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辉
从《光闪耀在你的枝头》到《住在凉山上》,我们知道,在大凉山,有一个人,用自己作为一个媒体人的眼光,用自己一双经常在城乡的大道小路上丈量的脚板,用自己一双在键盘上敲打文字的手,多年来不停地在大凉山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和自己居所、工作地行走着、挥汗着、抒写着……
他就是凉山日报社副总编辑、一个与文字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何万敏先生。
何万敏“抬头望天,从大师、大家、先贤、先驱们的初始文本,辗转探寻”,又“低头落地,回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本土原点。……他那些感性自然、洋溢着个性思考的文字,从凉山的地理出发,走进对彝族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探究与人文追问,包括那些隐藏在山原、谷地、平坝深处的不解之谜”。众所周知,凉山和彝族不缺乏“文化性”,这里山河雄奇、歌诗文遍地、文化流芳;诗文歌专集(辑)有之,彝族文化专题研究专著有之,彝文典籍有之……并且都是卷帙浩繁,不一而足。遗憾之处就是缺乏“进行整体性研究并且兼顾(凉山、彝族)内外对比研究”的研究和著述。比如就诗歌而言,中国诗歌研究中关于中国整体诗歌研究和中西诗歌对比研究的研究和著作是极其普遍和丰富的,然而彝族诗歌研究就缺乏甚至没有关于彝族整体诗歌的研究和关于中国诗歌、外国少数民族诗歌与彝族诗歌的对比研究,——就是彝族各区域诗歌对比研究这一块上也还处于空白状态。一句话,凉山和彝族地区缺乏权威的、专题性的全局性和比较性研究。而何万敏的非虚构写作,如前面引文所言,立足凉山和彝族地区,抬头望天、望远方,放眼古今中外,又低头落地,回到置身其间的本土原点,以探究的目光审视凉山彝区,从风土、人文、地理、文化、历史、现场……进行立体型的审察和记录。我认为,这对于凉山、彝区的文化构建和文化形象塑造,是一种极其有意义的补充和填空。
如上所说,文化的繁荣和多元化,应该是全方位的、深入的和深层次的,对于凉山、对于彝区的文化繁荣,也应该如此,我们凉山的文化繁荣,不应该仅仅是诗歌、散文、音乐、舞蹈之类的繁荣,还应包括全局性的、立体型的和对比性的文化研究等其他类别上的繁荣。从这一角度而言,何万敏的“研究性”行走和非虚构创作,成为了或者说必将成为我们凉山彝区“文化岩层”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和别有一番颜色的一页。何万敏非虚构写作:
从精神性出发,为凉山彝区勾画一幅立体的人文画卷
何万敏,“以学术的方式进入,以文学的方式结裹;以美学的眼光审视,以诗性的情怀思索”,他以凉山人的情谊、媒体人的眼光、文化人的情怀,以长期的在场者的角度、亲历者的视角,对在汉武帝时期开辟出来的南方丝绸之路、在俄国人顾彼得《彝人首领》里是蛮荒和神秘之地、在费孝通的“藏彝走廊”里是重要的历史文化沉积带、在诗人的笔下是神性的土地、在画家的画布上是雄奇壮美的山河、在发展经济的开发者眼里是资源的富集地……的凉山进行了多视角、多角度的“非虚构”描述和阐释。
何万敏站立在大凉山这个本土原点所进行的非虚构写作,不是局限于、拘泥于凉山的本土性的非虚构写作,他是打开了、敞开了视域来写,既立足于“本土”,又把思维和视角接通“广阔的外部世界”。他的非虚构写作涉足非常广泛的题材和领域,比如人文性的、精神性的、历史的、文化的、地理的、风土的,都有涉及,他的非虚构写作是一面“文化多棱镜”。在他“我行走、我看见”的文笔表达中,“一幅幅凉山文明的地图,充满历史与文化的无穷魅力”(安东语):“在藏彝走廊上,远古先人们为民族迁徙、对外贸易计和文化交流计,南来北往、车水马龙,踩碾出了几条古代交通道路。后人们拨开草丛,在荒弃的遗迹上抚摸、辨析,而后发现一些叫‘蜀身毒道,一些叫‘茶马古道绵延不绝。漫长岁月中,它们不仅仅是中央王朝执政用兵的官道,也是早期就与国际接轨的民间商道。古道归去来兮,‘藏彝走廊正是这些古道驻足的家园。”再如何万敏在“我行走、我看见”的非虚构写作中对大凉山壮美景色的真情抒怀:“山谷间躬身耕作的人们,间或抬头仰望天空,只见湛蓝衬托白云滑向山际,直到太阳也将西沉,炽烈的光照才焕发出温柔的暖色调。坐在俄亚的东山头,呆呆地俯瞰着俄亚大村袅袅升起的炊烟,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我知道,一天又将告别;唯有文明,仍在悄然延续。”又如他在讨论费孝通关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论述时说:“迁徙、融合是中华民族漫长繁衍历程中最主要的两大特征。这是费孝通先生‘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的重要概念。”
对于人文精神性的思考方面,何万敏如此剖析道:“毫无疑问,所谓的‘现代性背后必然隐藏着某种困境。中国的社会现实繁复多变,当中的匪夷所思极富戏剧张力……只不过多数时候,表象以新闻报道或坊间消息的形态,被快速消解掉。媒体的抓狂日新月异,精神的空泛仍难弥补。”这同当下许多小说大师感叹的社会现实的丰富性和变化度超过了小说家丰富的想象力的说法如出一辙,在这新型媒体如此发达的信息过剩时代,“现代性”席卷全球每一角落,更何况是正处于大时代之中国呢?故而,曾如此地处偏远而封闭自足的大凉山,如今也概莫能外。这是对人文精神的某种群体性刻画。“作为一种对压抑的补偿,对自由的消费,娱乐获得了强大的心理动力,这是娱乐业得以席卷天下的心理根源,或者说娱乐工业得以蓬勃发展的看得见的推手。”这对当下“娱乐至死”的社会背景和心理根源的描写和分析,入木三分。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一个文化“大觉醒”的年代,几乎可以说任何研究讨论中国新时期以来的文化/文学之人,这都是一个绕不开的时代,何万敏说,“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最主要的文化现象,当属‘文化热大讨论……那么毫无疑问,‘人文精神的重塑以更加激烈的论辩姿态,成为90年代最值得咀嚼的文化面向。”这些都是非常精到的论述。
何万敏非虚构写作论:是“有难度”的非虚构写作
文字上的东西,从来只要方向正确,就不存在“用力过猛”的时候,文字是要将无形化为有形,把无形的学识、思想等通过文字本身的“过渡”和桥梁作用使之变为可感、可想象的“有形”。所以,在文字上,只有用力够了、劲道够了,才是形象的、深刻的和吸引人的。然而我们在文字上用的力,不等同于肌肉意义上的、体力上用的力,它是“脑力”、是思想上的力,所以我们很多时候会觉得“无以借力”“无法用力”,而只有那些有“天賦”的文字工作者——作家、记者、思想家才能在文字上用得出力来,让事件、想象、思想和学识等通过文字变为生动的、^^可以感知的东西。
此过程谓之艺术创作。
而非虚构写作,是一件更为值得“用力”的事,——它不是如诗歌、小说等一般文学作品一样可以单凭“想象力”去完成的。它需要在相关材料上或者是“走走”“看看”“想想”中以及作者固有的学识等方面同时用力。非虚构写作不仅用到“耳听到的”“眼见到的”,还要用到你的判断力、想象力以及你的思想、学识、“三观”和情怀等等方面的东西并且使之“完美糅合”。它是一个“综合体”。非虚构写作有点类似于命题作文、材料作文,但又不完全是命题作文、材料作文,因为它更需要紧扣住“材料”写,它或许可以“借题发挥”但它给你想象的空间狭小,或者说,它不是可以随便你以凭空性的想象“胡来”的。可以说,在文字写作中,非虚构写作是最简单的,你可以直接把事情讲述清楚就可以了,像一般性新闻报道;非虚构写作也是最难的,你要在受到“限制”的材料(即真实地发生的事实、既定素材)中施展腾挪之术,动用你的学识、眼光、才气,以让这些材料具备饱满的信息量、精神性和文化意义。
何万敏的非虚构写作学理和情感温度互显,风土人文和亲临的足迹、深厚的情怀彼此交织,它不以“情”的抒为要,而以“学”的理为核,却又情在其中,趣在其里(理),意气纵横八百里凉山,眼光纵贯中外史事,显示出一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成熟美,是为妙文、趣文、美文。这些作品立足大凉山、也为大凉山刻画出一幅历史风物的生动画卷,具备人文的、“史料”的价值。何万敏的非虚构写作写得风生水起、引起良好反响和影响力,当然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他的非虚构写作是“像写小说那样写新闻”写出来的,“事实性”“客观性”和知识性、文学性兼备。
继2017年末出版他在《凉山城市新报》周五“大凉山”文艺副刊开设专栏“何必翻书”的结集作品《光闪烁在你的枝头》后,何万敏又于2018年初推出了另一部非虚构作品《住在凉山上》。这绝对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何万敏心血来潮,我们只能说,这是何万敏厚积薄发的结果、成果,是他这几年一直在不断行走、不断思考之下的“在路上”状态下的必然收获。这几年来,他的许多非虚构作品连续被多家重量级报刊和新媒体转发,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当然这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他的非虚构写作的厚实度和影响力。
而何万敏对如此“有难度”的文体的写作能够在质与量上获得“双丰收”,在业界与读者群里获得“双口碑”,这一切成就的取得,与他的坚实的写作基础和知识储备、广泛和海量的阅读和思考与开阔的视野,以及浓郁的文学情结和深厚的人文情怀是分不开的。可以说,坚实的写作基础和知识储备是写出好的非虚构作品的基本条件,广泛和海量的阅读思考与开阔的视野,是写出好的非虚构作品的必然要求,而浓郁的文学情结和深厚的人文情怀是写出好的非虚构作品的根本动力。我个人认为,要想写出好的非虚构作品,离开了这样的基本条件、必然要求和根本动力,几乎是不可能的。
何万敏作品阅读体验:耐读耐琢磨和体味
有的书使人越读越苍白,有的书使人越读越厚实;有的书越读越浅,有的书越读越深。
两个书名,《光闪烁在你的枝头》和《住在凉山上》,都有浓郁的文学味,相比而言,《住在凉山上》,直奔主题一些,明朗一些;而引自里尔克诗歌题目的《光闪烁在你的枝头》要隐讳一些,深奥一些,初初一听书名,让人不甚了了,更像一个诗集的名字,后来越读越觉得贴切,闪耀出智性和感性彼此混合下发散出的思想情怀之光芒。
因为何万敏的非虚构是有难度的写作,故此,阅读何万敏的非虚构作品不是那么一件轻松的事,不具备一定的知识修养和理解能力是不容易理解和品味出个中内涵和韵味的。起码,阅读何万敏的非虚构作品不会像阅读只是简单地讲清楚了所见所闻或真实地发生了的事实的一般文章那么轻松。而它的价值或许也就体现在这里:它不是简单的“材料堆砌”,而是尽可能动用和“综合”了地方风土人文性、知识性以及作者的知识贮备、眼界、性情和思想境界等方方面面之才能和质素的产物。而只要不是故弄玄虚,一般而言,越有难度的写作就越是让人“费解”的,也是越有“嚼头”和价值的。这方面的例子,如被《乔伊斯传》的作者艾尔曼在一部专论《尤利西斯》的著作中评价《尤利西斯》时所说的“在有趣的小说中,它是最难懂的,在最难懂的小说中,它是最有趣的”,还有被称为全世界只有9个人真正读得懂的霍金的《时间简史》,便是如此。它们都要求读者花费一番力气才能“解其中味”、获得欣赏的快感和理解的快意。所以这样的作品值得让人去琢磨、体味。
伍立杨在《住在凉山上》序言《倾听大地遥远回声——何万敏的人文地理》里如此评价:“以学术的方式进入,以文学的方式结裹;以美学的眼光审视,以诗性的情怀思索;因蕴积而益厚、因锻炼而益精。他这种行走可称之为研究性行走,或行走阅读。”
诚哉斯言!伍先生作为凉山会理人,文化功底超人,学识广博,这样的评价恰如其分而深刻、深入,是对何万敏非虚构写作最高、也是最恰切的总结性评价了。
结语:大凉山幸有何万敏何万敏幸有大凉山
如前文所言,一个地方的文化的展示,不应该只是有摄影、视频甚至是音乐这樣的新媒体下的直观的东西,也不一定只是靠例如《魅力中国城》一样的外部形象来展示;更应该充分挖掘和细致展现深层次的文字的“母体性”、“原始、原初性”并存档。而像何万敏一样的存在,在这个层面上来说,我觉得对于一个地方,对于一个地方的文化的挖掘、梳理和发现、记录与传承,具有非同小可的意义。
那些人类中寄情生养自我的山水、灵魂高尚而独行的人,那些芸芸众生中孑然独立而发射出思想和精神光芒的人,那些在人类生活中站在自我的精神高地默默向人指出来之何来、去之何往的前进方向的人,是最值得我们珍惜和尊敬的人。
因为热爱,何万敏倾尽一生与书相随、与文字相伴;因为热爱,何万敏与大凉山这块热土相互守望了半生、相互成就了彼此;也因此,何万敏成为了死心塌地讴歌和书写大凉山的一个具有赤子之心的忠实儿子,而大凉山哺之以“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挖之不尽倔之不竭的文化素材和创作冲动与灵感”这样的乳汁。也因此,在大凉山这块不缺乏“文化性”、不缺乏诗人、散文家之类而就是缺乏非虚构作家的热土上,何万敏的非虚构写作极其珍贵地为凉山的“文化岩层”填充了一页别样的内容、一道特别的亮色。
(责任编辑:罗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