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

2018-01-17 07:04赵适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8年6期
关键词:信件火车站邮局

赵适

从那次手术出院之后,我的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嘴里无缘无故地会漾上各种不同的味道,仿佛我真的在吃一些确切的东西,但是实际上却没有,而实际上品尝的食物的味道却一点也感觉不出来。这让我困扰不已,连吃饭也没有了胃口。比如说,好端端地在街上走,舌上却泛起一股辣味,紧接着各种肉啊菜啊的味道甚至触感接踵而至。我有一种荒诞的猜想,我的舌头可能是别人身上的。

周五的中午,之前在医院的同病房的病友说想要和我聊聊,她也遇上了让人困惑的事情。我们约好在街角的咖啡馆见面。然而在我见她之前,我就有了一种莫名的预感,关于我的和她的困惑。在刚要踏进咖啡馆的门口的时候,我的舌尖突然被一股柔滑的卡布基诺咖啡味牢牢地攫住,我立马冲了进去,看到我的病友果然在喝着一杯卡布基诺咖啡,静静地等着我,这马上证实了我的猜想。

是的,我们的舌头,被调换过了,在医院的时候。

LACRIMA

我在世界各地旅游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一些民间毫不起眼的小店,甚至想要直接闯入居民家享用他们的美餐,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体验到原汁原味的文化风情。

五年前,我曾经经过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一个小村,那个村里只有一家对外营业的小餐馆,它的店看起来就是居民家改造的,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客人络绎不绝,几乎吸引了整个意大利的人来特地品尝。我向路人打听了一下,原来这里有整个意大利最好吃的炖牛肉。

出于好奇,我走进了这家店坐下来,特意点了一盏据说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炖牛肉。

菜被端上来的时候,坦率说,我有一些失望,因为这看起来就是一盅平淡无奇的炖牛肉,甚至还散发着让人有些不快的酸咸气味。但是当我尝试捞起第一块牛肉放在嘴里的时候,我感觉整个味蕾都迸发出了美妙的奇迹,牛肉又酥又烂,既不会调味过重,又有一丝丝原始的感觉,恰到好处的牛肉膻味好像让心也奔腾起来,这个时候,山野的美梦好像也被你吃了进去。当你咀嚼牛肉的时候,又有番茄和胡萝卜等蔬菜的味道慢慢地、完美地聚拢过来,好像一出众星拱月的豪华歌剧。我又舀了一勺汤,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这汤好像托斯卡纳田园村庄中的小溪,在阳光下潺潺地、柔软地在味蕾中滑动,我能感觉到各种各样的蔬菜被切成了很碎的小块儿,好像溪水中隐约地闪耀着粼粼的波光,是朴素但又诗意的味道,在我反复地品味这不可多得的美妙滋味的时候,又忧伤起来。是我在感动,还是深深地陷入这样的滋味无法自拔,为以后不能再吃到而感伤呢?

作为资深的美食达人兼个半吊子厨师,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炖煮这样的完美牛肉的秘方。如果不能知道秘方的话,至少也想看看厨房是什么样的。

老板——一个长胡子的胖老头儿令人意外地没有拒绝我的请求,我问他炖牛肉的秘方,他只是呵呵笑着耸了耸肩说:“哪有什么秘方呀,大概是我们村子里的水好吧,还有炖牛肉的葡萄酒也是我们当地的特产,所以炖出来的牛肉又香又嫩。哈哈。不相信的话你自己去厨房看看。”

我走进了他们的厨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最中间摆了几个很大的大锅,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的似乎是炖牛肉的汤料。我注意到旁边有个站着搅拌着牛肉汤的胖女人,她神情哀伤地噘着嘴。

“她呀,是我们这里的厨师,三十好几了都没嫁出去呢,那么胖,不停地谈恋爱,最后也都失败了,没有人愿意娶她,所以整天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哈哈。” 老板笑着跟我介绍道,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仔细地看了看他们的牛肉,“检查”了一遍他们使用的各种配料和调味品,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这有点让我失望,最后我询问了一遍他们的具体制作过程,被告知后就离开了。

离开意大利回到家里后,我也尝试着按照他们告诉我的办法制作炖牛肉,当时临走之前我还特意购买了老板所说的当地特产葡萄酒。但是大功告成之后怎么也不是当初的完美味道。这让我非常沮丧。

在三年之后,我有幸又得到了去意大利旅游的机会,在经过那个小村庄后我又回到了那家魂牵梦绕的小店,品尝他们引以为傲的炖牛肉。但是当我吃第一口的时候,就觉得它已经不是当初的味道了。虽然牛肉和汤的质感都还在,但是怎么都只是一道“美味”的炖牛肉,而不是当初“完美”“奇迹”般的炖牛肉了。

那家店的老板还在,我向他提出我的疑惑的时候,他的回答让我豁然开朗。

“以前你看到的那位胖厨师终于结婚了,隔壁镇的一个帅小伙儿娶了她,于是我们就换了一位厨师,在换了一位厨师之后,我也苦恼过,因为我也接到过许多顾客委婉的暗示,说是好像不如以前好吃了。但是我们的制作流程和配比一直是按照严格的规定来的。”

“后来我左思右想,终于发现了秘密,之前的胖女孩每天都在哭哭啼啼,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在炖牛肉的时候,泪水不停地滑落到汤汁里面,也许就是淚水让它产生了化学作用吧?”

“总不能让厨师整天哭泣,而且,别人的泪水也不一定能起到那样的效果,不过,估计你想要吃到那样的味道,是不太可能了。”

“因为那个女孩现在看起来,每天都非常幸福呢。”

要不是因为要拆迁,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靠近那栋老房子了,老实说,我连它具体的位置都要想好一阵才能想起来。我在附近拿着钥匙彷徨地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了那一栋熟悉又陌生的房子。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25年过去了,房子周围记忆中的绿色草地早就已经变成了高楼大厦。这一栋简陋的小平房和别的几栋好像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孩子,在都市化的改变中,好像随时要被钢筋水泥的浪潮吞没。

可是再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一扇记忆的门突然又被打开了,从里面流淌出青苔色的记忆,我在门口站着,迟迟不肯进去。似乎是等待着什么从里面出来迎接我,也许是来自童年的熟悉的一阵风,也许是小学时候养过的小黑狗,也许是童年保姆阿姨的微笑。

“你好啊。”

我正在呆呆伫立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送报的邮递员。

“你是不是,以前住这里的李老师的儿子啊?”

我吃惊地回头看了看他。

“我是啊。”

“都长这么大了啊,你长得和他真像,这里马上要拆了吧?”

“对的,我过来收拾一下,还有一些小时候的东西。”

“你们有好多年没来了吧。里面的东西不会都被小偷给偷了吧?”邮递员笑笑说。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偷就让他偷了吧。”

邮递员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你们这么多年的信件还要吗?我记得有很多还放在邮局里,因为李老师是老熟人,所以我们没扔,怕哪天他回来了要。这里拆了,那些信可能就要销毁了。”

虽然我想可能没有什么重要且珍贵的东西,但是信件这种东西,好歹是记忆的象征,看看以前的信件或许能有一些有趣的发现。

“好的,那么我要去邮局拿吗?”

“你随时可以去附近那个邮局拿的,拿着身份证,不过不拿也行,你说李老师的名字就行啦,大家都认识的。”

“好的,谢谢你哦。”

把旧家里的东西扔的扔,卖的卖,处理了好几个小时,身上已经沾满了灰尘。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我最后站在门口又看了一会儿,再过几天这里可能就要变成一片废墟,然后是平地,然后是工地,然后是高楼,然后会有很多新的人住进来,他们的脚下会是他们不知道的别人的记忆。

回家路上我顺便去了一趟邮局,我的想法是随便看看,如果没什么重要的就让他们给销毁了吧。

邮局工作的年轻小妹看着我说,我们不可能存那么久的信的,我正打算走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年长的女工作人员,过来跟我说,你是李老师的儿子吧?

原来他们把我们家的信都还留着,放在储存室,那个大妈拎出来一个巨大的布袋。 拎的时候她直喘气。

“这个是一部分,1990年到2000年的,很多,还有一部分被锁在大储存柜里了,你想要的话过几天来拿吧。”

“谢谢了。”

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我就在邮局供客人填写表单的桌子上翻看起那些信来,没有用的我随手丢到垃圾桶里。90年代左右的信已经变得泛黄,上面似乎还有一些小小的水渍,是保存的时候受潮了吗?我翻看着,大多数是一些没有用的信件,比如电费水费单子之类的,这些都能扔掉,还有一些远方亲戚写来的信,我分拣着放在另一堆,打算拿回去给爸妈看看。

里面大多数都是收件人给爸妈的信,然而我翻着翻着,突然有一封信掉了出来落到了地上,我捡起来,上面的署名竟然是我,这是一封很普通的黄色牛皮纸信封包裹的信,我看了看上面的字,很娟秀的字体,好像是女生写的。

底下也没有写从哪里寄过来的,我好奇地打开了信封,里面空空荡荡,我使劲掏了掏,发现里面有一张小小的纸片,像是公交车车票一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一张Z城火车站的月台票。

里面的日期写着1989年6月29日。

看见这个日期我懵了一下,随即马上想起来那天是我毕业那天离开Z城的日子,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为什么会有人给我寄来一张火车站的月台票,我那天好像是自己坐火车回来的,没有人来送我呀。

我又翻了翻信件,发现还有这相同的信件,分别是1990年6月29日,1991年6月29日,1992年6月29日,一直到1998年6月21日,之后的就没有了。信封上无一例外地没有署名,里面无一例外地,是一张Z城火车站的月台票。

我急于知道之后的日期有没有再有这样的信寄过来,因为按照这个时间的顺序来说,极有可能后面的信件里面还会有这样的信寄过来。我再次问了一遍工作人员后面的信,又被告知了一遍被锁起来了,只有过几天才能过来取。

我的心开始不安起来,我惶惑地想这里面是不是埋藏着一件我不知道的故事,而我隐隐地觉得,这是让人伤感的故事,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给我寄月台票的,再缩小范围的话,只能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之一了。

带着很多疑问我走出了邮局,回家以后我小心地把信放在抽屉里,好像保存一件珍贵的秘密。

说来也巧,第三天我就被派到Z城出差拜访当地的一位客户,我家在的城市到Z城因为开通了高铁,现在只要4个小时,可是我记得在大学年代,纵贯南北两地,只有超级慢的绿皮火车,要连续开20个小时才能到达,所以在当时,这是一段很远的距离,不是想去就能轻易去的地方。

在拜访完客户之后,因为还有时间,我决定去学校的原址逛一下,由于学校早就已经和别的学校合并,搬离了原先的地址到郊区去了。原来的校址现在是一片新建的居民住宅,大概有三十层的高档公寓,旁边熙熙攘攘。

我还记得当初的校门和当初的教学楼在哪个位置,几栋古老的教学楼总是被密密麻麻的青藤缠绕着,在正午的阳光映照下,好像一座座隐藏在森林里的古老城堡一样,我还记得和隔壁的室友在夏日的正午扒在別的教室的窗口偷瞄里面的可爱女生,偷偷闯进女生宿舍被宿舍管理大妈赶出来的模样,一想到这,嘴角总是会不自禁地上扬。

物是人非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大学毕业那天,我一觉醒来发现大家都不见了,整个宿舍空空荡荡。这之后大家都去了不同的城市,虽然有再见面,能聊的也只是往事,而之后的人生再也没有交集了。

订了下午两点回城的高铁火车票,十二点在火车站附近吃饭完之后,就随便逛起来。一般来说,人到一个城市最先看到的是火车站,所以我对Z城的火车站最有印象,可是火车站已不是当年模样。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所有都是破破烂烂的,我却对那样的景色独有好感,在早晨的阳光下,赶路的旅客出了小教堂一样的火车站,在旁边的小吃铺喝一碗豆浆,吃一个茶叶蛋,然后满足地走进旁边宽宽窄窄的小巷。

现在的火车站旁边都是高楼大厦,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谁都没有时间慢慢悠悠地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早餐。

快要两点了,我检了票进了候车的站台,让我欣喜的是,别的都变了,可是站台似乎还没有变,我站的地方,是我二十多年前站的地方,我和这个城市说你好和告别的地方。

站台左边的列车已经轰隆隆地开走了,可是右侧我要等的列车还没有来。

突然,我看见从进站口飞快地奔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大概二十出头,急匆匆地从我身边奔过去,一刹那间我没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径直擦过我背的行李,我背包里的东西纷纷散开掉到地上。

我恼怒地喊出来,随即我用了一秒钟思考了她会不会是小偷的问题,于是赶快蹲下捡我的东西,可是我蹲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里的一张纸一样的东西飘落到了地上,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月台票。

我拿在手里继续捡我的行李,可是没有捡完我就听到了旁边传来的哭声,我抬起头来,发现刚刚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女孩正在蹲在我左边的地方哭泣,旁边有一位妇女安慰她,车都已经走了,你就别哭了,快回去吧。

那一瞬间,仿佛尘封记忆的盒子突然被打开,很多东西像潮水一样奔涌到了我的眼前,我想起来了,在我毕业要回家的前一天,有一个女孩说要来送我的,她是我们班里最腼腆的女孩,我们在大学四年里面很少说话,但是我总听到别人窃窃私语说她喜欢我什么的。

“怎么可能呀,为什么喜欢我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也不和我说话呢。”

“你毕业去哪里啊?”

“我要回老家工作,家里叔叔的厂子叫我帮忙的。”我答道,在毕业前的晚会上我们聊起了这样的话题,大家都交流了这样的话题,有人对自己的未来早早找好了方向,有人还是在寻找着。

“你要去哪里啊,小妹妹?”

“我家在这里,所以家人叫我就在本地工作。”

被人叫作小妹妹的她依然腼腆地回答着。

我毕业那天晚上同学聚会完了,大家都喝了很多的酒,很开心,女生也是,我们正醉醺醺的时候,她突然跑到我的面前,语气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在黑暗里我被吓了一跳,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得支支吾吾地说:“哦,是明天九点,早上。怎么了?”

“我,我明天来送你。”

“啊,好啊。”

因为酒精的作用我没有多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第二天我带上全部的行李到了火车站,并没有看到她,我左顾右盼看了好久,她还没有来。火车来了,我放好了行李到行李架上,透过列车窗看外面,她依然还没有来。

我自己安慰自己,她大概已经不记得自己说的话了,毕竟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也懒得去追究那句话底下隐含着什么样的深意,就没有想太多。

火车开动了,窗外的风景被风撕碎一般飘动起来,好像把记忆也撕碎了一样,我一直没有等到她。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看着那个蹲着哭泣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傻傻地等一辆已经走了的列车,爱一个等不来的人。

我回去的时候特意去了一趟邮局,为的就是看看还有没有她寄过来的月台票,工作人员又拿过来几大袋装满了信的布袋,我飞快地翻找着,完全不顾别的信会是怎么样的内容。

最后找到署名是我的名字的,笔迹差不多的信件有四封,前三封没有留下地址,第四封有了地址。

我把几封信摆在一起,一封一封地拆开看,前三封果然还是三张火车站台月票。1999年,2000年和2001年的。

我摸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突然觉得信里面的内容扎实了很多,我急忙打开看,里面是一张婚礼请柬。

时间写的是2002年的6月29日,依然是我离开那个城市的那个日期。然而距离现在,也已经有12年了。

我又翻了一遍所有的信,后面的日期里,再也没有类似的信出现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独自喝酒,看着孩子睡得香,眼泪在黑暗中毫无防备地就流下来。

她在哪里,她现在怎么样,她也成了孩子的母亲了吧。

要是当天她没有迟到,我们会是怎么样的命运呢。

命运让我们互相亏欠,好在我们似乎已经扯平了,她没有赶上我的火车,我也没有去她的婚礼。

第二天我去了邮局,想寄一封信,我不想找她的联系方式,如果我想找,很快就能联系到她,手机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我只是想寄信。

我把第一张寄来的火车站月台票拿在手里,那张月台票的日期是1989年6月29日,是我离开Z城市的日子。

想来想去,想要在那上面写点什么,有好多的事情想问,但是觉得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已经不能再说出口,只能埋在时间里面了。

最后只写了三个字。

你好吗?

信的收件人是她,地址是她在结婚请柬上留的地址。

我也没有留下我自己现在的地址,然后把信折好。悄悄放进了邮筒。

我沿着夏天正午浮着热气的柏油马路走啊走,远处的工地响起噼里啪啦的大型机械作业的声音,高大的起重机不停地忙碌着,新的高楼就要被建起来了。

旁邊是陆上轻轨的火车经过轨道的声音,嗖地一下经过我身边,像火箭一样划过燥热的空气径直向前,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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