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
[摘 要] 中国革命根据地的教育创建了干部教育、群众教育、普通教育三种教育并列设置的崭新的教育模式。新教育需要新的教科书,根据地教科书的编撰根据教育时局变换不断摸索,经历了“沿袭宣传材料的编撰”“教科书规范化编撰的开始”“教科书编撰与‘实际结合”“教科书编撰再次规范化”的四个建设阶段。期间形成了与教育相对应独特的教科书文本,成为中国教科书发展史上极富时代特色的最为罕见的教科书类型。
[关键词] 教科书 中国革命根据地 文本特征
[中图分类号] G239[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8) 06-0115-07
On the Chinese Revolutionary Base Areas Textbook History and Its Textual Features
Shi Yu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Abstract] The Chinese Revolutionary Base Areas education has three paralleled brand-new educational modes: the cadre education, the mass education and the general education. A new education mode needs a new textbook. The compilation of the Base Areas textbooks continued to grope its way in accord with current educational situations and went through four constructional phases: the compilation of inherited propaganda materials, the beginning of compiling standardized textbooks, the combination of textbook compilation with current situation and the recurring standardized textbook compilation. In this process, the accordingly unique textbooks not only emerged itself, but also became the rarest textbook types with its rich and featured era characteristic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extbook development, which recorded the birth of this kind of new education modes as well.
[Key words] Textbook Chinese Revolutionary Base Area Content
中國革命根据地的共产党人将自己对历史、对世界、对人生的总体理解和把握熔铸在教科书中,传播共产主义理想,启迪千百万民众。经由特殊编撰的教科书使学生达成一种高度的文化共识,再经学生将其理念影响社会,形成一种时代氛围,产生巨大的社会推力。革命教育见证了一个时代,革命教科书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本文首次对革命根据地教科书展开全局性的历史探析,并提炼其文本特征。借由此,领略共产党人在民族危亡时期如何通过根据地教科书传播党的精神、宣传党的文化。
1 创立战争年代的新教育
革命根据地之“教育”于创建之初便全盘否定了当时的各种教育类型。城市学校是“很守旧的行会和资产阶级为愚弄工人起见所组织的”[1],学校教育是“注入式的奴隶教授”[2],乡村教师是“反动思想的塾师”[3]。所以,它是全新的创立。
革命根据地教育最早可追溯至党内的红军教育和干部教育,以宣传党的政治理念、政策和提高党内人员基础文化知识为主要目的,内容上围绕着相应时期党的革命活动展开,形式上以短期训练班为主,对象通常文化水平较低。作为党自身建设的一部分,这种早期的政治宣传模式随后被应用于面向党外的社会教育、学校教育之中。
1930年瑞金县苏维埃政府[4]和闽西苏维埃政府[5]在教育计划中就提出发展“养成……干部人才”“社会教育”“强迫性质的教育”三种。三种教育类型针对不同对象并列设置,没有互通渠道。1934年教育人民委员部颁布《教育行政纲要》[6],明确规定教育部在教育方针及政策上领导全国“普通教育”及“社会教育”,正式形成了“普通教育”“社会教育”“干部教育”的并列结构体系。这是首次在中国将教育分成三种类型: 一为提高干部政治和军事、 业务素质的干部教育;二为培养青少年建立的传授政治和文化知识的普通学校教育系统;三为针对广大劳苦群众而开展政治动员和扫除文盲的社会教育系统[7]。它依据根据地的时局需要而确立,“不是首先遵循教育的顺序性,而是首先满足革命斗争和实际斗争的需要;不是事先有什么框框,而是哪里需要办什么教育就办什么教育”[8]。
并列设置的三种教育,从教育目的、教育形式、教育内容等方面看是差别极小,都紧密联系着根据地的时局需要。1933年,党提出教育工作要 “以深入思想斗争,使能更有力的动员起来,加入战争,深入阶级斗争,和参加苏维埃各方面的建设” [9]。1937年,党提出教育工作要 “改变教育的旧制度旧课程,实行以抗日救国为目标的新制度新课程”、“实施普及的义务的免费的教育方案,提高人民民族觉悟的程度”、“实行全国学生的武装训练”等[10]。1942年,党提出教育要 “学以致用”“所教所学都应是要用要做的”[11]。1946年,党提出教育工作向群众解释战争的形式和目的,使“每个人都懂得蒋介石所发动的进攻解放区的内战,是想维持个人独裁,继续出卖祖国,进一步压榨人民的非正义的反动战争……”[12]。可见,变化的是贯穿于其中的具体内涵。
从教育工作是否实现了教育目的这一层面而言,这是一套相当高效率的工作体系。1934年红军主力撤离江西苏区后,国民党江西省政府民政厅厅长吕咸奉命到兴国办理“善后”。吕咸在兴国发现广大儿童都有着较高的政治文化水平,从兴国回到南昌后,在江西《民国日报》上发表了长篇《处理善后事宜纪要》。其中写道:地方青年男女儿童“只知有苏维埃,不知有中华民国,只知有公历一九三四年,不知有民国二十三年”。随后,教育厅也派出“考察团”到宁都进行“考察”。他们在考察报告中也写道:“虽无知妇孺工农,悉能唱之快乐歌、送郎歌、儿童歌、并能呼口号,如‘打倒封建、打破迷信、消灭豪绅地主,能说各样名词,如‘扩大红军,选举权等等不一而足。他们惊呼“赤化之烈,殊令人咋舌”[13]。这种与常规的学校教育体系截然不同的创立,也几经曲折,并未及时建立起相应的教育制度,但却搭建了根据地教育的基本结构,成为根据地教育工作的基本方式。
2 编撰战争年代的新教科书
新的教育需要新的课本。根据地课本从编审、出版、选用到巡查实行封闭的编审制度,高度化的控制,加上在具体的课本编撰上根据时局变换不断摸索,短短几十年便形成了与教育相对应独特的教科书文本,成为中国教科书发展史上极富时代特色的最为罕见的教科书类型[14]。
2.1 沿袭宣传材料的教科书编撰
1927年,党开始创建根据地的教育制度,不到几年便开始长征。此时根据地教育资源贫乏,党内部对教育工作存在争议,各区域又处于频繁应战状态,虽然颁布了相关的教育政策,但未落实为制度的常规化运作。这一时期尚未编撰出版整套的学科教科书,仅编有“读本”“常识”“识字”“游艺”等几类主要课本,以及一些教学法。教科书的编撰沿袭了党早期的文化宣传材料,在文本内容和形式上体现出极大的原创性。
党对宣传材料的基本形式是有具体规定的。湘鄂赣省规定 “宣传品力求通俗,不要用深奥难解的文句,须刷带地方性的白话语,篇幅不要太长,须力求简单,字句同样不要太长了,具有鼓动性” “传单不要做长了,要浅显扼要,一字有一字的鼓动性”[15]。湘鄂赣省《战斗》半月刊的投稿规定“要具体、要实际,反对清谈,要带鼓动论,要浅显,要简短”[16]。这些基本形式被同样承载政治文化宣传及教诲功能的教科书沿袭。列宁初级小学校适用《国语读本》第二册为初级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使用。按照该时期的教育政策关于入学年龄的规定推算[17],这本教科书编撰时考虑的对象为六岁到七岁,课文编撰便是使用上述宣传品的书写形式,以简明生动具备韵律的语言向学生宣传该时期党的战时需要。 第1课课文为:“列宁学校,是苏级埃政府创办的;贫苦的小同志们,大家有书读,真正得到解放了”!第2课课文为:“新书好!新书好!歌谣多,谜语巧!革命意义真不少。”第3课课文为:“国际旗上有铁锤和镰刀,表示工农团结。五角星是表示无产阶级革命,普遍全世界。”三篇课本向学生简单介绍了党的机构和政治信念。同样适用于低年龄段学生的《红孩儿读本》,从发刊词到课文都采用韵文的形式,夹带着激烈的情感,叙述了党的政治信念和政治理想。发刊词短短的全文,有7个感叹号之多。
与此同时,在根据地之外的各大出版社都有成套的学科教科书出版,教科书的编撰已是相当成熟。可见,根据地教科书编撰是主动回避了常规的编撰形式,采用了更符合战争需要,更能激发战斗热情与共鸣的政治宣传材料的形式。此时初步形成的教科书编撰经验影响了随后根据地教科书的编撰。
2.2 教科书编撰规范化的开始
长征结束,党于1937年着手在陕北兴办教育,要在贫瘠的农村迅速发展出规范的义务教育系统,确立了从追求数量到追求质量再到巩固发展的教育工作目标。1938年2月,陕甘宁边区教育厅编审科就开始陆续出版第一套小学课本[17]。建立规范的教育制度需要充足的物质支持,包括大量的课本,然而此时教科书编撰能力和出版能力远不能满足需求,严重阻碍了教育工作。这项被称为“教育正规化”的工作,不到几年就被停止了。虽然,正规化的教育建设被批评为无视资源贫瘠的实情,但却实在地提高了教科书的编撰水平。教科书脱离了对前一阶段文化宣传材料的形态。尤其是董纯才等一批教育者在该时期将教科书编撰经验引入根据地,教科书在选材和编撰上都呈现出规范化的特征。
作为此时主要的教科书编撰者的董存才提出编撰要依照学科本身的教学目标而来,与政治联系过多忽略学科是形式主义的毛病。他对教科书存在的不选入“学科知识”,不遵循学科教学规律的现象如此总结道:
我们犯了形式主义的毛病,在这方面做得过火了,不问科学的性质,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什么教材都要讲讲政治,反而忽视了各科教材本身的教学目标。这就变成“喧宾夺主”了,要知道各科教材都有它本身独有的教学目标。例如,国文的教学目标,应该是使学生学会阅读与写作。自然的教学目标,应该是使学生获得自然科学的知识。各科教材应该依照本身的来决定它的内容[18]。
正是因为此类观点,教科书中开始出现了单元、练习等基本元素,體现出课本编撰重视教育规律的考虑。这是编撰趋向规范的重要标志。1942年出版的陕甘宁《初级新课本》,每册课本以穿插练习的形式设置单元。第四册[19]编有58课,穿插了十个练习,每个练习作为一个单元的结束部分。练习题对该单元中的学习内容进行复习或考察。例如,第一单元编有六课,课文分别是“放哨”“帮助抗属”“慰劳伤兵”“捉舅舅”“拾粪竞赛”“儿童节”。练习一分为两部分。习题部分如此编撰:
这三道习题是使学生用“会”“可以”“能够”三个词语造句,以造句练习复习了该单元六课的课文内容。这在前一时期的教科书中是没有的,习题中呈现的儿童的视角、儿童的语言以及对儿童生活的关照,也体现课本编撰对教育规律的考虑。这是在该时期根据地教育的重要发展,为后来的教育及课本编撰奠定了教育的专业基础。
2.3 教科书编撰与“实际”结合
1942年,根据地教育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转变,开始“打破旧的一套”[20]。教育领域批评“教育正规化”建设未考虑根据地“实际”的做法。党提出按照新的教育方针重新编撰课本,具体过程是:1942年到1944年,各地区根据新的教育方针从学校办学形式,到课程设置和教科书编撰积极进行了教育创新。1944年底,中共中央召开了文教大会,总结各区的教育经验,并据此制定了符合根据地“实际”的教育及教科书。1944年到1947年,根据地又以地区为单位开始统一编撰教科书。1942年到1947年间,基本完成了小学教科书以及初级教育阶段用教科书的编撰,其中以多学科合编教科书[21]为主,同时稳定了自身的独特的强调“实际”的文本特征。
新编教科书从选材、体例、叙述上都体现出“实际”对教育的规定性。与前一阶段将“学科知识体系”纳入教科书的提倡不同,此时的教科书编撰核心是根据地的“实际”。教科书编撰者刘御据此批评了董纯才于1942年编撰的《初级新课本》,他举例评价[22]了一篇关于“盐”的课文。
1942版课文梗概:有一家人家,妈妈炒好了菜,两个儿子觉得不大好吃,妈妈才叫他们去找盐,于是“老大向东走,走到海边,买了些盐回来”,“老二……向西走,找到一个大盐池……也买了很多盐回来”。
刘御提出质问:“仅仅是炒好菜没盐下锅的可怜人家……何必一定跑到海边和盐地去呢?既然等着吃盐,为什么不到邻家借一点或到合作社里买一点呢?”该篇课文叙述跳出时间和空间的规定,编撰者将童话故事、科普作品之类体裁中经常采用的手法纳入编撰中。而在此时的教育之中被批评为一个荒唐的故事。所以,新编撰的教科书中,此类课文都悉数删去。我们在1944年新编撰的《初级新课本》中看到一篇与“实际”结合的“盐”。
侯生云的爸爸是驼盐队的……侯生云问:“三边有多少盐呢?为什么年年月月去驼,还没有驼完?”爸爸说:“在定边县城有几个大盐池……一年能出几十万驼盐,全边区一百五十万人吃不完……”侯生云又问:“……为什么盐能算作三边的宝贝呢?”爸爸说:“盐是谁也不能不吃的东西……能说它不是宝贝吗?……我们边区驼出盐去……解决了公家和群众不少困难。可见盐不单是三边的宝贝,还是全边区的宝贝哩!”[23]
新版课文改以事件描述的手法,用父子对话直接呈现了“盐”。这是针对前者的“荒唐”而作的修改。两种教科书编撰手法背后反映教育理念的不同。1942版“盐”所呈现的想象力、美感,以及诵读时的音乐感,在根据地教科书历史中犹如昙花一现。这是战争年代教育之必然。1942年到1947年期间,课本编撰上确立了与“实际”结合的编撰特征,由此也稳定了自身独特的文本特征。
2.4 教科书编撰的再次规范化
1947年,随着中国共产党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中的逐步胜利,工作重心也逐步从农村转向城市,建立正规的教育制度被再次提出。针對上次被批判的教育正规化建设,此次被区别称之为教育的“新型正规化”。根据地的中等教育在这一时期被建立起来,且改变了以往干部教育的性质。小学教育则在原来的基础上突出学科教育的比重。这是根据地教科书编撰最丰富的时期。小学的 “科目分编”的教科书增加。例如,上一阶段国常合编、史地合编教科书都逐步被国语、常识、历史、地理等分科教科书代替。也是从此时开始,根据地统一编撰中学教科书,文科类基本编撰完成,突破了以中等教育阶段国文教科书为主的局面,并解决了前一阶段中学教育鼓励各校自行选材编撰,导致内容混乱的问题。
教科书编撰改变了前一阶段因强调与“实际”结合而削弱学科知识教育的做法。之前被认为是远离根据地“实际”的学科知识被重新赋予教育价值,呼吁教科书不能仅停留在经验知识的学习上,要关注长期的知识。华北区1948年8月召开中等教育会议,会议对学校自编教科书批评道:
某些学校不管讲什么课都要“联系政治”,甚至讲太阳也要研究它的“阶级性”。国文教材选了过多的为中学生所不易理解的政治论文或文件,而不注意学习语文的规律性知识。历史课忽视历史事实,抽象地讲历史的规律和教训。所有这些错误,都需要迅速纠正[24]。
这种批评与根据地教科书编撰初次规范化时的观点类似,都呼吁学科知识回到教科书中来。与此同时,前一阶段删去的属于城市的内容也重新回到教科书中,教科书由“农村版”过渡到“城市版”。例如,华北新华书店出版的初级小学《国语课本》第六册[25],编有50课,其中仍然编有大量的农村内容,但也增加了不少介绍城市的课文。第39课向学生介绍了城市的“电灯”:
李谦和哥哥到城里去。
晚上,看见一个玻璃球里发出光来,比煤油灯要亮得多。他很奇怪,急忙问哥哥:“这是什么东西?这样亮?”
哥哥说:“这是电灯。风吹不灭,有电门可以开闭。有的电门在电灯上头,有的电门在墙上。用手往下一扭,两条电线相接连,电灯就亮了;往上一扭,电线隔开,电灯就灭了。”
哥哥说完了,用手把电门一闭,电灯果然就灭了;再一扭,又亮了。
哥哥又说:“下雨打雷的时候,我们不要接触电线,也不要随便扭电门,因为这时容易触电,发生危险。”
课文通过哥哥的叙述向学生介绍了电灯以及如何使用电灯。由课文的叙述,可以想象此时的根据地学生对城市生活的陌生。因为,城市生活是遥远的,相关内容在之前的课本中是被批判和禁止的。他们熟悉了以农村生活方式为原型编撰,取材来自农村的教科书。而此时,因时局变化需要学生了解城市,教科书在内容上作出了调整。这一时期编撰的教科书成为新中国建立后最早在全国推广使用的教科书之一,直接影响了1949年之后的教科书编撰。
回溯根据地教科书的编撰,不难发现根据地教科书满足政治文化的宣传的特征始终未变。战争年代的特殊需要是根据地教育紧扣的核心,是根据地教科书编撰的依据,只是每一阶段的具体内涵有所不同。
3 书写战争年代的新话语
编撰于战争年代的根据地教科书,以崭新的话语唤起民族的觉醒。课文在哪里读响,抗战的星火就在哪里点燃[26]。它是民族危亡时的巨大推力,它书写着的新话语是促成国民精神之底色的重要因素之一,也成就了中国教育史上罕见的教科书类型。
3.1 重新定位个人
教科书授予学生看待世界的视角与方法,以显性或隐晦的形式教给个人与世界的各种关系。学生从了解关系中知晓于自身于时代之中的定位。在“学而优则仕”的教育时代里,教育定位的个人是“仕”。受教育的过程是了解“仕”与世界之关系的过程,知晓“仕”与国家、与社会、与家族等世界各方面关系的过程。根据地教科书重新定位了原有教育中的个人,用新话语描述战争年代个人与世界的特殊关系,在民族危亡时刻产生了巨大推力。
编撰出版于1942年的《初级新课本》中第五课“捉舅舅”[27],课文叙述中将根深蒂固的个人与宗族的关系转换为个人与战争利益的关系:
一天,二娃和富儿放哨。
二娃的舅舅来了,没有带路条。二娃不让他过去。富儿急忙跑回村子里去了。
二娃舅舅给他果子,给他钱,叫他让他走过。二娃也不要果子,也不要钱,无论如何都不放他舅舅走。他舅舅生气了,就拿出手枪来吓他。
正在这时候,富儿把二娃妈找来了。二娃妈就把他舅舅带到家里去了。
二娃妈给他哥哥做饭吃。二娃也赶回家了,他听见舅舅问妈妈:村子里有没有八路军?
二娃心里想,舅舅为什么要打听八路军呢?他为什么不带路条呢?他那(哪)儿来的手枪呢?他越想越疑心他舅舅是汉奸。
他偷偷跑到村公所里,把这件事情报告给村长。村长就派自卫队来把二娃舅舅抓去了。
他們从他身上搜去了一枝(支)手枪和两包炸药。经他们一审问,果然审问出他是个汉奸。
课文中二娃、妈妈、舅舅构成事件的主要逻辑线索,三人的关系是强调宗族观念的旧社会里被放置于最高位的体现血缘的伦常关系。课文以直描事件的形式,将孩童对舅舅和母亲的从属替换为对战争利益的从属。当妈妈、舅舅违背国家的战争利益时,孩童抛弃伦常关系,对战争利益负责。简言之是将宗族观念中以孩童、母亲、舅舅为具象的“晚辈—长辈”关系置换为战争年代强调的“个人—战争”关系。可以想象,在习惯了宗族观念的人们听来,这是多崭新的个人定位。这是对旧社会中“为亲者隐”伦理的颠覆,也是战争年代一切服从战争利益的教育之必然。
这套《初级新课本》用于此时根据地的普通教育中初级小学,也用于干部教育、群众教育之中的初级文化教育阶段。此时的根据地无论群众和干部文化水平都普遍偏低,加上文字材料极其匮乏,信息单一,因而,它就不仅是此时的主要课本,更是广泛的阅读材料。根据地由教科书书写的新话语,通过广泛地阅读,获得了广泛的社会效益。
3.2 重新选择内容
常规意义的知识是教科书编撰的重要要素,什么样的知识可以进入教科书,在于是否符合那个时代的群体共识或价值取向。同时,知识并非教科书内容的唯一来源。根据地教科书在战争年代的教育语境之中,将战争年代的政策和本土的具体生活等不同于常规知识的内容确立为合法内容选入教科书,构建了一个新的教科书内容体系。也由此形成了根据地教科书突出的文本特征。
关于战争年代的政策是根据地教科书中一直强调选入,最为常见的内容。编撰出版于苏维埃时期的《共产儿童读本》以极高的文本比例将与战争相关的信息与普通知识一齐编入教科书。例如,该套教科书第四册编有课文39课,直接呈现政党的课文有20课,占本册内容51.28%。具体有苏维埃代表的话、资本家的肚子为什么这样大、工人苦、为什么要革命、谁革谁的命、红军好、白军苦、拥护苏维埃歌、为什么我们还没有选举权等课文。这些课文向学生直接宣传政党政治信念、政治制度、政治规范以及相应的价值判断。差不多同一时期编撰出版的《竞争游戏》则直接将政党的工作任务以游戏的形式编入课本,使学生在游艺中了解政党的工作任务,了解战争,并训练了学生的战争能力。例如,第1课为“夺取南昌”,第7课“飞机来了要躲避”将战场上躲避飞机的方法编撰成游戏。这些与战争相关的政策并非常规意义的知识,但通过教科书编撰成为教育中的合法内容,实现了该时代中一切为战争服务的总体目标。
关于战争年代本土生活的内容,是根据地教科书几经曲折而确立下来的选材传统。1943年根据地展开大规模的教育总结工作,分析过去教育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此次总结中,教科书未选入根据地的本土内容成为过去教育工作中的一个重要失误。例如,刘御批评1942年编撰出版的《初级新课本》中存在此类问题,他对以第一册第十二课举例批评。
课文:太阳出来了。妈妈起来了,爸爸起来了。小娃娃起来了。大家都起来了。
他对课文提出质疑:如果说农村里也有这样的家庭。那就是二流子家庭而无疑了。刘御认为课文反映的完全是都市生活,一般农民的习惯是早睡早起。该课中配有一幅插图,描绘了一个高高的太阳和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准备起床的娃娃。刘御继而评价道,当农民在山沟沟里看见太阳时,已老早吃过早饭,并且在地里操作着了。而另一篇关于夏天勤洗澡的课文,也受到了同样的批评。
课文:爱干净的娃娃,天天都洗澡。
针对课文这句话他提出:这些卫生,今天的工农群众能讲得起吗? 他批评这是脱离边区的实际情况的,教育工农群众以这种形式讲卫生,实际上等于是讽刺。1942年版的陕甘宁《初级新课本》被批评后,迅速于1944年重新编撰出版了临时版,大量删除了此类与根据地生活无关的内容。例如,第四册少了16课,第六册少了14课。对此次重编,教科书还特别作了说明:
这部临时课本,在内容方面,基本上颇符合于抗战生产的要求,比原来的课本适用,但是由于编写时间仓促,取材仍未尽周密,编写技术方面更有不少缺点。好在这只是临时性质,不久当另编写正式课本[29]。
字里行间可见教科书编撰者对教科书选材问题的担忧。选择什么样的内容进入教科书才符合为战争服务的教育目的,随着根据地教育语境的变化,教科书在不断地重新选择内容,最终形成了自身强调政治宣传和强调本土生活的文本特征。
3.3 重新阐释内容
阐释内容是教科书编撰的重要环节,渗透特定时期的教育理念。被选择进入教科书的内容经由阐释使之更贴近更合乎特定的教育目的。根据地教科书在对内容阐释上凸显了战争的和本土的立场,使教科书更合乎战争的利益,更贴近根据地本土的情况。
根据地教科书在阐释内容环节凸显了战争立场,极大地发挥了教科书文本的宣传功能。例如,编撰出版于1946年陕甘宁的《算术课本》中关于“四则应用题”的练习题有:“华池城壕村在土地革命前四户人,全年收粮五十二石,到四三年,全村九户,共收粮二百五十二石,问四三年每户平均收粮食比从前多多少?” [30]数学教科书将根据地在抗战时期的“减租减息”的土地政策编入,以具体的政策阐释客观的数学知识。教授或学习客观数学知识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形成对根据地的政治认同。
根据地教科书采取本土化的语言阐释内容,使教科书更贴近学生的具体情况。例如,编撰出版于1946年晋绥《初小国文》参照1944年陕甘宁《初级新课本》而编撰。两套教科书均为国文和常识合编教科书,为根据地初级小学用,但却选择了完全彻底的本土内容。1944陕甘宁《初级新课本》第四册有“左右璋的家庭”一课,1946晋绥《初小国文》第四册有“赵云山的家庭”一课。两篇课文描述的均为一个讲究卫生的模范家庭。这一课属于国语常识合编教科书中的“常识”内容,向学生宣传健康的生活方式。因所处的地区不同,在具体的内容因为所在地区不同作了改编。
【1944陕甘宁版“左右璋的家庭”】:左右璋,人们称他左老大,住在延安市尹家沟。他全家讲究卫生,是一个模范卫生家庭。左家的院里常是清洁整齐的。窑内缸、盆、锅、碗等用具,都安置得很有条理,上面没有一点灰尘。炕上铺着新席子,八九床被褥整齐的放在一个木架上。左家通年四季每早扫地,两三天洗一次脚,五六天洗一次衣服。左老大的婆姨生过三个娃娃,都很健康。全家人多年都不生病[31]。
【1946晋绥版“赵云山的家庭”】:赵云山是赵家沟小学校的学生,他家是一个卫生模范家庭。他家一年四季,都是每天早起扫地,屋内锅、盆、碗、筷等用具,用完就洗,上面没有一点灰尘。炕上的席子和被褥,也都很干净整齐。他家的人,天天洗脸,两三天洗一次脚,十来天洗一次衣服。按时吃饭,不喝冷水,饭菜不让苍蝇爬。随早晚气候的变化,添减衣服[32]。
两位名字读起来很接近的课文主角,因所在地不同,课文所叙述的讲究卫生的具体内容不同。陕甘宁的 “左右璋”住在延安市尹家沟的窑洞里的,家是五六天洗一次衣服。晋绥的“赵云山”,家是十来天洗一次衣服。细小的改动中可窥见教科书编撰者彻底本土化阐释内容的原则。尽管同属于根据地,尽管社会环境与教育使命一致,仍然要区别差异。这种彻底的本地化的做法,也体现教科书编撰有意与学生接近内容的良苦用心。
根据地教科书以战争利益为依据重新定位个人关系,同时在确定内容体系以及阐释内容方面紧扣教育为战争服务的目的。政党借由教科书的特殊形态和教育的特殊渠道得到有力的宣传,获得社会对政党及战争的有力支持。
开创于根据地时期的革命教育以崭新的面貌出现于历史舞台,它包括新的教育目的、教育内容、教育形式等。教科书作为教育活动中的核心,不仅是当时教育活动的主要参与者,也如实记录了这种教育模式。革命教育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时代,革命教科书记录了伟大的时代精神。作为一种教育传统以及作为促成國民精神之底色的教育,它亦深刻影响战争结束后的中国的教育和社会。然而,却鲜有研究系统地梳理分析它的历史进程及文本特征。本文首次系统梳理它的历史,期望更多的研究关注。
注 释
[1]关于“工会运动与共产党”的议决案(附加议案)[Z].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决议案,1922-07
[2]文化教育问题决议案[Z].永新县四全代表大会,1932-06-03
[3]乡村教师运动决议案[Z].1925-12-23.载于: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542-543
[4]瑞金县苏维埃政府目前文化工作总计划 [Z].文委会第一次会议决定关于指导各级文委会的教育工作, 1930-09-20
[5]闽西苏维埃政府文化部教育委员会.闽西苏维埃政府文化部教育计划委员会之决议案[N].红报,1930-07-24
[6]教育行政纲要(原名:教育工作纲要)[Z].1934年教育人民委员部修正
[7]高华.试论延安教育的价值和意义[J]. 江苏社会科学,1999(6):120-126
[8]董纯才.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史(第1卷)[M]. 北京市:教育科学出版社, 1991:70
[9]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政府教育人民委员部训令第一号[Z].1933-04-15
[10]西北政法学院法制史教研室. 中国近代法制史资料选辑1840-1949 ·第3辑[M]. 西安:西北政法学院法制史教研室编印, 1985:285-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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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陕西师范大学教育研究所.陕甘宁边区教育资料 ·教育方针政策部分(下)[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1:53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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