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居东
1948年11月13日凌晨,以蒋介石之“文胆”而闻名于世的陈布雷,在服用大量安眠药后于南京寓所孤独地弃世。陈布雷之死,正值国共内战中国民党军全面作战失败的开始,距离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不到一年时间。作为十余年来蒋介石最为倚重的核心幕僚,被誉为“当代完人”的陈布雷,在自己所效忠的政治势力危若累卵之际,以自杀的方式宣告其无可挽回的失败宿命。
“孤忠不达,为之怅然”
1934年应蒋介石之召,陈布雷由浙江省教育厅长之职进入蒋的核心幕僚圈,以帮助其起草、修改各类文稿,并于1935年担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二处(主管党政事务)主任,至抗战后侍从室建制取消转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陈布雷始终身处国民党最高权力中枢,倾力对蒋进行辅佐。
陈布雷生前有每日作日记的习惯,其日记始于1935年3月,至1948年11月,未曾有过中断。日记原件现存于第二历史档案馆,其家属在离开大陆前将之制作为微缩胶卷带至台湾。1960年代香港东南印务出版社有意将之出版,待至稿样整理完毕,却最终未能出版,后交由台湾“国史馆”保存。该日记详实地记录陈布雷担任侍从室二处主任一职后的人生历程,其中既有对日常工作、生活事务的记载,也有对个人身体、精神状况的记述。更为重要的是,从中我们能看到位居国民党权力核心的陈布雷,如何为蒋介石打理各类具体事务、处理各派系之间的利益之争,以及如何在书生本色与政治人生之间作出极为两难的取舍,以致最终选择以痛苦的死向投入毕生精力的政治事业作别。
尽管日記属个人私密记录,具有较高的史料意义,但在波诡云谲的政治场合中,政治人物亦会倾向于在日记中进行有意识的强调、省略甚至曲笔,以服务于政治目的。遍检陈布雷的日记,我们似乎很难看到他对蒋介石本人的埋怨、指责或批评,反而多是对无法满足蒋的各种要求的懊悔与自责,部分能反映出他所受身心折磨之严重程度。当然,有一段日记能反映出陈布雷对蒋的真实态度:“今(指1943年)委座欲充实人事,他人或恐不免怀挟某种之错误判断,希望加入工作,则本室之作风不能确保其一贯矣。孤忠不达,为之怅然。”忠心耿直,不见谅于人是为“孤忠”。
实际上,蒋介石(包括其妻宋美龄)对陈也向来礼遇有加,多次批准休假,同时又将多年日记交由陈来修缮、整理,可谓格外信任。引一小例即可证明:在1946年3月17日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闭幕式上,党内黄宇人对陈布雷所撰写的闭幕词极为不满,公开批评并予嘲讽,致使精神紧绷的陈布雷当场失态,愤慨发言以致泪流不止,随即退场。蒋介石则怒斥肇事者“荒唐放肆,以致布雷发怒”,同时极为惊讶地认为:“此实所罕见,以布雷从未当众发怒,今日者,以其失眠过度,心身两弱所致。急劝其休假调养”,随后派遣宋美龄前往陈的寓所进行安慰开导,准予休假一个月。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在以革命同志相称的外表之下,蒋陈二人关系的实质是君臣主仆。从某个理想的层面而言,此种“君臣相得”的状态本不应导致悲剧性结局,但现实政治是残忍的,政治中的人心又是变幻莫测的。在得知陈布雷弃世后的当天,蒋在日记中作出如是评价:“傍午得报,闻之悲痛异甚。今日再无他人可以任其之代劳与调节各派之中坚主持之人矣,而其代笔撰稿尽如我意之学问则尚其次也,奈何!”由此可见,对蒋而言,身处中枢的陈布雷应以其超然于各派系的地位身份,替其居间调停,使党内各派系山头均服从于蒋个人的绝对权威。此一作用,甚至重于陈得以名冠天下的文笔能力,而这本不符陈对自己的期许。
1942年8月,陈布雷曾在日记中对自己进行反思,认为“数年来言行之缺失甚多,而尤以对朋友交际过于落寞,在不知者必以为倨傲,此不仅足以败德,亦足以害事”,其原因在于“始终对政治无兴趣之故。固‘不愿入官之一念,乃至一切近于怪癖之行为,均以‘我本无意周旋之一念自恕”。陈所身处的权力位置致使其不得不与各方有所来往。然而,孜孜以求专断权力的蒋一直对隶属于自己的侍从室抱有较高期望,在抗战中后期多次要求侍从室应扩大组织和业务,以助其实现各种政治野心。但身为二处主任的陈布雷则上书明言不同意见,陈在日记中写下:“介公以精勤惕厉之心,入本年来,屡次暗示扩张侍从室之业务,且从种种方面督率侍从室,向愈紧张、愈繁复之途径以趋。紧张已非余所腾,而繁复纷冗治丝益棼,更为余内心所不敢苟同者。”
至1945年初,蒋在与侍从室人员谈话时再次给予批评:“侍从室工作,守成有余,开展不足,许多事不能积极推动,徒然谨慎小心,这不是开国的精神。”接连感到蒋对侍从室工作的不满后,陈布雷更为忧虑,以致“常患脑炫目昏之症,脑力衰竭,常如无源之水”,甚至屡有“自责”“自弃”心理,并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语勉励自己迎难而上。
此段时间,陈常常感慨自己虽已竭尽心力,但检讨再三始终无法满足蒋的期望,只能以惭愧之情面对。数月之后,蒋再次重提旧话,要求侍从室工作予以改进,致使陈产生引退念头,向蒋当面提出因精力不济,难以胜任现职,“不得不考虑进退问题,否则改组案亦只能申请暂缓”。此言一出,蒋只能采取妥协立场,提出亦可缓后处理。9月侍从室得以撤销,张群参与处理党国要事,陈布雷则再次退居幕后予以协助工作。
此后,陈布雷多次得到休假机会,但又因蒋有赖于其在各派系间所发挥的作用与文字能力,陈不得不驱使自己日渐衰颓的身体为蒋分忧。然而,此时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更为剧烈,以致后期几乎出现彼此剑拔弩张、毫无遮掩的分裂态势,甚至不时泛起对蒋个人权威的挑战。前述六届二中全会黄宇人等对陈布雷百般责难的背后,正是对蒋个人的批评与指责,而陈正是“代君受过”,时人必然对此心知肚明。
“除忠于我公之外,毫无其他私心”
1947年9月陈布雷之女陈琏与丈夫因“共匪”嫌疑在北平被捕,陈布雷因自己的立场地位“无法过问其事,念之殊为闷闷”。不久蒋介石亲自邀请陈布雷共进晚餐,以陈琏之事相告,至12月陈琏得以获释回家。这一事件,无疑对以“孤忠”自期、以家国为重的陈布雷造成重大的精神打击。
在陈布雷生命的最后一年,国民党政权已处于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境地,而陈仍为“行宪国大”的顺利进行而不断奔走接洽,以维护蒋介石的权威。此时陈布雷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平日习见的失眠、目眩、头痛等症状有增无减,所服用的安眠药几近失效。更令其脆弱的精神状况备受打击的是,目睹服务数十年的国民党逐步走向灭亡道路,而又苦于无力为之再次尽力效劳的现状。日记中随处可见“余身体衰弱至此,且知识暗陋,才具短绌,徒知焦忧,迄无丝毫之裨助。近来对个人之健康与服务能力,绝对丧失自信。回念二十年来以身许国之初衷,真觉无地可以自容”等言辞激烈、情感抑郁的表述,不难想象陈布雷此时身受长期的病痛困扰,心积多年积郁的负面情感,此种不堪之负最终压倒了他。
在留给蒋介石的第二封遗书结尾部分,陈布雷将二十余年来披肝沥胆之情予以最后的陈说:“我心纯洁质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毫无其他私心,今乃以无地自容之悔疾,出于此无恕谅之结局,实出于心理狂郁之万不得已。敢再为公陈之。”
早在1941年,周恩来曾让人向陈布雷捎过一段话:“对他的道德文章,我们共产党人钦佩;但希望他的笔不要为一个人服务,要为全中国四万万人民服务。”此语既对陈布雷的才华能力予以极高的赞扬,又精准地点出其一生悲剧命运之根本原因。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