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
“……艺术是精神和物质的奋斗……艺术是精神的生命贯注到物质界中,使无生命的表现生命,无精神的表现精神……艺术是自然的重现,是提高的自然……”怀着这几种对于艺术的直觉见解走到欧洲,经过巴黎,徘徊于罗浮艺术之宫,摩挲于罗丹雕刻之院,然后,我的思想大变了。不对,不是变了,是深沉了。
我们知道,我们在生命的迷途中,往往会忽然遇到一刹那的电光,破开云雾,照亮前途黑暗的道路。之后,我们才确定了方向,直往前趋,不复迟疑。纵使本来已经是走着这条道路,但是今后才确有把握,更增了一份信仰。
我这次看见了罗丹的雕刻,就像看到了这一种光明。我自幼的人生观和自然观是相信创造的活力是我们生命的根源,也是自然的内在的真实。你看那自然何等协调,何等完满,何等神秘不可思议!你看那自然中何处不是生命,何处不是活动,何处不是优美光明!这大自然的全体不就是一个理性的数学、情绪的音乐、意志的波澜吗?一言蔽之,我感觉这宇宙的图画是个大优美精神的表现。但是年事长了,经验多了,同这个现实世界冲突久了,晓得这空间中有一种冷静的、无情的、对抗的物质,为我们自我表现、意志活动的阻碍,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又晓得这人世中有许多悲惨的、冷酷的、愁闷的、龌龊的现状,也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这个世界不是已经美满的世界,乃是向着美满方向战斗、进化的世界。你试看那棵缀满绿叶的小树,它从黑暗冷湿的泥土里向着日光、向着空气,作无止境的战斗,终竟枝叶扶疏,摇荡于青天白云中,表现出不可言说的美。一切有机生命皆凭借物质扶摇而入于精神的美。大自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推动无生界以入于有机界,从有机界以至于最高的生命、理性、情绪、感觉。这个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的源泉。
自然无往而不美。何以故?以其处处表现这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故。照片无往而美。何以故?以其只摄取了自然的表面,而不能表现自然底面的精神故(除非照相者以艺术的手段处理它)。艺术家的图画、雕刻却又无往而不美,何以故?以其能从艺术家内心的精神,以表现自然的精神,使艺术的创作如自然的创作故。
什么叫作美?“自然”是美的,这是事实。诸君若不相信,只要走出诸君的书室,仰看那檐头金黄色的秋叶在光波中颤动;或是来到池边柳树下,俯看那白云青天在水波中荡漾,保证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这种感觉就叫作“美”。
我前几天在斯蒂丹博物院里徘徊了一天,看了许多荷兰画家的名画,以为最美的当属大艺术家的图画、雕刻了,哪晓得今天早晨起来走到附近绿堡森林中去看日出,忽然觉得自然的美终不是一切艺术所能完全达到的。你看空中的光、色,那花草的动,云水的波澜,有哪个艺术家能够完全表现得出?所以自然始终是一切美的源泉,是一切艺术的范本。艺术最后的目的,不外乎将这种瞬息变幻、起灭无常的“自然美的印象”,借着图画、雕刻的手段留存下来,使它普遍化、永久化。
什么叫作普遍化、永久化?就是说一幅自然美的好景往往在深山丛林中,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得到的;并且瞬息变动、起灭无常,不是人时时都能享受得到的。艺术的功用就是将它描摹下来,使人人可以普遍地、时时地享受。艺术的目的就在于此,而美的真泉仍在自然。
我们知道,“自然”是无时无处不在“动”中的。物即是动,动即是物,不能分离。这种“动象”,积微成著,瞬息变化,不可捉摸。能捉摸者,已非是动;非是动者,即非自然。照片于物象转变之中,摄取一角,强动象以为静象,已非物之真相了。况且动者是生命之表示,精神的作用;描写动者,即是表现生命,描写精神。自然万象无不在“活动”中,即无不在“精神”中,无不在“生命”中。艺术家要想借图画、雕刻等以表现自然之真,当然要能表现动象,才能表现精神、表现生命。这种“动象的表现”,是艺术最后的目的,也就是艺术与照片根本不同之处。
艺术能表现“动”,照片不能表现“动”。“动”是自然的“真相”,所以罗丹说:“照片说谎,而艺术真实。”
但是艺术是否能表现“动”呢?艺术怎样能表现“动”呢?关于第一个问题,需要我们的直接经验来解决。我们拿一张照片和一张名画来比较,就觉得照片中风景虽逼真,但是木板板的没有生动之气,不同我们所直接看见的自然真境有生命、有活力;我们再看那张名画中的景致,虽不能将自然中的光气云色完全表现了出来,但我们已经感觉到它里面的山水、人物栩栩如生,仿佛如入真境了。我们再拿一张拍摄的《行步的人》照片和罗丹雕刻的《行步的人》作比较,就觉得照片中的人抬起了一只腳,而凝住不动,好像麻木了一样;而罗丹的石刻确是在那里走动,仿佛要姗姗而去了。这种“动象的表现”要诸君亲临罗丹博物院参观一下,就相信艺术能表现“动”,而照片不能。
那么艺术又怎么能表现出“动象”呢?这个问题是艺术家的大秘密。我非艺术家,本无从回答,况且各个艺术家的秘密不同。我现在且把罗丹的话介绍出来。罗丹说:“你们问我的雕刻怎么能表现这种‘动象?其实这个秘密很简单。我们要先确定‘动是从一个现状转变到第二个现状。画家与雕刻家表现‘动象就在能表现出这个现状中间的过程。他要能在雕刻或图画中表示出那第一个现状,于不知不觉中转化入第二现状,使我们观者能在这作品中,同时看见第一现状过去的痕迹和第二现状初生的影子,然后‘动象就俨然在我们的眼前了。”
这是罗丹创造动象的秘密。罗丹认定“动”是宇宙的真相,唯有“动象”可以表示生命,表示精神,表示自然背后所深藏的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是罗丹的世界观,也是罗丹的艺术观。
罗丹自己深入自然的中心,直感自然的生命呼吸、理想情绪,晓得自然中的万种形象,千变万化,无不是深沉浓挚的大精神、宇宙活力。这个自然的活力凭借着物质,表现出花,表现出光,表现出云树山水,以致鸢飞鱼跃、美人英雄。所谓自然的内容,就是一种生命精神的物质表现而已。
艺术家要模仿自然,并不是真去刻画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体会自然的精神,感觉自然凭借物质以表现万象的过程,然后将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绪和感觉意志,贯注到物质里面创作出万象,使物质而精神化。
“自然”本是个大艺术家,艺术也是个“小自然”。艺术创造的过程,是物质的精神化;自然创造的过程,是精神的物质化;首尾不同,而其结局同为极真、极美、极善的灵魂和肉体的协调,心物一致的艺术品。
罗丹深明此理,他的雕刻是从形象里面发展,表现出精神生命,不讲求外表形式的光滑美满。但他的雕刻中确没有一条曲线、一块平面,却能表现出生意跃动、神致活泼,如同自然之真。罗丹真可谓能使物质而精神化了。
罗丹的雕刻最喜欢表现人类的各种情感动作,因为情感动作是人性最真切的表现。罗丹的雕刻和古希腊雕刻的区别也就在此。希腊雕刻注重形式的美,讲求表面的美,讲求表面的完满工整,这是理性的表现。罗丹的雕刻注重内容的表示,讲求精神的活泼跃动。所以希腊的雕刻可称为“自然的几何学”、“自然的心理学”。
自然无往而不美。普通人所谓丑的如老妪病骸,在艺术家眼中无不是美,因为也是自然的一种表现。果然,这种奇丑怪状只要一从艺术家手下经过,立刻就变成极可爱的美术品了。艺术家是无往而非“美”的创造者,只要他能真把自然表现出来。
所以罗丹的雕刻无所选择,有奇丑的嫫母,有愁惨的人生,有笑、有哭,有至高纯洁的理想,有人类根性中的兽欲。他眼中所看的无不是美,他雕刻出的,果然是美。
他说:“艺术家只要写出他所看见的就是了,不必多求。”这话含有至理。我们要晓得艺术家眼中所看见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不同。他的眼光要深刻些,要精密些。他看见的不只是自然人生的表面,乃是自然人生的核心。他感觉自然和人生的现象是含有意義的。你看一个人的面目,他的表情何其多。他表现出年龄、经验、嗜好、品行、性质,以及当时的情感思想。一言蔽之,一个人的面目中,蕴藏着他过去的生命史和一个时代文化的潮流。这种人生界和自然界精神方面的表现,非艺术家深刻的眼光,是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艺术家不单是能看出人类和动物界处处有精神的表示。他看了一枝花、一块石、一湾泉水,都是在那里表现一段诗魂。能将这种灵肉一致的自然现象和人生现象描写出来,自然是生意跃动、神采奕奕,仿佛如“自然”之真了。
罗丹眼光精明,他看见这宇宙虽然物品繁富,仪态万千,但综而观之,是一幅意志的图画。他看见这人生虽然波澜起伏、曲折多端,但合而观之,是一曲情绪的音乐。情绪意志是自然之真,表现而为动。所以动者是精神的美,静者是物质的美,世上没有完全静的物质,所以罗丹写动而不写静。
我对罗丹的观察要止于此了。罗丹一生工作不息,创作丰富。他是真理的搜寻者,他是美乡的醉梦者,他是精神和肉体的劳动者。他生于1840年,死于近年。生时受人攻击非难,如一切伟大的天才那样。
(1920年冬写于法兰克福,原载《少年中国》第2卷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