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教育信息化与信息时代的教育领导力①

桑新民

摘要基础教育信息化是一项极其复杂的教育變革乃至社会变革系统工程。对基础教育信息化的历史、现状、趋势进行跨时空透析，在此基础上探究信息时代教育领导者的使命。中国计算机教育到教育信息化的历史进程可概括为三个阶段：计算机课程在中小学的实验，信息技术在中小学教育中的应用与普及，基础教育信息化的深化发展。在肯定成就的同时，对基础教育信息化进程中存在的问题进行理性反思，剖析了现实中各种问题和矛盾的根源，揭示了教育决策管理者在信息化进程中必须完成四个转型，并从三个方面提升领导信息化的素质和能力。

关键词基础教育信息化；计算机教育；信息技术教育；学习方式变革；人工智能教育应用；教育领导力

中图分类号G63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1002-2384（2018）12-0026-04

改革开放40年来，我国基础教育在创新发展的艰难探索中不断前进。基础教育的发展既要符合时代的要求，又要符合公众尤其是家长的需求，更要符合教育自身的规律（其核心是学生身心健康发展的规律）。对以上三方面的认识、平衡与驾驭，是基础教育决策管理者的职责和使命，也是衡量和考验其能力与水平的重要标志。近40年来，我国基础教育创新发展的主题和抓手，正是在对三者的综合中形成的，其中最主要的有三大主题：素质教育、课程改革、教育信息化。本文将此作为时代反思的大背景，对基础教育信息化的历史、现状、趋势进行跨时空的透视与解析，并在此基础上探究信息时代教育领导者的使命。

一、基础教育信息化的历史进程及重要足迹

信息化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概念，教育信息化是在国家信息化大战略指导下形成和推进的领域及部门战略，这是历史的趋势、时代的要求，人们对这一趋势的认识和把握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发展的过程。

中国基础教育信息化的前身是中小学计算机教学，在发展中逐步拓展到与其他课程教学的结合，形成了计算机辅助教学（CAI），同时应用到教育管理中，形成了计算机辅助管理（CAM），此二者开始一直是相互独立发展的。随着计算机的更新换代，数据库、资源库的迅速发展，尤其是互联网的出现和快速发展，使二者之间的联系尤其是数据间的关联产生并迅速发展，进而逐渐被认识到。此二者的联系、整合，使计算机、互联网为代表的当代信息技术在教育领域，尤其是在教育创新发展中应用的深度和广度迅速扩展，强有力地推动了整个教育系统从工业文明向信息时代创新发展的步伐，教育信息化由此呼之而出。

根据以上认识和脉络，我们可以将中国计算机教育到教育信息化的历史进程初步概括为以下三个阶段，下面就此作简要回顾。

1. 第一阶段：计算机课程在中小学的实验

1945年，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诞生于美国。1981年，IBM公司推出了世界上第一台个人计算机（PC机）。

改革开放缩短了中国与世界科技、教育前沿的距离。1981年，我国计算机专家首次组团出席了第三届世界计算机教育会议（WCCE/81）；1982年，教育部根据专家建议，组织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等五所高中在大学支持下开展计算机选修课试验，我国计算机教育的序幕由此拉开。时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校长的王本中说，当时印象最深、对他触动最大的观点是：“计算机程序将成为人类第二文化”。1983年7月，教育部办公厅发文，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建立全国中学计算机教育试验中心；当年10月1日，邓小平为北京景山学校题词“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发出了中小学迎接世界新技术革命挑战的动员令。1984年2月16日，邓小平提出“计算机的普及要从娃娃抓起”；同年6月，教育部拨款20万元，购置300台计算机及配套设备，装备30所小学开展试验点。1987年，国家教育委员会（1985年设立，1998年更名为教育部）成立“全国中学计算机教育研究中心”（北京部和上海部），王本中校长担任北京部主任。

有了相对稳定的管理和指导部门，中小学计算机教育实验的步伐加快，到20世纪80年代末，开展计算机教育的中小学达7000多所，经费和教师的缺乏成为当时的主要难题。第一阶段的中小学计算机试验课程主要是学计算机编程语言，不仅复杂繁琐，而且在教育领域中的应用十分有限，主要是为培养计算机精英人才打基础。第一批试点学校也为我国培养了最初的计算机精英人才。

2. 第二阶段：信息技术在中小学教育中的应用与普及

信息技术是人脑的延伸、思维的外化与强化，因此成为教育创新尤其是学习方式变革的原动力。20世纪90年代中期，计算机技术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突破，特别是国际互联网的诞生和迅速发展，加快了计算机在各领域应用和在教育中普及的步伐。

其一，顶层整体部署，加快了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的普及步伐。1991年，国家教委在山东召开第四次全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工作会议，会后成立了由柳斌副主任主持、各司局领导参加的全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领导小组。1992年，国家教委发布了《关于加强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的几点意见》的纲领性文件，明确提出了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的指导思想和主要内容，对经费投入、师资队伍建设、教材建设、硬件环境选配、教学软件开发与管理、计算机学科教学的考核等重要环节都提出了明确要求。领导高度重视和具体部署，不仅加快了我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普及的步伐，而且使其从内容到形式都大为改观。

其二，计算机技术突破及互联网应用，丰富了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的内容。20世纪90年代初，计算机不仅在运算速度、存储能力、互联互通等硬件设备方面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突破，更重要的是在操作系统、应用系统、人机交互等软件的数字化和人性化方面取得了集成突破，汉字输入法、操作的中文界面、鼠标的应用，微软推出的windows和office，互联网浏览器的出现，照片、音频、视频在微机和网络上方便地处理，等等，不仅大大拓展了计算机、互联网的应用范围，而且打破了专业化的技术门槛。这一切不仅成为中小学计算机教育越来越丰富的新内容，而且与中小学学科教学和学校管理的结合越来越紧密，深化了计算机辅助教学（CAI）和计算机辅助管理（CAM），并促进了二者的结合。

其三，建设研究平台，一批优秀教师借力信息技术探索教育创新的路径。在走向第二阶段的过程中，全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研究中心（北京部和上海部）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联系高校和中小学的纽带，联系政府、学校、企业的纽带。在引进的第一代苹果机中，与学科结合的教学软件引起了师生极大的兴趣，1996年，全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研究中心申请到6000万经费进行计算机辅助教学软件开发。在取得的第一批成果中，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开发的化学教育软件不仅受到中学的欢迎，而且培养了人才，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将当时参与此软件开发的三位本科生整体引进学校，在中学创建了计算机辅助教学开发、应用、培训实验室。全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研究中心北京研究部还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合作，从美国引进了教育软件《几何画板》，在中小学数学和中学物理、化学等学科教学中成功推广应用，推动了课堂学习方式创新，在此过程中既凝聚了一批高校专家，更培育和吸引了中小学第一批勇闯信息技术教育领域的新一代研究型教师。

全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研究中心北京研究部率先创办了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网、K-12教育网，互联网开创的教研活动新时空极大地激发了中小学第一线优秀教师教学创新的积极性。1999年初开始，他们以网络课件和个人教学资源网站为纽带，率先把自己多年创作和积累的优秀教案，历年高考、国内外竞赛、各单元优秀试题与答案，自己精心制作和积累的课件和资源等全部放在网站上与同行教师分享，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教师参与其中，产生了广泛深刻的影响。一批研究和开发教育管理软件的IT教育企业，也得到最先关注教育管理数字化的新潮校长的青睐。

3. 第三阶段：基础教育信息化的深化发展

随着21世纪的到来，当代信息技术急剧更新换代，无线移动互联网、云计算、智能终端、大数据、物联网、人工智能等在集成创新和广泛应用中形成了势不可挡的信息化潮流，整个社会的生产方式、工作方式、生活方式、学习方式正在经历着一场历史性的深刻变革。

在这样的背景下，2000年10月25日，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中小学信息技术教育工作会议”，正式启动基础教育信息化；陈至立部长在大会报告中部署实施“校校通工程”，提出在中小学开设信息技术必修课程，并采取多种措施努力缩小“数字鸿沟”。由此开始，基础教育信息化作为国家重大战略，得到了政府最高层和全社会的支持，探索开拓了技术市场等投资体制和运营体制，逐步推动了宏观与微观的整合、技术与政策的整合、管理与课程教学创新的整合，不断向纵深发展。

为全面完成《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所提出的教育信息化目标任务，2012年，教育部发布《教育信息化十年发展规划（2011-2020年）》，给出了清晰可操作的基础教育信息化发展水平框架，提出了“三通两平台”（即宽带网络校校通、优质资源班班通、网络学习空间人人通，建设教育资源公共服务平台、教育管理公共服务平台）的顶层设计。2018年4月，教育部发布《教育信息化2.0行动计划》。这是在历史成就基础上实现新跨越的内在需求，对教育信息化的可持续发展具有战略意义。

二、基础教育信息化的成就概述与理性反思

我国基础教育信息化取得的成就可以概括为以下几方面：（1）各级教育决策管理部门对教育信息化的重视程度不断提高，管理信息系统的建设和应用为我国教育决策管理的科学化、民主化、扁平化、智能化提供了越来越多的数据基础和科学基础；（2）校园网硬件、软件、资源建设在行政推动和市场驱动下超常规发展；（3）新型学习与课程教学模式的探索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4）新一代教师、学生和教育管理者正在成长；（5）与世界各国跨时空的交流合作越来越深入；（6）整个教育系统的开放程度不断提高。

对基础教育信息化发展进程的回顾与反思给我们带来很多启示。

1. 基础教育信息化进程中的启示

其一，引入世界前沿科技成果，立足未来人才培养需求。计算机教育在我国中小学诞生发展的最初十年，恰逢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始的重要历史阶段。当时，高层专家将世界前沿思想、成果引入国内，并与肩负未来人才培养重任的中小学教育创新联系起来，得到国家最高领导层的重视和倡导，这决定了我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在起步时就具有世界眼光，并纳入国家最高层面的战略部署。“三个面向”和“计算机的普及要从娃娃抓起”，不仅是坚定、简潔、高瞻远瞩的领袖语言，而且是深扎草根、紧贴地气的政策导向和实施操作指南，很容易被中小学师生、家长、社会公众和各级教育行政部门理解并且接受和实施。

其二，把握教育信息化的价值导向，让技术真正服务于人的发展。信息技术进入中小学教育的难点和关键，是能否真正与中小学课程教学内在结合，探索在信息技术的新时空中课堂教学将会发生什么变化；是能否在提高教育教学质量的同时，将教师和学生从大量低层次、重复性劳动中解放出来。这是第一线教师、校长最感兴趣和最需要的，也是中小学生和家长最根本的利益和希望之所在。这应该成为中小学教育信息化牢牢把握的目标和价值导向。

其三，基础教育信息化正在成为教育创新发展的重要原动力。近20年来，我国基础教育信息化从建网、建库（数字化资源库）、建队（培训校长、教师）起步，发展到“三通两平台”的顶层设计，再发展到当前深化发展的“三全两高一大”（教学应用覆盖全体教师、学习应用覆盖全体适龄学生、数字校园建设覆盖全体学校，信息化应用水平和师生信息素养普遍提高，建成“互联网+教育”大平台）……在持续不断的探索中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正在成为教育创新发展中一个重要的原动力。

2. 对基础教育信息化进程的理性反思

在充分肯定成绩的同时，我国教育信息化进程中存在的问题也不容忽视。（1）教育信息化顶层设计中的目标和政策引导需要加强整体协调，在操作方案和具体实施过程中要避免政出多门。（2）基层政府教育行政部门和学校领导要防止片面追求评价体系中的“硬指标”，减少教育信息化投资的低效和浪费。（3）为破解教育信息化内外驱动力紊乱、无序这一难题，必须改变过强的市场驱动和技术驱动，逐步强化教育创新应用驱动，尤其是在各种信息化平台建设、数据库建设、资源建设中，要协调与化解不同投资体系、参与建设的不同IT企业之间分工的壁垒和多种既得利益的冲突。（4）教育信息化的基础理论和研究不能都是引进、照搬国外的研究，要克服概念的混乱，尤其要反对概念的炒作和对政策与实践的误导。教育信息化研究是多学科交叉的前沿探索，是理论与实践密不可分的教育创新和社会变革的复杂系统工程，需要多领域、多部门的合作与协同攻关，要在研究、实践、政策三者之间建立相互促进又相互制约的和谐关系，这样才能有效防范风险，使教育信息化的推进保持理性，并且沿着可持续发展的轨道健康成长。

三、教育信息化中的两难抉择与领导者的时代使命

基础教育信息化是一项极其复杂的教育变革乃至社会变革系统工程。信息时代需要什么样的好校长？又如何评判一所学校是否优秀？单凭校长个人的水平能力就能创办信息时代的优秀学校吗？在回顾和反思的同时，我国中小学校长和各级教育决策管理者必须面对和破解这些时代难题。

1. 认清教育决策管理者面临的信息化挑战

教育信息化的迅速发展，给传统的学校管理带来诸多挑战。与此同时，学校教育中的信息技术成本和知识含量迅速增加，教育行业正在由过去的劳动密集型向资本、技术、智力密集型行业转型，尤其是课程和课堂教学中学习方式的历史性变革，教育中生产力的迅速发展，必然同原来的教育体制产生冲突，这是当前教育信息化进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和矛盾的根源。正视并解决这一矛盾，才能实现教育资源的合理配置，从根本上解放师生的创造力，在信息化推动下实现我国教育创新的健康可持续发展。

2. 深刻理解信息时代教育领导者的历史使命

在落实《教育信息化十年发展规划（2011-2020年）》的过程中，教育部明确提出要培养和提升教育信息化领导力。教育信息化领导力就是领导信息化的能力，包括“教育信息化”和“信息时代的教育领导力”这两个基本概念。“教育信息化”强调的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其所追求的目标是引领教育决策管理超越工业文明、步入信息时代。信息时代的管理是在采集和处理海量管理信息的基础上，通过“IT治理”和“管理流程再造”，实现资源的合理配置，由此提升决策、管理的水平和效益，降低决策管理成本，使管理在科学化、民主化的基础上，实现规范化、流程化、扁平化、个性化、人性化、智能化。

3. 基础教育信息化对领导者的素质和能力要求

当前学校的课程教学模式和管理服务模式正在经历着一场数字化、网络化、全球化的历史性变革。这场变革绝不仅是给师生、校长配置电脑和建设校园网，而是要完成学校数字化改造的两方面深层变革。一是学校课程-教学“细胞”的数字化改造。即打破以教师个体劳动（小农经济）和“机械化灌输+标准化考试（工业流水线）”为基础的传统模式，推动学习方式的历史变革。二是这势必导致学校课程-教学-评价-管理的数字化改造、一体化开发，以及网络化服务新体制、新机制的创生，进而转变管理观念、作风，实现从传统学校行政管理向信息化服务的历史变革。

在这个过程中，领导者面临着一系列复杂的矛盾冲突和两难抉择。如何面对传统与变革、公平与效益、人文与科技、道德与功利、市场化管理运行体制机制的引入和坚持教育公益性的结合、改革创新与管理中的稳定协调相结合等，要在这一系列两难选择中保持创新发展的动态平衡，领导者必须拥有一种开放的心态、探索的精神、包容的胸怀、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尤其要不断提升以下三方面的素质和能力。

其一，信息时代高效学习的能力。具体包括跨学科、跨领域的学习能力，引领、组织团队学习的能力，运用信息技术跨时空、高效學习的能力，善于利用外脑、依靠专家拓展自己核心竞争力和学以致用的能力。

其二，运用信息技术交流、沟通、对话的能力，以及选择和决策的能力。在外部交流方面，学校联系和聘请的专家顾问，要由之前的教育学、教育管理、学科教学专家，拓展到教育信息化专家、政策法规专家等，咨询的方式也更加便捷、多样，降低了成本；与IT企业的交流是新的挑战，需要寻找有教育情怀、有实力的企业，建立相互了解、学习、信任、合作共赢的长期伙伴关系，实现校企同生共长。

其三，信息化管理中的执行力。这就需要领导者完成四个转型，包括从个体决策管理向民主化集体决策管理转型；从传统行政化管理向信息化服务转型；从层级化管理向扁平化、全员参与的自组织管理转型；从经验管理向科学数据支持的智能化管理转型。这一系列复杂的时代转型，仅靠一所学校的力量是难以突破的。因此，教育管理信息化呼唤学校之间的合作共赢、资源共享、协同创新，迫切要求学校-政府-企业-社会携手共创教育服务大平台，由此创生教育新生态，促进教育的均衡发展，造就新一代教育决策管理者，引领中国教育更快地步入世界前列。

（注：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了王本中校长、林建祥教授，以及陈美玲、王珏、王鹏远、潘华东、柳栋等一大批我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和教育信息化亲历者的指导参与和支持，是历史见证者共同智慧的结晶，特此说明并深表感谢。）

注释：

① 本文系教育部在线教育研究中心在线教育研究基金（全通教育）项目“网络课程与现实课堂双向生成的理论与实践探索”（项目编号：2016ZD107）的部分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