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星沙日记
中国传统史家都是“直男”,在他们的设定下,娘炮通常活不过两集。
依孔子提供的标准,刚毅木讷近仁,阴柔显然不在此例,士大夫最好蓄上胡子,仗剑走天涯,贴身戴着的玉佩按进行曲的节奏发出脆响,配合威武雄壮之姿,步入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历史画卷既然波澜壮阔,总有个不按既定路线走的时候,三国魏晋南北朝那会儿,就出现过不少爱打扮的贵族子弟,颜之推做过一个总结:
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
仔细想想,无非是熏香草,刮胡子,扑粉底,涂腮红,驾豪车,穿高跟鞋,出门还带着一堆文玩。在普遍不怎么洗澡的古代,这些香喷喷的精致男性,太不符合传统审美观了,个别迷信一点的,称之为“服妖”,打扮得妖里妖气,亡国之征兆也。
哪个时代都不乏正义感爆棚的热心观众,大家深挖根源,发现这股歪风邪气出自三国时期的何晏。
不是英雄,不读三国。三国英雄以曹操为首,曹操一生好醇酒美人,包括生过孩子的美人,何晏这位历史上最著名的娘炮,就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
何晏父亲早亡,曹操娶了他母亲尹氏为妾,尹氏把何晏也带进了曹家,这种不太合常理的事情,也只有曹操做得出来。
曹操对何晏特别宠爱,问他愿意不愿意给自己做儿子,如果愿意,就改个姓氏,当亲儿子养。要知道,曹操的父亲曹嵩就是养子出身,曹家对血缘关系这件事看得比较淡。
可七岁的何晏拿笔在地上画了个框,傻傻待在里头不肯出来,人家问他,何晏你这是画的什么呢?
何晏说,这是我们何家的房子。
曹操想想,这小兔崽子太聪明了,带不亲的,送走算了。于是按当时的规矩,把他送回了何家。
何晏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敏感多疑,个性强烈,长大之后,更是极度自恋。他喜欢读老庄,读完之后总结:一切都始于虚无,虚无才是最根本的存在。
按今天流行的心理学观点,何晏的性格和学术思想,是受典型的原生家庭影响,这样的案例,所在多有。
何晏不光自己读老庄,还纠集三五好友一同做学术研究,慢慢形成了一种学术风潮,史称玄学。
自古以来,大伙儿都崇尚实打实的忠君爱国,何晏居然“以无为贵”,这是典型的三观不正。
在实用主义盛行的大环境下,何晏发明的这一套理论,荒腔走板,搁在哪个皇帝面前都不会吃香,即便他娶了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在魏国也坐了很多年冷板凳。
曹操在世的时候,对何晏一直不错,服饰用具和亲生孩子没区别,这引起了世子曹丕的强烈不满,曹丕称何晏为“假子”,终曹丕一生,没给过何晏一个好脸色。
曹丕死后,魏明帝曹叡即位,他对姑父何晏倒是没什么感觉,据说他看何晏皮肤很白,很好奇是不是化了妆,于是使了个坏心眼,特意请何晏过来吃汤面。大热天的,何晏吃得满头大汗,拿袖子一擦脸,还那么白净,曹叡满足了好奇心,不动声色,让何晏回去继续坐冷板凳。
帝王心性最难琢磨,假如何晏真搽了粉,曹叡一犯恶心,这位姑父的下场可就难说了。
十二年后,曹叡驾崩,临终前将八岁的太子托付给宗室曹爽和实权派大臣司马懿,魏国政治局势也进入了最为诡遹的状态。
作为曹家第三代的領军人物,曹爽本人能力一般,缺乏实务经验,也没有靠谱的团队,他能登上辅政大臣的位子,与老谋深算的司马懿平分秋色,全凭宗室背景,曹叡甚至都担心曹爽镇不住场子,临终前特地安排老资历的官员帮衬帮衬。
曹爽搭班底时,很自然就想到了交情不错的何晏,拔擢何晏为吏部尚书,把人事大权揽在己方手里。何晏在两任先帝手里都没讨过好果子吃,现在终于翻身把歌唱,理所当然紧跟曹爽,可要说他担任吏部尚书,任人唯亲,也不尽然。
在曹爽和司马懿并立的二元领导格局下,只消评估一下何晏选拔的人才倾向哪一边,就知道何晏的立场何在。
当时有个特别关键的职位叫黄门侍郎,负责侍从皇帝,关通内外,编制一共有六个,何晏选任了贾充、裴秀、朱整几位,还提名了倡导老庄之学的王弼。
裴秀声望极好,又是曹爽的下属,他当黄门侍郎,明显是内定的。贾充后来成了司马懿派系的死党,朱整似乎是中间派,至于何晏赏识的王弼,根本没通过曹爽的考核,直接被刷了下去。由此可见,吏部尚书何晏话份很有限,在曹爽派系内部玩平衡都不够,说他任用私人,还真是抬举他了。
曹爽和司马懿之间的对立持续了近十年,眼看小皇帝曹芳到了亲政的年龄,在曹爽主持下,太后迁居永宁宫,司马懿称病不出,曹爽占尽了明面上的优势。
越是乱世,小皇帝越喜欢亲小人远贤臣,蜀汉后主刘禅是这样,魏国小皇帝曹芳也是这样,他耽于宴饮,不亲政事,何晏忧心忡忡,向小皇帝写了封奏章,劝他少花点时间玩乐,多亲近大臣。这封奏章写得四平八稳,相比诸葛亮的《出师表》,文采不遑多让,就是怎么看都像学术论文。
与同时代人相比,何晏留存到今天的文字并不算少,除了这封奏章,他还写过一篇《景福宫赋》,同样是四平八稳,文笔辞藻样样都到位,只不过读起来跟炒菜没放盐似的,总感觉缺点什么。
缺的无非是真情实感。以何晏高敏感度的个性,写不出感情色彩浓烈的文字,实在说不过去,唯一有可能的是,他不能这么写,也不敢这么写。
朝堂上,曹爽、司马懿长期对立,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对,就会踩坑爆雷,何晏在魏氏朝堂中摸爬滚打几十年,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他明白,特别明白。同样明白这个道理的还有一大波名士,比如嵇康,以及何晏嫡亲小舅子的孙女婿阮籍。小皇帝曹芳年号正始,正始年间这些名士们纷纷选择了谈玄,所谓正始之音“词旨渊永、寄托遥深”,无非就是跟现实挂钩的不能谈,跟朝廷有关的不能谈,压抑且幻灭,大伙儿只能变着法子说点别的。
曹氏一向实用为先,儒法兼用,司马家族世代宗儒,服膺礼教,这两家路远坑深,要想不碰钉子,还是谈老庄比较好办,既能思想上出高度显深度,又能和现实保存距离,玄学就这么盛行开了。
可惜再高深的学问也只是学问,灵魂和思维所能达到的高度和优越感,怎么都抵不过现实中的狠辣一刀。
正始十年春天,小皇帝曹芳去高平陵祭扫父亲,曹爽和一帮手握军权的兄弟随行,闲居已久的司马懿发动突然袭击,掌控都城,以皇太后的名义,指控曹爽谋逆。估计曹爽一下子懵掉了,皇帝就在自己身边呢,谋的是哪门子逆?
这个从未亲历战场的大将军,选择了投降,梦想着留一条性命做富家翁。他忘了,这里是三国,对手是司马懿。
曹爽和他的同党们,很快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何晏也没能逃过一劫,史书上以最为简单暴力的三个字,记录了他的下场:
夷三族。
陈寿在《三国志》里给何晏立传,只有短短几十个字,说他“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当然,陈寿也没忘记掰扯何晏犯的罪孽:拥戴曹爽,离间司马懿,侵占公田,谋取高位,挟私报复朝廷官员。
然而,这一堆罪名,杀伤力都不如史家鱼豢随手写的一句话:
“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
就是这句话,让后世记住了一个自恋的娘炮。人们在反思黑暗幽深的历史时,一不能怨皇帝,二不敢怼权臣,总要找一个“背锅侠”,气质妖艳的何晏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就这样成为中世纪最为惹眼的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