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金枷钳住咽喉的扭曲灵魂

2018-01-17 14:39汪秋雯
戏剧之家 2017年16期
关键词:病态

汪秋雯

[摘要]曹七巧这个自作自受、遭人嫌恶的女人临死时,除了一具枯槁的身躯和一个疯魔扭曲的灵魂外,再一无所有。戴着金枷,抽着大烟,隔着房帐珠帘,笔者看到的是七巧寂寞空洞的侧脸轮廓,这个瘦削的女人无数次躺在烟铺上流泪,孑然一身,直到油尽灯枯魂魄归西。她无疑是那个父系社会的牺牲品,令人惊讶费解之余,总在人心里留下一阵苍凉凄楚的隐痛。

[关键词]人性异化;扭曲;病态;金枷;刻薄

三十年前的上海,三十年前的月夜,一段尘封在姜公馆里的往事,有一个让笔者讶然的女人。试想,一个名门公馆中明媒正娶的女子,在政治动荡时期有一个怎样让人羡慕的身份,带着这个标签的女人,在深宅庭院之中宁静安逸地度日实为幸事。然而,姜公馆里的二奶奶曹七巧却顽固偏执地用一种病态矛盾的方式过完自己的一辈子。这个令他人避之不及的妇人,始终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眼中的“万人嫌”,她的尖刻卑鄙令人反感,于笔者而言,她尖酸的字眼、阴鄙的行为暴露了一颗在男权社会的鞭挞下布满疮疤的心。曹七巧这个自作自受、遭人嫌恶的女人,临死时除了一具枯槁的身躯和一个疯魔扭曲的灵魂外,再一无所有。戴着金枷、抽着大烟,隔着房帐珠帘,笔者看到的是七巧寂寞空洞的侧脸轮廓,这个瘦削的女人无数次躺在烟铺上流泪,孑然一身,直到油尽灯枯魂魄归西。她无疑是那个父系社会的牺牲品,令人惊讶费解之余,总在人心里留下一阵苍凉凄楚的隐痛。

曹七巧的故事发生在姜公馆。姜家原也是富庶的大户人家,在改朝换代之际为了避兵躲难辗转来到上海。公馆中的少奶奶们足不出户,她们的社会关系被框定在这座家族公馆之中。身份等级在这张庞大的家族关系网中也是分明的,上有德高望重、当家管事的老太太;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少奶奶们;还有小姐闺秀;最后是各房丫头下人们。七巧有着姜家二奶奶的身份却始终是这个家族眼中的边缘人。

小说开头铺垫丫头凤萧和小双的对话,谈话间交代了曹七巧的身世背景,不同于大奶奶和三奶奶有着名门闺秀的身份地位,七巧是开麻油店家里的女儿,身份卑微低下。由于姜家二少爷有生理缺陷,一直卧病在床,姜家老太太才聘了七巧来服侍二爷。凤萧话里道:

“像你們家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更是说:“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的面儿,一点儿忌讳也没有……”在下人丫头们口中,七巧姜家二奶奶的身份比一张宣纸还单薄脆弱,被夹杂着闲言碎语的唾沫浸透。她在下人眼中竟也成为低三下四的人,连最底层的丫鬟下人都瞧不起她,在平日里那些太太少爷们心中,她只会更加不堪。在一个门第观念深植人心的家族中,七巧的市井身份像一块污点胎记一样从她出生起就永远跟随她,她无从选择,也没有办法摆脱,更无力为自己卑贱的身份做出任何辩驳。令人诟病的身世让她在姜家遭人白眼,而嫁给残废的二爷,更是让七巧成为别人茶余饭后口中遮遮掩掩、讥笑嘲讽的谈资。

在夫贵妻荣的旧时家庭结构中,七巧是一个典型的在男权社会下被打压的女性形象,她生活的齿轮必须依附于男性才能运转,有一个可依托的、可陪伴的男人成为生活的必须条件,这是一种父系社会强加于女性的精神枷锁所催生的畸形梦想。七巧的丈夫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废人,终日蜷缩在床榻上,托着一个畸形干枯的病体挨日子,没有权势没有地位,连最基本的健康正常都算不上,甚至没有尊严。而七巧却要日日夜夜面对一个这样的男人,伺候服侍,相对于夫妻而言,他们二人的关系更像是主仆,七巧就是姜家下聘礼买来的“下人”,空顶着二奶奶的名号伺候病怏怏的废人。下人轻视非议,嫂子小姐间的疏远退避,她始终活成别人眼中的笑柄。

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境遇中生活是一种可怕的折磨,独自承受来自外界充满敌意与轻蔑的刺探,她需要用武器去抵挡那些将摧毁她尊严的威胁。

谈吐粗鄙随便的七巧逐渐变得尖酸刻薄,犀利挑衅的言语使七巧在姜家不断开罪于人,招人厌恶。她心里清楚,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上她,既然这样,便再无所顾忌。七巧喜欢用夹枪带棒的话语戳人痛处、揭人伤疤,对别人调笑挖苦,这让她在空虚无聊的深宅大院里找到了乐子与快感。她借着云泽掉头发的事儿低俗打趣,被惹恼的云泽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当着三奶奶的面儿邀功说是自己催人替三爷在打仗前办了亲事,“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瓜子脸便往下一沉。”七巧的唇枪舌剑只会让她自讨没趣,不论兰仙还是玳珍,有涵养的人自然不想与其争执纠缠,加之心中本就瞧不上她,一来二去的,便不爱与她来往。

大家不待见言语冒犯、谈吐粗陋的七巧,却喜欢在她的背后嚼舌根子,取笑讽刺,七巧也常在人前自怨自艾。因为出身低微而嫁给一个残废,她自己是极度不满的,不甘的,怨愤的。她时常在人前卖弄自己的出身,抱怨贬损自己的丈夫。她对嫂子们说:“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她向三爷抱怨:“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还向娘家人说:“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呢……”七巧的话作践了丈夫,也作践了自己。

女人在实际生活中被按照男人的法则来评判,这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法律是男人写的,起诉人和法官都是男人,他们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判断女人的行为方式,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女人不可能忠于自己。七巧没有能力忠于自己的尊严,她的字里行间把自己狼狈不堪的生活状态暴露于人前,成日里喋喋不休,碎念埋怨这个家待她不公,却无人承情,这也体现七巧平日里内心苦闷怨怼却无人倾诉,心事愤懑无处消解,只好自己长吁短叹,如同一个怨妇自艾自怜。

被人鄙视厌弃的七巧还喜欢无事生非,挑拨事端。她明知道老太太一向不待见她,还是跑到老太太跟前谗言说云泽小姐女大不中留,含沙射影地说姜云泽不同于往日本分的女孩子家,鼓动怂恿老太太写信要别人早早来娶云泽。不论是诋毁云泽还是催婚兰仙,不难看出,大家多少吃过七巧搬弄是非、说长道短的暗亏。七巧阴阳怪气离间他人,乐此不疲传人闲话,是她在漫长无望、没有生气的生活困境里找到的一种病态的精神发泄方式。她言语挑衅,通过出口伤人来换得短暂的精神胜利,满足自己那小得可怜的自尊心,她喜欢看到别人在自己说出的难听话前丢盔弃甲,显露出窘迫难堪的样子,她以这种畸形而叛逆的方式寻求一种排遣内心压抑和痛苦的出路,以一副刻毒的泼辣嘴脸去挖苦别人,对他人的幸灾乐祸,是七巧维系一种精神上的平衡关系的手段。七巧被这样一个虚伪的家庭社会规训成一个内心阴暗、荒唐不堪的长舌妇。endprint

分家后的七巧成为了一个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她分到的钱财虽说比不上老大老三家,却也能维系自己一家子的正常生计,周转也算宽裕。离开了那个道貌岸然的大家族,七巧应该是解脱了,作为一个母亲,她应该为自己孩子的成长操持一切。然而心里极度扭曲的七巧却亲手摧毁了孩子的人生。七巧对待女儿长安所做的一切着实超出了笔者对母亲意义的理解,让笔者看到一种被扭曲的心灵曲解得面目全非的可怕母性。裹足风俗已经被废,但裹着小脚的七巧依然偏执顽固地要给女儿长安裹足。她说长安已经十三岁了,裹脚已经嫌晚了,怪自己耽误了她,立马就替长安裹足也还来得及。当旁人劝说如今已不时兴小脚,裹脚后可能会影响日后长安的婚事。这时候七巧激愤道:“没得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儿没人要,不劳你们替我担心,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还养得起。”七巧强行给女儿裹了脚,一年多后七巧的兴致过了,长安便松了裹脚布,可长安的脚再也不能恢复。

七巧这种蛮横固执、无理取闹的举动体现了她矛盾扭曲的病态心理。七巧并非对裹足认可坚持,裹脚的七巧穿着内里塞了棉花的缎鞋装成斗大的文明脚,从中可以看出,七巧内心对摒弃裹足旧习解放女性的行为是认可的,甚至是向往的。她将自己的小脚伪装成“文明脚”,证明了她是在极力迎合新时期的改变,而那象征着腐朽封建时期的旧俗是被鄙弃的,是得掖着藏着见不得光的,是需要在鞋中填充棉花遮蔽粉饰的。她厌恶裹足却要让自己的女儿裹足,这里不难窥见七巧内心深处的阴暗,她无望悲哀的人生在旧时期的桎梏摧残中已成定局,可女儿长安的未来却在新的时期有了更多的可能与希望。她的出身微贱与生不逢时,使她的内心感到极度不平衡,她不甘心自己的女儿将拥有一个全新的生活,她竟然接受不了女儿会过得比自己好。

裹足就好比七巧强加在长安身上的一种精神阉割,一双被畸形包缠的脚会永远跟随女儿,她无从选择地沿袭继承了封建旧习的糟粕,在精神和心理上也不再健全,这种精神阉割所带来的精神残缺,也预示着长安拖着一双象征封建文化的裹足将无法走向新的生活。

七巧总说要管住长安,她把女儿当成了自己的附属品,总想着把女儿拴在身边。大房三房的儿女进了洋学堂念书,七巧为了攀比,也将长安送去女中念书,上了学的长安有了新的精神面貌,面色红润了,胳膊腿也粗了一圈,这是长安改变命运走向人生正轨的机会,可这个机会又一次被七巧打破。只因长安时常零落了些帕子单褥,七巧便咄咄逼人地去学校大吵大闹,全然不顾这个十四岁的少女的自尊,母亲带来的难堪让长安不得不放弃了校园生活,错失了受教育的良机。

将自己封闭在家中的长安变了。有时她也觉得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时不时跟母亲怄气,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

长安最终被七巧同化,七巧成功地将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早衰的、市侩的,没有半点儿生气和灵气的闺中怨女。更荒谬的是,长安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请医服药,竟带着她吸食鸦片减缓痛苦,让女儿也染上烟瘾。七巧几乎是丧心病狂地将女儿拉进泥潭,陷入生活的沼泽中浑浑噩噩度日。

在长安的婚事上,七巧更是不亦乐乎地扮演着从中作梗的角色。婚姻失败感情不顺的七巧,从小就给长安灌输男人碰不得的思想,她斥责与长安嬉闹玩耍的表哥狼心狗肺,将其赶出姜家;当长安与童世舫情投意合,七巧便对二人的关系百般挑剔诟病,张口闭口嚷嚷着对方想着自己的钱,看上了姜家的门第。长安了解母亲的为人,迫于日后撕架难堪的担忧,长安还是拒绝了与童世舫的婚约。七巧似乎见不得自己的女儿谈情说爱,沉溺在恋爱幸福中的长安的一个微笑,都会激怒七巧敏感的神经,她叱骂长安不孝顺,太轻浮。长安的青春岁月被七巧磨得死气沉沉,最终被耽误成一个三十岁而未嫁的老姑娘。

尽管这样,解除婚约的长安与童世舫,彼此依旧心怀某种希冀,二人常常幽会密约,持续着这种微妙而尴尬的关系却也乐在其中。听闻此事的七巧为了彻底断绝二人的关系,背着长安约出童世舫,不顾女儿的名声,告诉男方长安吸食鸦片,抽抽戒戒的经历。长安为了童世舫努力尝试戒烟,苦心经营的闺秀形象就这样被母亲摧折,长安最终失去了童世舫。书中这样描述童世舫对七巧的印象: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一级一级上去通往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他只是毛骨悚然。

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七巧在揣度人心上是聪明的,从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她总能判断出别人内心的弱点,抓住他人的痛处,她精心设计的点到为止,可以撼动别人最脆弱的那根心理防线,这是她年轻时在姜公馆为了维护自己尊严的手段,而如今,她把这样的心计手段用在了拆散下一代的姻缘上。

儿子长白的婚姻在七巧的摆布下也不顺利。七巧没少当着儿媳妇芝寿的面儿给她难堪与羞侮,总借着盘问长白,背着芝寿离间二人的关系,久而久之,长白芝寿二人之间也生了隔阂埋怨。二人貌合神离,芝壽更是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凄凉病终。

七巧对儿女的婚姻干涉搅扰,对儿媳百般刁难,这些都是七巧年轻时在姜公馆遭遇过的痛事。在曾经的深宅中,残废的丈夫无法满足七巧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某些欲求,七巧内心的寂寞也曾转化为对风流倜傥、油腔滑调的三爷的不伦渴望,可是介于二人身份的限制,七巧最终也没能得到三爷。七巧的一生中,在男女之间的情爱方面几乎是空白,这层精神上的空洞至今没有得到填补,可以说缺爱的七巧没能得到男人的满足,那个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男人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七巧对爱人的渴望逐渐转变为无望,在无望中走向麻木,最终在麻木之下变得扭曲异化。她害怕别人得到圆满、妒忌,甚至防备自己的女儿,曾经自己经历过的不幸,自己不曾拥有的美好,必须要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演。

如今媳妇熬成婆,七巧成为了自己这个家中有地位的人,在新一轮的弱肉强食中,七巧选择了将自己经历的痛苦与不幸延续到子女身上,尤其是同为女人的女儿长安与芝寿,自己一生庸碌窝囊,便见不得小辈过得比自己好,七巧让儿女和她过上了同一种生活,活成了同一个混沌颓靡的样子。既然自己的青春无从祭奠,那就用子女的青春陪葬吧。

没有人生来刻薄,在最初的麻油铺里,七巧的少女时代也有明亮的色彩。出街买菜的小七巧穿行在肉铺街市间,肉铺的小哥、哥哥的兄弟,年少的七巧也曾和他们相互打趣,青春懵懂在七巧与这些质朴少年的眉来眼去间美好悸动着。可一个女子的天性却承受不住来自一个男权主导的社会、家族的打压,人被打上等级标签后,就要接受来自外界带有偏见与嘲讽的评断非议,生活被掌握权势的人规制操控,活得像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这个旧式家族中的观念与规矩,对人的本性是一种精神凌迟,金钱、权势、宗亲地位,这些腐朽的人际关系纽带束缚着这个屋檐下的人们,人性在这种畸形的环境下被异化,被曲解成可怕悲哀的样子。父权话语把女性桎梏在身体之中,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女性。

曹七巧是一个典型的被社会环境异化的女人,三十年来,她一直带着黄金的枷,金枷玉锁是自古贵人用来械系特殊身份的饰物。七巧不是贵人,她常年带着金枷以求自己的地位能被人认可,金枷锁住的是她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份被践踏的自尊。曹七巧所代表的女性始终是游离在边缘的弱者,她们的灵魂被压制在封建条框下,奄奄一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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