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林
对于近代中国的出版业而言,民国年间无疑是其发展的黄金时期。书局报馆,借助言论出版自由的东风,雨后春笋般在生长;民主科学,透过图书报纸期刊的载体,铺天盖地在传播。而自由知识分子,在出版业营造的公共空间里,自由言说,发抒己见。这真是一种“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1]的局面。深入研究,真实再现这一时期的出版生态,总结其经验教训,对于我们今天出版业的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吴永贵教授新近出版的3卷本《民国图书出版史编年1912—1949》,是学界在这一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
首先,這是一部民国出版编年史。
民国出版史的书写,并非有固定单一的模式。可以说,有多少种史学理论和研究范式,就有多少种书写方式;史学理论和研究范式的每一次变化,必然会带来出版史书写模式的改变。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就是,在革命叙事和近代化叙事语境下编写出来的出版史,与后现代史学观照下编出的出版史就会迥乎不同;史料的选择也是如此,同一则史料,有些研究者会视若拱璧,而另一些研究者则弃之如敝屣。
而每一种书写模式,不论其标榜如何接近历史真实,本质上都是一种主观建构。因为真正的历史已经成为过去,成了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必须借助于文本的形式才能得以重现。而一旦诉诸文本,那些契合叙事者解释框架的史实会得到保留,而那些与此无关甚至有可能起颠覆作用的部分将被摒弃;那些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内容将会被无限放大,而与其相抵牾的部分则会被有意遮蔽或无意疏忽。正如本书作者所指出的,“任何叙述必然带有视角,同时也就会过滤掉部分史料信息”[2]。
换句话说,任何一种书写模式,都只是从某一个侧面接近历史本身,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是接近历史本身的程度不同而已。
有感于现行书写模式的缺陷,该书作者尝试从中国传统的史籍编写体裁中寻找解决方案。编年史书写体裁,“以年为经,以事为纬,使读者能瞭然于史迹之时际的关系,此其所长也。然史迹固有连续性,一事或亘数年或亘百数十年,编年体之纪述,无论若何巧妙,其本质总不能离账簿式。读本年所纪之事,其原因在若干年前者或已忘其来历,其结果在若干年后者苦不能得其究竟。非直翻检为劳,抑亦寡味矣”[3]。梁启超的评价,自是不刊之论。但在作者看来,这种书写体裁,在“展现出版历程的复杂性、多元性和原生态方面”[4],以及文本保真上,具有比较优势。这样做,或许还包含作者让史料自己说话的意图。就如同史料学派大师兰克在其《拉丁与日耳曼民族史:1494—1514》一书序言中所说的那样:“人们认为历史的任务是对过去作出判断,以便使前事不忘成为后事之师,可是,我这本书却只打算作一件事,它只打算‘如实地说明事情的真相。”[5]
为了克服编年体书写方式内容割裂、分散各处的弊端,对于跨年月日的事件,作者还以纪事本末体作为辅助手段,将其归诸一处,集中记叙,以使读者对出版事件之前因后果有一整体印象和了解。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书写体裁,为我们长时段关注民国出版发展历史,不预先设定其结局,而是将其看成蕴含无限可能的尚未完成的过程提供了机会和观察视角。例如,作为民国时期远东出版第一品牌的商务印书馆,如果能够不加干预地沿袭发展下来,会是一种什么模样?这种开放史观,将有助于我们改变固有定势甚至成见,拓宽研究视野和范围。
至于作者声称的、此类文本的出版“对现代各学科的构建与发展有直接的影响”[6]的观点,那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作者编纂这样一部书业史料汇编集,就如同开了一家百货商店,在容纳尽可能多的出版史料,保持史料多样性的前提下,自然也方便各学科研究者任意浏览,各取所需了。
其次,这是一部民国图书出版编年史。
众所周知,史料,是出版史研究,乃至任何历史研究的基础。没有出版史料(文字的、实物的)作支撑,出版史研究将无从谈起。有学者认为,出版史研究,最重要的是要见到物。这个物,当指出版实物,在古代是书籍,到民国时期还应包括报纸与期刊。作为出版实物的书报刊本身,就是第一手的出版史料。这或许是出版史研究的特别之处。
报刊,尤其是报纸,在近代社会的影响力是最大的,加上是连续出版物,收藏相对集中,整理出版比较容易,相关研究也起步较早,成效较大。例如:上海《申报》、天津《大公报》等一批有影响的大报,很早就有全套纸质影印版。新世纪以来,在国家支持下,全国各类图书馆系统在基本摸清各自馆藏家底的基础上,有计划地开展了馆藏报刊的数字化工作,各种报刊数据库应运而生,传播和利用门槛大大降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科技的发展和公共藏书机构服务理念的变化,使大批秘不示人的馆藏报刊得以重见天日。
相比于报刊,图书出版物的搜集难度要大很多。一是它非连续出版物,保存难度很大,搜寻起来不容易;二是需要大笔资金。目前,近代图书出版物中,一部分有较强生命力的读本,已通过一些出版单位的“旧籍新刊”方式得到重新利用;也有一些馆藏图书,借助数字化手段,进入到流通领域,如中英文图书数字化国际合作计划(CADAL)、中国高校教学参考书全文数据库(CALIS)等。还有一些研究者,凭一己之力在搜集出版实物。如有近代教科书研究领域的专家,就花费大量时间资金,搜集到不少近代各个时期的原版教科书,可谓弥足珍贵。
但总体来讲,民国及近代图书出版物的有效利用率并不高,搜集整理任务很重。受此影响,民国图书出版史的研究水平也要远逊于报刊史。不仅史料整理乏善可陈,专题性研究论著及通史性著作也屈指可数。以史料整理为例,直到2013年,才出现大型的民国时期图书出版史料集。这一年,吴永贵教授编辑的《民国时期出版史料汇编》(22册)正式出版。2016年,又出版了《民国时期出版史料续编》(20册)。这两种史料汇编,内容涵盖民国时期的出版机构、出版政策与管理、书业公会、印刷与纸业、出版类刊物、出版物目录等方面,是真正意义上的民国时期图书出版史料。此前,由张静庐独力辑注、出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8卷本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集,以及改革开放后由宋原放主编的10卷本《中国出版史料》,均非单纯的图书出版史料,而是包含了图书、报纸、期刊的内容。
在《民国图书出版史编年1912—1949》面世之前,该书作者曾出版有《民国出版史》一书(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此书虽名为“民国出版史”,但“摒弃报刊不论”,实际上是对民国38年间图书出版史的全面描绘和书写,“为一纯粹的书业史”[7]。《民国图书出版史编年:1912—1949》,则是对这一时期图书出版的重要活动与事件,如出版机构的创立,大型丛书、工具书、古籍图书、教科书的刊印,出版法、著作权法等法律法规的颁布及社会反响,书业章程行规的制定,各种版权争议及处置,劳资纠纷及应对,查禁与反查禁的斗争,以及出版机构的重要经营活动等,详加辑录汇抄,逐年有序编排,既勾勒出行业发展的纵向脉络,也多向度展示了图书出版世界的丰富多样。
两相比较,上述两种著作的研究对象相同,而书写的模式则判然有别。《民国出版史》,是作者在近代化叙事模式下建构的民国图书出版史读本;《民国图书出版史编年1912—1949》,则力图通过史料的选择编排,证而不疏,让历史本身自我呈现。民国图书出版史主题下,两种不同书写方式产生的文本,正好形成互文与互补的良好效果。而不同书写方式的尝试,表明了作者在民国图书出版史研究方面的开放态度。
在《民国出版史》后记中,作者希望在撰成民国图书出版史的基础上,“续写民国期刊史和报业史”,实现自己书报刊三部曲的宏愿。如今,两个版本的民国图书史著作已与广大读者见面,由作者担任主编的《中国期刊史(1911—1949)》第二卷也于2017年12月问世。有理由相信,作者得偿所愿的日子指日可待。
最后,这是一部一个人的民国图书出版编年史。
集体修史与个人修史的优劣,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西方史学界崇尚个人修史,认为集体创作,“刻板无趣,殊乏个人色彩”,但也不乏集体创作的佳构,如费正清等主编的“剑桥中国史”之类;中国史家偏重集体创作,认为个人修史,难免肆意讥弹,因私害公,可传统史籍中无不打上了撰著者的个人烙印,像司马迁的《史记》等。可见,两者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民国图书出版史编年1912—1949》一书作者,长期浸淫于民国图书出版史研究,无论是在史料的占有方面,还是研究所达到的水平,都很少有人能够企及。由这样一位作者撰写的民国图书出版编年史,当然有其鲜明的特色。
该书内容尽可能照顾到了各个出版区域不同的出版主体。虽然是史料编年,可是选用什么不选用什么,哪些史料详实哪些史料简略,还是十分讲究的。为了贯彻自己的编写意图,作者从源头着手来解决问题。该书参考利用的馆藏资料、档案史料等尽管有近四百种,但主体部分是来源于《申报》《大公报》和《解放日报》。这样做的好处,至少可以在重点描绘国统区出版发展概况之际,也给予其他区域各种出版主体更多的关注。例如,北洋政府统治时期的图书出版、延安和各抗日根据地的图书出版、沦陷区的图书出版等。还可以在偏重叙述上海这一全国出版中心图书出版活动的同时,兼顾地方的图书出版活动。例如,书稿对民国时期湖南的图书出版就有较多的反映。
如果说,客观完整再现民国时期图书出版业的生态多样性是作者的学术自觉,那么,对出版经济史的注重无疑彰显了作者的学术偏好。该书“在展现出版的文化与政治属性的同时,也关注出版的经济与产业属性”。作为当时国民经济的一个重要门类,图书出版产业“发展过程中的各种生产关系都相应地展开,同样值得经济史研究者关注”[8]。譬如,作者认为民国时期书业界和印刷界工潮频仍,书业公会和印刷业公会力量相当强大,王云五之辞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一职、陆费逵两次声称要解散中华书局,都与工潮有直接关系。过去一些出版机构重视职工福利,一定程度上说,也不完全是书局老板大发慈悲的结果,多少也有平息工潮的考量。基于此種认识,该书搜罗了包括劳资关系在内的较为丰富的出版经济史资料。
另外,对民国时期出版图书的辑录也是作者用功甚深的一个方面。该书著录范围仅限于较大型的古籍、工具书、六本以上的丛书,以及少量有重大社会影响的单行本著作。即便如此,也是数量惊人,蔚为大观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直观反映此一时期图书出版业的盛况呢?
或许是受限于全书的篇幅,该书对于一部分图书出版史料并没有详实摘录,仅作摘目处理。如有关各出版机构经营管理规章、图书出版业的社会评价等方面的内容。如尽其所能做到“有闻必录”,那就更臻完美了。
注 释
[1]毛泽东.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887
[2][4][6][8]吴永贵.民国图书出版编年史·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5,2,3,4
[3]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0
[5]康乐,彭明辉.史学方法与历史解释[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63
[7]王余光.民国出版史·序[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