不会来。”

话音刚落,掌印太监眼见清风朗月般的杨首辅跪倒在地,无声地在冬雨中蔓延开万古同悲的痛楚。

天观八年初,冬雪将融,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分。而女帝见照即将晏驾,不出所料的是,只宣见了内阁首辅杨廷和。

杨廷和跪在榻边,凝视阔别两月却恍如隔世的临终之容,平生第一次算是在骂她,喉间哽了好几次:“愚不可及。”

掌印太监向见照禀明过与他谈话一事,因此她知晓缘由,乌黑的唇扯出无力的笑,气若游丝:“先生博学,然不通兵法,我想自然也不通情爱一事,因未曾授过我,遂我亦不通。故,我所以为的爱,便是尽力……不使你有愁容,不惹你生气。”

杨廷和颓唐得两臂支地,方不至于倒下——通的,都是通的,可那时,他坚定地以为,世间无重乎信念。

见照竭力尝试了数次,仍是举不起手为他拭泪。泪水在眼眶滚了滚,她闭目一叹:“先生,如今是该立遗诏,便从宗室过继一子吧,盼先生这次,能教养出相得益彰的君上,完成宏愿。”

“陛下很好。”杨廷和语调放得极柔,笃定而又诚挚,顿了顿,谦卑道,“国赖长君,主少国疑。况论血亲,恭王与陛下最近,臣以为当立。”

见照忽然松了口气。这才是他,无论何时都以国家为先,只是太过直诤,旁人怕是难以容忍。

“我怕他欺负你。”

“欺负不到,廷和只做陛下的臣子。”

闻言,见照坠下两行泪珠,却是问:“先生何以愧疚至此?”

“臣未欺君。”杨廷和眼见着她愈发颓败,执起的笔好几次抖落于地,将全身的气力集中于右臂,方支撑住。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寂然良久,眼眸竟有點神采,述遗诏道:“我本意遂愿之后,旁人为帝,乃与杨先生归老扬州,抚育子女于怀中。不期一朝……”

“陛下……”他再也无以为继,将脸抵在平滑的地砖上,在她看不见的方寸之地泪水汹涌,聚成一汪冰凉的水潭。

“我知你不愿,可……”任见照如何勉力,再也无法睁开眼了,她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好,我不说了,廷……廷和写便好。”

“你说。”杨廷和悲鸣出声。直至日落西山,如血残阳弥漫于空荡的大殿,在一副孤躯身后拉出无边无际的幽暗,才听得他道,“我的见照,还有那么多话没说……”

后记

杨廷和,字介夫,扬州人。幼聪慧,举乡试第一。德治十三年,会试、殿试皆第一,时年十八。廷和为人美风仪,性沉静详审、温蓄能容,工文章。天观年间任内阁首辅,达于治体,卓然负经世之才。六年,父丧,毅帝准七七之请,廷和即归乡,毅帝每临,对左右言:“何如杨先生?”

天观八年,毅帝驾崩,无嗣。廷和秉遗诏迎恭王即位,寻上疏辞官,乞守毅帝陵寝,肃帝许之。

是时岁寒,廷和徐徐抚着玉碑,吞声呜咽。

廷和曰:“亦吾意也。”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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