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玺何迎春
1 浙江省杭州市丁桥医院(筹) 浙江 杭州 310021
2 浙江省杭州市中医院 浙江 杭州 310007
《当代全国名医验案类编》(后简称《类编》)是清末民初著名医家何廉臣晚年的扛鼎之作。何廉臣(1861—1929年),名炳元,号印岩,晚号越中老朽,近代浙江绍兴人。出身于世医家庭,由于两次乡试失利,遂弃儒而专志于医。1924年,身为《绍兴医药月报》副主编的何廉臣一方面鉴于当时受西学东渐所促进,各地中医名家鹊起,成绩卓著,然其成就不得彰显远播[1]。“故往往有力学之士,专家之医,于疗病能洞见癥结,而施方卓有奇验者,徒以声气鲜通,致湮没而无闻。夫岂医学昌明之世所宜出此乎?”(《类编·绪论》)另一方面,中医名家各怀绝技,然而缺少一展身手的机会。“况以我国幅员之大,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南北土性燥湿,民气强弱之不同,与医理皆息息相关,故一切病源、病状、诊断、疗法,决不能强使一致。苟非各出验案,以析异同,资比较,将无以指迷广见,而速医学之进步焉。”(《同上》)所以为了振兴中医,促进进步,何氏于《绍兴医药月报》上刊登启事征求全国名医验案。当时可谓一呼百应,各省来稿约有千种。何氏从中选出371则验案,花了近3年时间加以整理刊行。
《类编》全书分上下两集,共十二卷。上集为风、寒、暑、湿、燥、火,四时六淫病案计六卷;下集为温疫、喉痧、白喉、霍乱、痢疫、痘疫、瘄疫、鼠疫八种传染病案计六卷。是编名医荟萃,案寓巧思良方,点评精彩允当,一时间好评如潮,称赞有加。诚如陆士谔序中所云:“至采辑之严而不滥,分类之精而不琐,较之江氏《名医类案》、魏氏《续名医类案》实无愧色。夫编他人之医案而能精确如是,不难之尤难乎!”是编享誉当时,泽被后世之处,综合以观,略有下述。
时方清末,西医东渐,祖国医学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的压力。“方今世界,各国科学之进步一日千里。即以医论,欧化东渐,几有夺我而代之之势。苟不急起直追,取固有之艺能,发挥而光大之,将恐国粹沦亡,而我四万万人之生命,胥寄托外族之手。”(《类编·丁福保序》)出于对祖国医学深挚的爱,出于拯救祖国医学的强烈的使命感,何廉臣欲借编辑《类编》的机会,为祖国医学卓越的疗效,众多杰出的医家呐喊助威。诚如秦伯未在其序中所说:“而中医在社会,果未尝失去其固有之位置,抑且信仰者益加众,无他,中医实验之结果足以制胜西医也。”然而对于医案的选择,何氏并没有从传统的强势领域入手,相反是从西医的优势病种——季节性流行病和突发性的烈性传染病中选择,知难而进。
如陈务斋治疗急性肺炎,高热神昏案,陈氏首用羚犀杏石解毒汤,继用大承气汤,终用百合固金汤、补肺阿胶汤加生脉散,经一个月的治疗,终于转危为安。一方面展示了陈氏临危不惧,艺高胆大的高超医术,另一方面也彰显了祖国医学在外感急症领域同样也是可以有所作为。诚如何氏在按语中所说:“此案初方,使疫毒由血分转出气分,妙在犀羚合西藏红花,透解血毒,行散血瘀,膏、知、桑皮合芦、茅二根,清宣气热,使其速转出气分而解。第二方,使疫毒瘀积,由胃肠排泄而出。三方、四方,辛凉合甘寒法,清滋互用,为风燥热疫善后之正法。非素有经验,能负重任者不办。[2]”
《类编》令人称道之处还在于其所选录的医案不仅疗效卓著,用药精当,而且体例划一,叙述周全。其曰:“爰为新定医案程式,一病者,二病名,三原因,四症候,五诊断,六疗法,七处方,八效果。庶几分际清晰,事实详明,俾阅者一目瞭然。”(《类编·绪论》)
何氏对医案体例的改革,是在感受到了前人医案的弊端的基础上痛下决心的。他在《类编·绪论》中借俞东扶的话婉转地指出了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的不足,并且通过称赞孙东宿治疟止腰痛案的完整“可垂为模范”,来批评首尾不全的现象的不可取。在《类编·绪论》的结尾处,何氏更是毫不客气地指出[3]:“叶氏《临证指南》有始鲜终,有终无始,究之治验与否,无从征验。”由此可见,何氏对于医案书写的乱象已是忍无可忍,以至于不顾颜面,痛加针砭。可以说,何氏对医案的规范化要求使医案从此条理清晰,完整周密,令人耳目一新,可以说何氏开创了中医医案规范化的新纪元。
编写医案,尤其是编写他人医案,往往由于学力不逮,或者偏执门户,或者曲解原意,故时而过誉,时而不及,通常是个费力而不招待见的难事。陆士谔对此深有感触,其在《类编·序》中说:“编医书难,编医案尤难,编他人之医案,则难之尤难。夫案者,按也。按其脉,按其症,非有真知灼见,洞悉病源,断难贸然处方考之。”在这方面明代的江民莹和清代的魏柳州堪称巨擘,虽毕其一生,鞠躬尽瘁,然而最终也壮志未酬。赖江应宿和王士雄方使《名医类方》12卷和《续名医类方》36卷成为完书[4]。然而纵观《类编》12卷,何廉臣倾其晚年之心力,发挥一生之学识,在精心筛选医案的基础上,进行了精彩而公允的评判,加以总结,略有下述。
3.1 溯源寻本中肯分析:《类编》中每遇病证,何氏往往能够溯源竟委,与经典相较,指出优劣。既体现博学,又令人心悦折服。如高玉麟治杜君风痹案,何氏按语说:“风痹久延,每成风缓。《圣济》谓风缓即摊缓,其病因气血虚耗,风寒湿气痹着筋骨,肢体缓弱串疼。此案所用回天再造丸,与圣济大活络丹,药品大同小异,能治肢节痛痹及虚人痿躄,服此颇效,而尺部酸痛,痿软不仁,亦多神应,诚肢体大症必备之要方。惜配合需时,价值太昂,不如仍用大活络丹较为便利,以其市肆所备耳。太乙神针外治,虽亦有效,惟血虚生热者不可擅用。”
3.2 比较前贤褒贬公允:何氏对于治案中的验方往往能够与前贤相较,指出方源,判断优劣。有时称赞加减之妙。如周小农治胡养泉之妾风水肿胀案,其曰:“五皮饮加麻黄、附子,为昔者吾友周雪樵君首创之良方。谓治水肿及风水肿,其人素无肝火者,投无不效,所载验案颇多,今此案五皮饮加麻杏,较周氏方尤为稳健,深得徐子才轻可去实之妙用(徐云:轻可去实,麻黄、葛根之属)。其妙处全在麻黄一味,非但开肺发汗,使水气从皮肤排泄,而其余力尤能通利水道,使水气从小便排泄。然而,何氏也不是一味表扬,很多时候是直抒胸臆,指出缺憾。如张尧询治刘稻耕暑湿疟案。他说:“临症不究病因,妄用温补,遂致变症蜂起,不独暑湿疟为然。此案救误之法,从王肯堂方脱化而来,虽由成方加减,而柴胡、羌活二味,亦与外内皆热相背,竟可删却。”
3.3 征引前贤以资阐述:很多情况下,何氏在阐述自己的观点的时候,往往引用前贤的论述以资佐证。这种多方引经据典的方法有着很强的说服力。如郑震竺治陈永吉伤寒热厥案,在阐述如何辨别寒厥和热厥时,何氏说:“寒厥用四逆汤,热厥用四逆散,研究伤寒论者皆知之,所难者辨症耳,一经药误,寿可立倾。前哲成无己、喻嘉言、陆定圃辈,多所发明,爰为节述其说。成氏曰:凡厥,若始得之,手足便厥而不温者,是阴经受邪,阳气不足,可用四逆汤;若手足自热而至温,从四逆而至厥者,传经之邪也,四逆散主之。喻氏曰:凡伤寒病初得发热,煎熬津液,鼻干口渴便秘,渐至发厥者,不问而知为热也。若阳症忽变阴厥者,万中无一,从古至今无一也。盖阴厥得之阴症,一起便直中真阴经,唇青面白,遍体冷汗,便利不渴,身倦多睡,醒则人事了了,与伤寒传经之热邪,转入转深,人事昏惑者,万万不同也。陆氏曰:厥有阴阳二症,李士材谓阴厥脉沉弱,指甲青而冷;阳厥脉沉滑,指甲红而温。余谓阴症似阳,未可以脉沉弱、指甲青冷为凭。凡症见烦躁欲裸形,或欲坐卧泥水中,舌苔淡黄,口燥齿浮,面赤如微酣,或两颧浅红,游移不定,言语无力,纳少胸闷,渴欲饮水,或咽喉痛而索水,至前复不能饮,肌表虽大热而重按则不热,或反觉冷,或身热反欲得衣,且两足必冷,小便清白,下利清谷,脉沉细或浮数,按之欲散,亦有浮大满指,而按之则必无力,是宜温热之剂,药须凉服,从其类以求之也。似此辨别,至为精审,学者宜细观之。
3.4 用药欠妥直陈商榷:尽管《类编》中的验案出自全国各地医中名家,能够选中也属百里挑一,但是对于已经获效的案例中值得商榷的地方,何氏仍然大胆指出,体现出了正直不阿的严谨作风。如陈作仁治朱陈氏太阴伤寒案,患者上吐下泻,腹痛异常,面青唇白,四肢逆冷,舌苔灰滑。六脉沉迟似伏。当时诊断为阴经伤寒。但怀孕六月,令人殊难措手。陈医生运用大剂附子理中,四剂之后,患者便转危为安。
何氏在认可陈医生的诊断和用方之后,又提出了自己的改进意见,使人深感有益。他说:“此诚孕妇之急症,非重剂理中,复有何药可以救急。惟附子为坠胎百药冠,现今药肆所备,只有漂淡附片,其中有效成分,有名无实,不如易以吴茱萸,善能止吐除痛,且于《胎前药忌歌》亦无切禁之条,较附子为稳健。”
3.5 理论阐发引案相证:何氏善于针对《类编》中的医案进行理论性的升华,使得一个普通的验案具有普遍性的理论指导意义。如何拯华治王珊卿伏暑案,连服四剂,得凉汗后而痊愈。何氏按语说:“《素问》谓:逆夏气则伤心,秋为痎疟,奉收者少,冬至重病。此即经论伏暑晚发之明文也。故病发于处暑以后者,名曰伏暑,症尚浅而易治。发于霜降后冬至前者,名曰伏暑晚发,病最深而难治。其伏邪往往因新邪引发,如叶香岩先生曰:“伏暑内发,新凉外束,秋冬之交,确多是症,或因秋燥,或因冬温,触引而发者,数见不尠。此案暑伏膜原,乃腹统膜空隙之处,必先明又可九传之理由,而后能治伏暑,前后四方,于伏暑治法,已略见一斑矣。至若伏暑解期,以候为期,每五日为一候,非若伤寒、温邪之七日为期也。如第九日有凉汗,则第十日热解,第十四日有凉汗,则第十五日解,如无凉汗,又须一候矣,以热解之先一日,必有凉汗。此余所历验不爽者也。”
在此,何氏首先以《素问》经典和叶天士的论述印证何拯华诊断和治疗的正确无误,并通过此案再次验证自己屡试不爽的伏暑解期,五日为期的正确性,赋予其较高的临床意义。
3.6 鼓励进步摒弃恶俗:疾病治疗多受民俗影响,虽不乏正面,但许多却是负面的。如妇人产后经失血亡汗,多温补以助功能恢复。然不问虚实,不计寒热,殊欠妥当。如《类编》中罗端毅治徐姓妇妊娠疫疹案即是如此。该妇妊娠六月,患疫疹,头目浮肿而赤,遍身疼痛,胸腹郁闷,头脑剧痛,疹形略见头面,狂躁不安,脉数舌红。罗端毅用余师愚清瘟败毒饮加紫草茸,大剂凉血以消毒。药后两孩娩出,邻人欲以当地民俗灌以姜汤,被罗端毅力阻。后又有一老医施以温药,服后烦躁,仍用罗端毅所拟清热去瘀之原方,服数剂而愈[5]。何氏有鉴于此,于按语中说:“若云产后经期,禁用凉剂,则误人性命即在此言。此皆余氏师愚实地经验,独出心裁之名论也。此案诊断颇有发明,方法悉宗余氏,胎虽不保,而产妇生命幸赖此以保全,即产后清热去瘀,亦属适当之疗法,似此危症,幸收全功,盖不执产后宜温之谬说,对症发药之效能耳。案后说明,确有见地。”
3.7 中西汇通接纳新知:何廉臣一生将中西汇通作为己任,早在年轻时期,他东渡日本,受到了良好的西医教育,回国后,他以宽阔的胸怀,卓越的见地,立志要结合西医之长来弘扬祖国医学。他在《新医宗必读·中医急宜讲全体学论》中为此而大声疾呼:“不肯结中医之团体,群中医之脑力,合古今中外一炉而陶熔之,以与东西医相竞争而保权利,吾恐二三十年后中国之医治权不为外人所夺者鲜矣。甚可痛哉!甚可惜哉!”
在他晚年所编的《类编》中更是把中西汇通发挥到了极致。如他经常将中医的病症名与西医对照。如陈在山治郭麟阁之子时疫温毒案,他说:“吾国所谓温毒发颐,即西医所谓耳下腺炎也。东垣普济消毒饮加减,确是的对之良方。直至三头煎,始大泻血而毒解,可见消解时毒,总以速清血毒为首要。西医叠次注射清血针,良有以也。”再如,在他的按语中也时常将西医的术语掺入病案的分析。如姜德清治张成文秋瘟痉厥案。他说:“惟用毫针挑其痧点,却是放血泄毒之外治良法。病至痉厥,疫毒已直窜脑与脊髓,刺激其神经而发,吴鞠通安宫牛黄丸,不如用紫雪合厥症返魂丹,清镇泄化,平其神经,以定痉厥,其效果尤为神速。”
又如,他时常赞赏在急性热病的治疗过程中运用中西医的方法双管齐下,往往收效更好。如李伯鸿治李明德时疫霍乱案。患者大泻、大汗之后,庸医又给以大寒之品而大吐,当时已奄奄一息,交代后事。李伯鸿以理中汤加减治之,并施以热水温罨,人工呼吸二法,使其转危为安。故何氏赞曰:“案中所叙,欲吐则胃力不足,不能吐出食物,欲泻则肺胃力不能下达大肠,故只吐痰水而无物,观此则干霍乱之属寒湿一种。方用理中加猪胆汁、童便炒透,逆治之中,参以从治,法从通脉四逆加人溺猪胆汁汤脱化而来。研究古医学术者,夫人而知之,妙在先用人工呼吸法唤醒神气,故能速效。如此中西汇通之处,《类编》中比比皆是。诚如何廉臣所说:“处当今中西学术竞争之时代,为中医者,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而外,不可不进取新医学术也。”
综上所述,《类编》作为一部中医治疗急性外感热病的医案专著,无论从保存医案史料,还是从理论和实践价值来讲,都堪称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6]。时至今日,该书仍不失为中医治疗急性热病的重要参考著作,值得深入进行探讨。
[1]张家玮,鲁兆麟.《全国名医验案类编》学术特色举要[J].中医文献杂志,2014(3):11-13.
[2]彭怀晴,张明月.《重订广温热论》中“温热遗症疗法"的贡献[J].四川省卫生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8,27(1):58-59.[3]钟有添.何廉臣伏气温病学术思想研究[D].广州:广州中医药大学,2014.
[4]张家玮,王致谱,鲁兆麟.何廉臣生平及学术思想研究[J].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04,27(6):18-20.
[5]屠燕捷,郭永洁.清末民国名医何廉臣学术思想略谈[C]//第九次全国中医药防治感染病学术交流大会论文集.武汉,2009:26-28.
[6]刘兴旺.温病汇通学家何廉臣学术思想浅探[J].新疆中医药,1992(3):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