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下班后,小米总是要等刚子,就在出来建材城北边的那个岔路口。
从这个岔路口,往北是县里新建的第二实验幼儿园,往西是沂河源学校、镇妇幼保健院和义乌商品城。商品城似乎已经建了很多年了,小米在镇上读高中的时候,它就开始招商建设,到现在也还是一个空架子。小米已经高中毕业八九年了吧。
其实,这个义乌商品城有或者没有,都不会影响小城人的生活。
从岔路口往东,就是小米和刚子回家的方向。往东三百米左右,是安乐村盖的大龄青年房,安乐村在县城的西边,挨着沂河。安乐村的安置房有十几座楼,一座挨着一座,整年灰头灰脸的。小米和刚子好上以后,就租了3号楼二楼的一户房子,九十多个平方,简单一收拾,就入住了。小米在建材城帮人卖地板砖,老板说小米用地板砖可以狠狠打折的,小米都没有舍得铺砖。小米说又不是自己的房子,不铺。等买上自己的房子,铺好的,铺蒙娜丽莎。用刚子的话说,还是住楼方便,尤其是做那事时多方便,又干净又宽敞。
小米和刚子第一次的时候还是个处女,这让刚子很意外。小米迷迷糊糊地说:“刚子,臭刚子,我的首付可是交给你了。你要对我好,还要努力挣钱,咱们一起把买楼房的首付交上。”现在,小米和刚子最要紧的事,就是把买楼房的首付交上。
现在,小米站在岔路口,不像往常那样悠闲了。通常,小米都是站在路口东南角,看着对面来的车、来的人,不急也不躁。下雨,雨里等,下雪,雪里等。身后,还有摆地摊卖橘子、柚子、苹果的,还有卖卫生纸、秋衣秋裤的。如果是夏天,还有在路边卖女人的三角内裤、奶罩子的,五颜六色,一会儿就看花眼。现在,小米有点着急,她有件事要告诉刚子,是好事。
刚子在义乌商品城北边的一个车行上班,他的工作是修补轮胎,有时候也换换机油。车行不大,挂的牌子是固利斯,实际上啥牌子的轮胎都賣,更多的是翻新的轮胎。刚子不止一次对小米说,干啥知道啥。那些买轮胎的都是傻子,你和他推荐啥牌子的,他们就买啥牌子的,翻新的轮胎用上一个名牌的名字,卖得最贵,卖得最多。因此,小老板黑子和刚子的钱就好挣,实际上,是小老板黑子挣钱多,刚子只是挣点工时费而已。比如,修补一个轮胎,十五元,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刚子只拿到五元,黑子挣十元。而修补、安装这些活,都是刚子去做。黑子要做的就是接电话,然后出去喝酒打牌,或者是坐在太阳椅上数念珠,喝茶。黑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也是黑的。刚子早上八点到车行,整理一天需要的工具,打扫卫生,尤其是地上的那些小螺丝、长钉子。黑子说车胎在外面怎么坏,与我们无关,在车行里不能坏。
小米和刚子的中午饭,就各自在自己的店里解决。小米是和她的老板们一块吃,她的老板是两口子,男的矮胖,还是个趴鼻子,女的却高挑,漂亮。小米的午饭都是吃啥呢?她的老板做啥,小米就跟着吃啥。刚子呢,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吃。小老板黑子老是出去吃,他的朋友多,这个县城旮旮旯旯的男女中,都有黑子的朋友。县城角角落落的饭店,黑子都去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家不是饭馆,只是睡觉的地方,饭馆才是饭馆。”有时候,黑子也把酒桌上剩下的不脏的饭菜,拿回来给刚子,刚子也吃。刚子不舍得吃的,还拿回出租屋,和小米一块吃。刚子的车行右手边是一家海鲜店,煎炸炒炖,都是活蹦乱跳的鱼鳖虾蟹,刚子当然吃不起。因为黑子出去喝酒了,店里不能缺人,刚子就一天都在店里。为了凑合中午饭,他可能会打电话要一碗拉面,带两个小饼,这就很好。有时候,会给自己奢侈一下,给西边的羊汤馆一个电话,要一碗八块钱的羊汤,带三个小饼,羊汤就是下饭的菜,撒着芫荽末和小香葱,又鲜又香。刚子跟小米说,我们的盛宴在出租屋,回到出租屋,可以自己做点自己想吃的,然后再开始俩人的盛宴。刚子很喜欢做菜。有一次,刚子居然做了一个菠萝鱼,把新鲜鲅鱼洗干净,切断,用葱花姜腌半个小时。腌好用花生油煎至略黄,菠萝切薄片入锅,略翻炒,加水炖十几分钟。这道菜,把小米吃得直叫唤。
所以,快到下班的时候,刚子就考虑着去乐万家那边,买点什么菜。刚子做菜,和别人不一样,不管多好的菜,从不多做,多得吃不了,下次再热着吃,那是懒汉做法。刚子的意思是做得精致好吃,盘光盆净后,恨不得端起盘子来舔干净菜汤,再想吃,没有了。小米就说,刚子你一点也不善良,你刚坏。刚子就一脸流氓样,恶狠狠地扑上去。
现在,小米从人群里找到了刚子,骑辆军绿色的电动车,上身只穿着灰衬衣。早上穿出去的夹克,没有穿着,大概是忘在车行了。当初,商量着买电动车的时候,刚子就执意要买这辆军绿色的。小米一点也不喜欢,但是刚子说:“整个县城就这么一辆军绿色的电动车,你可以在人群中一下子找到我。”刚子说到这里时,小米一下子就同意了。刚子在小米前面,“吱”的一下停稳车子,张开右手五指,和小米的左手五指交织在一起,把小米揽到怀里。小米就闻到了刚子身上的机油味。小米不太讨厌这个味。小米说:“我有个事和你说,是好事。”刚子在小米的额头上啄了一下。好几个路人看着他俩笑,已经走过去了,还不断回头看着他俩笑。其实,那是善意的笑。刚子和小米才不在乎。
已经是初秋了,树叶在慢慢地变黄,沂蒙家园南边路旁的树叶开始落了,大概是树根缺水。路边是卖苹果的,还有葡萄、从南方来的美人腰西瓜。摆摊的还是那三个人,一个胖女人,脸上是黑雀斑,一点一点一点的,密密麻麻的;一个小青年,嫩白,话不多,长发披肩;还有一个是小女孩,怯生生的,怕别人问她价格,老是低着头玩手机。刚子就特别喜欢吃那个美人腰西瓜,忒甜了。刚子读初中的时候,假期里和爹管理过西瓜,所以,很会挑选西瓜。每一个都脆甜,很沙。
“有一个人要买很多地板砖。”小米已经坐在后面了,胳膊环绕着刚子的腰。
小米说:“一看就是个小老板,穿着的戴着的,都怪高档,还带着一个小耳钉,是金子的,你说笑人吧?”小米说一个男人居然戴着小耳钉,还是金子的,还有金戒指,还抽那么细那么长的香烟。你说他得多么有钱,一个有钱的小老板。
小米说:“人家在翡翠山景买了一套别墅,三百多个平方,你说得用多少地砖,而且全用蒙娜丽莎的,一块就是二百多。”
“要不,咱们今天晚上请他吃饭吧。”小米突然提议。刚子吱一下停下了车子。那时,他们刚走到沂蒙车行对面。路基下,是一个杀鸡的,柴鸡、小母鸡、下岗鸡,都给拴了一条腿。男鸡把翅膀挓挲起来,刚转了半个圈,就给细绳拽个趔趄。它在笼子里不住地啄米,拿小眼看看人,再看看远处,又去啄米。还有鸽子。到了秋天,或者漫天大雪的冬天,还会有灰色皮毛的山野兔,脖子里勒着一根细长的铁丝,毛嘴边有点血迹。小米和刚子吃得最多的是下岗鸡。下岗鸡只能炒着吃,若是炖出来,就有一股子土腥味。杀鸡摊右边却是一个羊肉锅,锅里一直有热腾腾的羊肉。来人往羊肉锅前一站,那个瘦矮的男人就从路南的树林里走出来,一边用围巾擦手,好像是刚从树林里撒尿出来。其实,他是在那儿杀鸡。因为搞环境整治,他原来在路边的杀鸡棚子被拆除了,他只好挪到路下的树林子里去。他杀鸡很简单,不像庄户人杀鸡,还要别着鸡翅,拔光鸡脖子上的毛,拿菜刀在那儿来回割,割完,往地上一扔,鸡一下子又飞到了矮墙上。这个矮瘦的黑男人,杀鸡很简单,一手抓着鸡翅,一手持剪刀,用剪子把鸡脖子剪断一半,一只一只地扔在地上,由着鸡们扑腾。
“咱们又不认识他。”刚子迟疑着,看着旁边羊肉锅里的一块羊排在翻滚。其实,树叶飘落的时候,狠狠吃一顿羊肉才是最好的。满满一海碗热腾腾的羊肉,放在面前,一边是蒜瓣碟子,一边是韭花碟子,还有一碟春天里腌制的香椿芽,烫上一茶碗地瓜干子白酒。这顿饭能香得牙花子痒痒。刚子使劲儿咽了口唾液。
“今天我不是见他了吗?我还留了他的电话号码。我们老板都说了,要是拿下这个客户,我能拿到两万多元的回扣。”小米把脸贴在刚在的后背上。刚子的后背上还是一股机油味。小米知道,刚子每天要给很多辆车换机油,怎么会没有机油味呢?
还有一句话,小米没有说出来,她怕刚子伤自尊。小米想说的是,有了这两万多,她和刚子的钱就有九万多块了,快到十万块钱了。天啊,十万块钱。为了这十万块钱,小米和刚子已经攒了快五年了。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攒够交首付的钱,就去买一套房子。有了十万块钱,就够交首付的钱了。那么,只要这一单生意下来,就够了十万块,就是再缺个几千块,任谁都可以借来,或许明年麦季杏子黄了的时候,就能拿到房子钥匙了。只要买了房子,上了户口,就算是在安樂村扎下根了。安乐村虽是一个村,但也算是城中村,几年后会拆迁也说不定。
小米在后面想得热血沸腾,比刚子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还让她兴奋。她在刚子的后背上划了一个十字,像是暗暗地告诉刚子,他俩的约定。
小米的这个主意让刚子措手不及。刚子觉得有点仓促了,好像直接就是奔着钱去的。这也难怪。刚子干的是踏踏实实的活,客人来了,他就拿千斤顶,卸轮胎,扒轮胎,火补,上胎,挣到那五元钱。但是小米不,小米干的是嘴巴上的活,客人来了,小米就得跟在后面,看着人家的屁股。如果客人停下来了,小米就得跑到那块地板前,问客人喜欢的颜色价格尺寸,然后逐一给客人介绍。如果客人一言不发,那么,多半生意就黄了。如果客人盯着小米的胸看了又看,对着地板砖问了又问,那么小米的回扣多半就有希望了,这么多年了,小米就是在这希望与失望中,一天又一天熬过来的,熬到手里终于快要有十万块钱了。这两天,小米就觉得自己的胸高了不少,看那些高楼倒是矮了不少。
两万块钱,对于刚子和小米来说,的确是个大数目,可以加快他们幸福生活来临的速度,比如房子,比如孩子。但是,刚子觉得小米有些冲动。小米单纯得像雪花,稍微有点热乎劲儿就会化掉。甚至,小米都觉得世界上只有刚子一个男人。只有刚子爱小米,小米爱刚子,将来他们会有高楼,会有一个小孩子,小孩子会越长越快,围着小米和刚子嘎嘎笑着转圈圈。有一次,是在出租屋做爱之后,小米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呢,趴在枕头上,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刚子我爱你。这时候,刚子突然想和小米开个玩笑。刚子故意坐直了身子,说:“我要是喜欢上别的女孩了呢?”小米在一秒钟内坐直了身子,俩眼直瞪瞪地看着刚子,足有十几秒,然后眼里一下掉出两颗泪,泪水似乎是红的。把刚子吓得半个多月没敢大声说话。所以,刚子有点担心,可又不能直接和小米说。刚子爱小米爱得有点不像男人了,一回也不舍得和小米发火。
刚子正想回头和小米商量一下这个事,小米的手机音乐响起来。是《千千阙歌》的旋律。刚子不喜欢这个,悲悲戚戚的,唱歌的那个陈慧敏唱这首歌的时候都哭了。小米一听电话,立即兴奋地从车座上跳了下来。
“啊,是小戴老板。”小米捂住手机听筒的位置,对刚子指指手机,把嘴巴伸到刚子腮上,小声说:“那个要买地板砖的小戴老板。”
听了几句话,小米的头点了几下,最后说:“好啊好啊,你在那儿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到。我和我男朋友,嗯,好的,拜拜。”从小米这么快的语速上,刚子也听出了个大概,那个小戴老板在翡翠山景的别墅里,约小米去看看客厅书房用什么颜色的地砖,卧室用什么颜色的,还有卫生间、阳台、厨房。总之,是邀请小米去给当当参谋,顺便估计一下大概要用多少地板砖。这些对小米来说,是简单的事,小米只需要几个长、几个宽、几个高,就能算个大差不离。
翡翠山景是一片庞大的别墅群,从山脚一直盖到山腰,像一个胖女人腰下笨重的裙子。小米知道这儿就是县城的富人区。有好几个在这里住的人,去小米的店里订购蒙娜丽莎地板砖,一车一车地往这里拉。所以,一有翡翠山景的人去买砖,小米就格外兴奋,毕竟回扣可以多拿点。在翡翠山景买房,小米想都没想过,这儿一套房子一百多万,光是首付就能买几十个平方了。现在,小米和刚子就在翡翠山景3号楼的外面。楼是上下两层,奶黄色外墙,像是一大一小两块面包摞在了一起。小米和刚子刚转到院子那里,一个穿黑上衣的小伙子,从花铁栅栏里跳了出来。
小米对刚子说:“这是戴老板。”然后,赶紧笑脸迎上去。小戴很瘦,脸色有点苍白,和他的裤子一样白。脖子里有条链子,手指上戴着戒指,像一个老板的样子。但是,有这么年轻的老板吗?因为小戴已经站在跟前了,刚子不好问小米,就点头笑笑。
“钥匙忘家里了,只好爬进去看看。”小戴说着,递给小米一张纸,说:“这是各个房间的长宽,你看一下,如果能大体算出地砖数,就不再进去费事了。”
“过一天,我去交上定金,先把地板砖拉来,你和你老板说一声,先准备好货。”小戴抽出一支烟,歪头点上。刚子看到小戴的指甲里也是黑黑的污垢,像自己的手指甲一样。
这次,小米算是找到请客的理由了,再三要请戴老板去吃饭。她一个劲地回头问刚子:“刚子,咱们去哪儿吃饭?”刚子有些不情愿,听小米这话像是她很有钱,可以选一个饭店进去坐下,随意点菜。好在,小戴的手机响了,说了几句话后,挂了手机说不能和小米刚子吃饭了,朋友约了去济南聚会,一会儿就走,地板砖的事回来就联系小米。说完,走向另一座楼前的一辆红色小轿车。
谁知道,一连四五天都没有小戴的消息,小米的情绪就有点低落。刚子反而有点高兴,他总是觉得这个小戴不大靠谱。这天晚上,刚子还喝了点酒,他是和车行的老板喝的,就在车行右边的海鲜城。喝了酒的刚子回到家,很快就睡着了。
小米因为地板砖的事,心里不痛快,闷闷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会儿,她就在电视上看到了小戴老板。看了一会儿,小米就猛地晃睡着了的刚子:“刚子,刚子,小戴老板怎么是个骗子,他是要骗咱们的地板砖呢!”
刚子已经睡着了。刚子翻了一天轮胎,也是真累了,看来天亮之前他是不会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