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峰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的快速发展及其在社会各领域的应用,正在把我们带入一个新的“人工智能时代”。作为信息时代的高级阶段,它主要是人工智能技术对社会造成深刻影响的时代。而在人们关于人工智能对社会造成何种影响的探讨中,最普遍的担忧之一就是人的工作将被智能机器所取代,人则变成无事可做也无事能做的“无用阶级”。这一担忧一点也不亚于对人工智能将会统治人、使人沦为机器奴隶的担忧。在这一“席卷全球”的“人类命运问题”面前,我们需要从哲学的高度来把握其中蕴含的工作含义与工作方式的演变,看到“软工作”在人工智能时代必然兴起的趋向,进而形成一种“工作哲学”的大视野。
所谓“工作”,在传统的意义上就是基于特定职业或岗位从事体力或脑力劳动,并获得一定的报酬或收入。工作通常需要一定的技能或“有用性”,只有满足一定的技能需要、具备一定的“用处”才能从事相应的工作。在还不能实现按需分配的社会里,工作通常也是人谋生的手段,或至少是使生活变得更好的重要条件,所以工作对人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当人工智能技术被认为有可能取代更多人的工作时,会引起普遍的关注是理所应当的。
目前,从“工作岗位”的意义上,关于人工智能是否会造成更多的失业问题,还存在相左的意见。有人认为AI会加重失业,其中以赫拉利的说法最为著名,他认为人工智能技术会导致99%的人沦为“无用阶级”,这些人所做的工作可以完全被机器所取代,他们从而对社会的繁荣不会有任何贡献[注]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295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这类主张引起了一场世界性的“机器替代人”、绝大多数人将失去工作的恐慌);另一种意见认为AI不会加重失业,因为它会造就新的工作岗位,正如历史上发生的技术革命和产业革命一样,AI技术消灭了一些职业,但也会创造出新的职业,甚至带来更多的工作机会,从而不会加重失业。
客观地说,由人工智能引发的技术革命对于人类工作或就业的冲击和影响,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次技术革命,它同以往的产业转型所造成的工作转移在性质上是不同的。随着AI在人类工作和生活领域中的应用从“导入期”到“全盛期”的过渡,随着新一轮人工智能浪潮的不断涌来,许多既有的工作岗位必然普遍被AI所取代,从体力类型的程序性工作到认知类型的程序性工作,再到体力类型和认知类型的非程序性工作,将逐渐受到AI的介入甚至替代。“人工智能目前在基于规则和经验的场合效果较好,应用前景非常广阔,那些低效率、重复性的重体力工种首当其冲。比如制造业中一些机械的、固定套路的工种或工序,会大量使用工业机器人代替人力。同时,某些看似复杂的工种,如证券分析师、理财师、律师等,由于机器针对大数据的搜索、分析和挖掘能力很强,也会逐渐取代人力。”[注]程子彦:《失业or转型?》,载《中国经济周刊》,2017(36)。这个名单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包括翻译、编辑、医生、记者、检察官、法官、教师、程序员、建筑师等“高智力”的工作或职业,这些领域的工作都会由智能机器和AI软件以更高效率和更低成本的方式去完成,甚至科学家和诗人及其他文创人员也不例外。也就是说,即使在AI替代人的过程中形成了新的工作岗位,只要其中所包含的认知任务和操作过程是可算法化的(而可算法化也是随着AI的发展而不断扩展的),那么原则上都可以被不断发展的AI技术所取代,因此它对人的工作的取代是“根本性”的。所以从理论上,凡能被人工智能延展的人类活动(无论认知活动还是实践活动),都是可能被替代的活动,在这些领域中的从业人员都可能失去工作,沦为“无用阶级”。
通常来说,“无用”可以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无能力,二是无工作。在人工智能语境下,这两者具有一致性:无能力指的是某些人不具有人工智能所不能替代的能力,不掌握人工智能所不能替代的本领,从而也就找不到用人工智能所不能取代的工作,由此形成失业状态下的“无用”。可见,人的有用性很大程度上是从“工作”中体现出来的。
但是,以上所说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从传统的意义上去加以理解的,用它来观察人工智能时代的人类工作前景,必然出现旧有的概念框架难以解释新现象的龃龉,因此需要我们调整概念工具,赋予工作以新的含义,从而看到人工智能时代工作性质的新变化。
可以说,自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以来,工作的含义就较先前的时代有了很大的变化。例如,工业时代的工作需要工作者到固定的场所(如生产现场)去进行劳作性的活动,而今人们即使不在生产现场从事劳作而是休闲上网,其中也可能蕴含着工作,这就是所谓的“数字化劳动”或“信息性工作”。这种劳动或工作使得数字平台得以维系并成为价值形成的空间;这种劳动还产生数据,成为可以加工为“用户信息”这种特殊商品的原材料,具有可用于交换的实实在在的价值。西方传播政治经济学揭示了这一机制,其代表人物福克斯指出:农业和采掘业工作将自然作为对象,工业工作将被改造过的自然作为对象,信息工作则将思想和人类主体性作为对象。他认为信息是一个工作过程,认知在这个过程中创造思想,交流创造意义,合作创造信息产品。数字工作中人们凭借以数字技术为终端的社交媒介和大脑等工作工具,组织自身及他人的经历,从而生成出符号表征、社会关系、人工制品和共同体等新的使用价值。[注]Christian Fuchs.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New York: Routledge, 2014,p.254.传播政治经济学对于这种数字化劳动能够创造价值的分析,对我们理解许多休闲活动所具有的创造价值的工作属性提供了一定的借鉴。至于“收入”,在人工智能发展的高级阶段也有可能与工作相分离,由社会管理的专门系统来统筹发放。只要人工智能在生产中或人类工作中的替代是增效的,那么从总量来说人类的工作报酬就是提高的;或者说采用了合理的社会分配体制后,就可以使总量提高的财富作为报酬所进行的分配所导向的是“帕累托改进”,即实现普惠性的收入保障和递增。于是从“工作”的本质来讲,所有能获得改进性报酬的人都是从效果上“有工作的”,从而也是有用阶级而非无用阶级。
这样的休闲也被理解为“消费”。即使在传统的经济学视野中,消费也不仅和工作具有相异性,而且也和工作具有同一性,尤其是在智能时代(作为信息时代的较高阶段),我们享受人工智能创造的财富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工作”,此即“消费就是工作”。因为机器所创造的财富需要有人去消费,才能维持机器系统的进一步运作。包括机器在内的整个人类生产—消费循环系统中,如果人的劳作被全面取代或转移到智能设备上,当造物、造信息(写论文、编故事、编程序)等工作都由智能体或智能系统替人类“代劳”时,那么人的主职就是消费即“享受”这些成果,这也是整个生产系统中不可缺少的一个要素,是维持该系统运作的重要一环。没有人的这种消费,机器的“劳作”就毫无价值和意义。这也可视为人和智能机器之间的一种新关系。此时,如同消费就是生产,人则从总体上从事消费使用价值的“工作”,以维持人—机社会系统的正常运行。
这种与休闲一体化的工作可称为“软工作”。软工作不同于传统的“硬工作”,它可以不计经济效益只计社会效益,主要是使人有事可做,体现出人对社会的“用处”并具有成就感、获得感,从而使社会稳定化和有序化,由此产生无法估量的社会价值。软工作不同于传统硬工作之处还在于,它主要不是出于人的谋生需要,而是基于人的兴趣爱好,因此不具有对人的强迫性。随着兴趣爱好的变化,人们可以不断地变换自己的软工作,于是从“就业”的意义上,软工作也意味着可以从事“灵活多变的职业”。所谓AI将越来越多地取代人的工作,实际上是对人所从事的“硬工作”的取代,而当有了不断兴起的软工作后,被替代下来的人就可以转向其中形成新的“就业”。这种软工作可以是从传统的休闲娱乐活动中转化而来,例如传统的“书法俱乐部”“摄影俱乐部”“钓鱼俱乐部”等非工作性娱乐群体转变为具有工作性质社会正式组织或从业单位;这种软工作还可以是新设立的具有更多学术旨趣的新组群,如将有哲学批判兴趣的人组成“批判者联合会”……随着这类机构具有新的工作性质,加入其中的“会员”随之变为“职员”,而且兴趣广泛者还可以在这些领域中不断切换,也就是马克思所描绘的未来社会的情形:人们“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3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当软工作达到这一境界后,“工作”的性质可以说发生了根本的转型,此时人的工作与休闲娱乐完全融为一体,或者说娱乐休闲就是工作,人由基于劳作型工作去直接创造使用价值,转变为基于娱乐自由型工作来间接创造使用价值,工作由此也真正变成快乐的事,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因此,休闲或娱乐式工作才是更人道的工作,这样的软工作既是“劳动的转型”,也是“人的用处”的“革命”:人的本质——无论是类本质还是社会关系本质——可以在更高的平台上实现或形成。所以,如果人工智能可以取代人的劳作型工作从而使人全体性地转入这样的软工作,那么这正是它的人性功绩。而且,从只有人才能“制造”价值和意义的维度上,人的“有用性”即使在人的硬工作被AI取代后也并未磨灭,只是人的“有用性”的内在结构发生了变化。此时消费就是人的工作,就是人的有用性,而智能机器或机器人的有用性则是生产[注]源于捷克单词“Robota”的“Robot”即“机器人”的本来意义就是“努力工作”或“奴役”,所以智能机器的这种有用性也是回归其本来含义的有用性。;或者说机器生产使用价值,人则消费使用价值(通俗地说:AI赚钱,人花钱)。这也正是“有用性”的新分工:人行使的是作为目的的有用性,智能机器行使的则是作为手段的有用性,其中人的手段有用性降低或消退,而目的性有用不断提升,甚至成为唯一。从另一个角度看,在AI可以替人做事后,本就不会有多少“硬性”任务要由人去完成并以此谋生了,人自己只要能够不断开发“软性”的事情去做,就总会使自己作为“工作者”从而处于“有用阶级”的位置。
虽然“经济学地”看待工作时,软工作可能与传统意义上的工作在含义上不相吻合,但“哲学地”看待工作时,软工作也是工作,而且是更人性化、更高端的工作,因为在AI对人的替代中,人从总体上将不再去从事被动的以谋生为目的的劳动,但仍然从事具有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活动,这样的活动,我们完全可以赋予其“工作”的地位。从哲学的视角看待软工作,它还是适应AI造成社会新变化的一种“分工调整”;软工作的较高阶段,就是创造价值和享受价值的一体化,就是“上班”和休闲娱乐的彼此交织;软工作的未来,则是彻底的“去劳作化”,是人实现真正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坚实平台。
一部人类工作演变史,可以说是“工作”的含义和形式不断变化的历史,尤其是越来越多的硬工作被软工作取代的历史,其中体现了人在工作方面的选择性和自由度越来越大的进化过程。
关于技术进步的就业效应,即新技术的使用是增加还是减少失业,或是“破坏”与“创造”并存,从经济学层面上见仁见智,并无共识。但从哲学层面上,无疑可以肯定技术进步是人类工作方式演变的根源,其总体效应是软工作含量的不断增长,发展到人工智能时代的高级阶段后,软工作还将占据人类工作的主导地位。所以人工智能时代软工作的兴起,无非是延续了早已存在的技术发展会影响人类劳动与工作方式的历史性关系。
工作是一个历史的范畴,工作的领域和范围是随着技术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新技术导致新的分工,新分工中不断创造新的工作,其中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生产力的发展使得生产社会财富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减少,从生产领域可以转移出更多的劳动力,开辟新的工作领域,尤其是精神生产、文化创造等方面的工作领域,使得先前这些“非工作”现象变成“名正言顺”的工作类型,这也是技术进步的基本逻辑。拿竞技体育来说,它就是从先前的工作之外种种休闲玩乐的游戏中,逐渐发展成为“职业运动员”所专门从事的工作。人类所有非生产领域的工作或职业,都是基于技术的发展、生产力水平的提高而被“创造”和“开发”出来的,迄今这个领域还在不断地扩展,而“软工作”就是这种扩展达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作为一个历史范畴,工作和职业的关系也是历史地演变的,它作为“谋生手段”的功能是随时代的不同而变化的,它与“劳作”之间也经历了从形影不离到渐行渐远的过程。当生产力低下时,工作就是以劳作(包括劳累)的方式谋取生活资料,以职业的方式获得社会分配的经济份额即报酬,并以其作为谋生的手段为自己和家人提供生存的保障……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尤其技术的进步和发展,劳动过程的机械化、自动化、智能化使得人类工作的“主战场”从物质生产领域转移到信息生产领域,人类工作的方式和性质由此不断发生变化,其中一个主要的变化就是体力劳动程度不断降低,“劳作”的成分或体力劳累的程度呈递减趋势;一些传统的工作环节(如由人推动工具运动起来的“动力行动”和由人控制劳动工具准确有序地运动的“操作行动”)逐步进而整体地交由机器去承担,人则转移到其他环节(如在控制系统的终端进行操作指令输入的“信息行动”)或其他领域(如服务行业、精神生产领域)去工作或就业,后者呈现出某种意义上的“工作软化”的特点,成为人工智能时代整体性转入“软工作”的过渡或桥梁。
技术水平和生产力的提高早就不断地扩展着“工作”的边界。在低技术和低生产力时代,脑力劳动曾经并不被认为是“工作”而被视为“游手好闲”;但物质生产率有了一定提高后,它必然成为人类的重要工作。人工智能技术使生产和其他过程智能化后,无疑是人类生产和劳动效率的又一次重大提升甚至质的飞跃,由此形成了更高阶段的新分工,使先前不被视为工作的休闲娱乐也成为新的工作形式,因为其中包含着价值创造,而且是方式多样的价值创造,如在网络浏览的娱乐中就可能蕴含创意的形成、作品的构思、发明和发现的涌动。另外,“以消费娱乐为工作”甚至在信息时代到来之前就已存在,如影视评论家、文物鉴赏家、美食美酒品尝师等,他们所进行的对物品或信息内容的鉴赏品评活动,无疑也是与消费娱乐难以分清的,其中就包含着创造价值、生成意义的“高端工作”性质。
进一步来看,如果将“劳动”和“工作”的含义区分开来[注]劳动(labour)和工作(work)两者在马克思那里是有区别的,恩格斯在马克思《资本论》的注释中就指明了这一点:“创造使用价值的并且在质上得到规定的劳动叫做work,以与labour相对;创造价值的并且只在量上被计算的劳动叫做labour,以与work相对。” 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6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据《数字劳动与资本主义》一书作者福克斯的考察,在英语最初(1300年)从法语中引入劳动(labour)一词时,其使用语境与艰苦的工作、痛苦、烦恼等紧紧相连,而工作(work)则是“创造”和“影响某物”的融合体,其语义泛指凭借已创造的某物改变社会。由于劳动与苦役甚至异化的含义相关联,劳动者并不能控制劳动的手段与获得劳动的成果,所以福克斯甚至认为可以从马克思的思想中读出这样的意思:工作是人类社会生成与发展的普遍本质,而劳动是工作在人类社会某一历史发展阶段的特殊描述。当人类社会发展到共产主义阶段,劳动将得到扬弃,工作自然而然成为人类自由自觉的活动。参见Christian Fuchs.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New York: Routledge, 2014,pp.25-27。,那么就存在两种含义的工作:劳动性的工作和娱乐性的工作,前者具有工具性甚至异化等性质,后者则具目的性和自由性等特点,人道的技术就是要帮助人实现从前一种工作到后一种工作的提升。技术和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社会如果再与必要的社会保障制度相结合,那么人的工作作为“谋生手段”的职能也会发生部分变化,即是否工作在这样的社会中基本不是能否生存的必要条件,而是生活得更好的充分条件。工作内涵的这类量的变化,到了人工智能时代来临后,可以说行将面临质的变化:工作与劳作脱钩、工作同固定的职业关联从而作为谋生手段的功能消退,工作与在固定场所的“上班”也不再等同,而工作与休闲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互联网和移动通信使得工作的场所可以灵活多变,虚拟交往使得工作的时间可以随兴而定,其综合表现就是从硬工作到软工作的转型。软工作在人工智能时代的大量出现,将是社会进步的标志,是人通向自由而全面发展的过渡阶段。
由此可见,对工作含义的重新理解从而“工作观”的变革,对于我们正确认识人工智能时代人的生存方式的演变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工作方式是人的生存方式的最重要方面。基于时代性的变迁,我们不能再固守于工作和就业的传统含义,而需要将“工作”和“职业”等纳入技术发展必然造就其新含义新形式的关系中去把握,以新的工作观来分析人工智能的就业效应和人类工作的新属性。新的工作观是和新的技术观联系在一起的,是和人的新的生存方式联系在一起的,由此我们需要建立一种可以揭示这些新内涵和新关系的“工作哲学”。
这种工作哲学的视角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从这一视角来看,技术和生产力的发展,必然不断重组人类的生产活动,重组职业、工作场所、工作类型,等等,从而带来新的社会分工;分工的领域是人借助技术不断更替和创新的,技术的发展在这里起了关键的作用。在新分工形成的过程中,一些工作被技术手段所部分或全部替代,而另一些工作则被创造出来,形成新的就业,软工作就是AI技术充分发展背景下形成的新分工和新就业。在这一视角中,人工智能对人的传统工作的取代是基于生产力发展的一种生产方式的调整,具体化为工作方式的转型,即人由主要从事硬工作转变为主要从事软工作,这样的转型无疑是有利于人的发展的。从技术和生产力发展的趋势来说,人类终将要过渡到软工作成为主导工作形态的时代,人工智能无非是助推了这一进程的展开,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工作哲学所要揭示的也正是人类工作方式演化的这一总方向。把握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积极地去迎接它的到来,而不是以“受害者”的心理抗拒它的到来。
软工作在人工智能时代的出现甚至大量涌现,具有多方面的社会意义,从前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到,它有助于人类向消灭分工奴役的理想境界过渡,它构成人的全面发展的一个阶段,可视为人类过渡到更高社会发展形态的基础。
除此以外,它还具有多方面的哲学意义:
第一,从哲学的高度看待软工作的价值,有助于我们看到它所引起的工作含义的新变化,从而促进我们走向哲学高度的工作观,进而形成具有当代性的工作哲学。这种新的工作观的核心,就是人“有事可做”,进而消除无聊、无用感。当然,这里的“事”是被社会评价为有意义的事情,是被公众及主流价值观认可的事情,而软工作正是在这个方向上体现了工作的新含义。从传统的硬工作标准来看,进入软工作就是“失业”;而随着“就业”或“工作”含义的这种新变化,我们不再将进入软工作领域的人视为“失业者”或“无用阶级”,而是视为工作内容的结构性改变;而且从“新工作观”来看,软工作将是更有意义的工作,是更人性化、更有利于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的工作。
技术的进步,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使得更多的劳动者会被机器所取代;而且技术本身的“使命”就是对人的职能的取代;人发明技术,就是为了让技术替代自己,使自己摆脱劳役和劳累;当这一目标实现时,又会造成人的失落,包括“失业”的失落,由此形成了一个难解的悖论。而软工作的出现,可以使我们走出这一悖论:它既能使人摆脱劳役,又能使人获得工作,其理论支撑就是一种基于新工作观的当代工作哲学。
以当代工作哲学来看待“人的用处”,人工智能就不是使人变成无用阶级,而是更加有用的阶级:因为他们此时可以驾驭有用、使用有用、超越传统有用性之上形成更高端的有用性;以此来审视人工智能的有用性,无非就是使人的有用性“升级换代”,使“人有人的用处”在人工智能时代得到更高层次的展现。
第二,破除工作与非工作的“非此即彼”的僵硬划界,消解基于形而上学“凝固的方法论”所造成的两者之间的传统界限。当代工作哲学无疑采用的是辩证的方法来看待工作和休闲娱乐之间的关系,洞悉到两者之间的界限从确定性到不确定性、从清晰到模糊、从非此即彼到亦此亦彼的转变,其最高形态就是彼此界限的消除。技术进步的本质是节约劳动时间,给人提供更多的自由时间,如同马克思所说:“真正的经济——节约——是劳动时间的节约……而这种节约就等于发展生产力。”[注]所以,“节约劳动时间等于增加自由时间”[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20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自由时间“不被直接生产劳动所吸引,而是用于娱乐和休息,从而为自由活动和发展开辟广阔天地。时间是发展才能等等的广阔天地”[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Ⅲ),28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可见,大量自由时间的获得,可以消除传统的工作将人硬性地束缚在劳动场所中的不自由状况,而软工作正是在人的自由时间十分充裕背景下的新工作方式。人在此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有当直接从事创造使用价值的活动才算是工作,而是当创造作为生活意义的目的性活动时也在从事着工作,且人类工作的主场随之转移到这上面来。为此需要改变传统的工作与娱乐休闲二元分割的观念。基于软工作的性质,我们甚至可以把人所从事的发展自己的一切活动,无论是属于传统的工作还是休闲的范畴,都可以视为新型的工作,使得要严格地区分什么是工作、什么是休闲不再有意义。
第三,建构人机之间的和谐关系,这也是工作哲学与技术哲学的共同论题。借鉴凯文·凯利的看法,既有的各种工作具有不同的性质,其中有一部分是讲求效率的,这一部分交给AI更为合适,或者一些工作通过人与智能系统一起来进行可以极大地提高工作效率;还有一部分工作并不总是效率至上的,比如说创新、科研、艺术创作等,这些工作则由人类来完成更合适。软工作就是在人和机器之间形成这种合理且和谐的新分工,也是人“为人自己留地盘”的一种充满智慧的选择,它是在人更擅长而又可以享受自由和快乐的领域中去形成人的新工作领域,无疑导向的是人和机器“各取所长”的新型人—机关系。这也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主张的观点:当机器承担大量的普通体力劳动和智力劳动,人就可以赢得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从事面向未来的创新活动。这样,经济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就业和工作,上升到哲学层面来认识,无非是在技术取代人的传统职能后,人就需要转移到的新的活动领域、建构新的生存方式、形成新的价值、得到新的承认。人与技术之间的这种新分工使得人充当造物手段的功能越来越弱化,而充当目的或主人的地位越来越凸显。鉴于此,要转变过去的传统看法,不是机器替代了人的工作,而是人在过去不得不做了许多本该由机器做的工作;或者说由于机器做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好,所以还要人去“代劳”。而在人工智能替代人的部分工作的时代,则正在全面地改变人像机器一样工作(劳动)的异化状况,此时人的工作不再是受迫性的劳作型的谋生手段,而是自我实现的活动:“我在劳动中肯定了自己的个人生命”,“我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3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于是,在全面实现AI替代人的工作的技术发展阶段,正是人和机器各自回归自己的本位、体现各自应有价值的时候。由此可以说,凡是能被机器取代的工作,都不是人应该做的工作;机器或AI的取代是人类的胜利或解放,而不是人的失败或失意。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在人工智能取代人的工作的技术进化中,AI所做的工作是人类迟早都不愿意做的事,而人愿意做的事则留给自己;如人不会让AI替自己去品美食、游美景;AI可以替我们劳动,但不可以替我们生活。软工作就是使人从奴役性或劳累型的硬工作中解放出来,从强制性的社会分工中摆脱出来。当然,这里也存在一个哲学问题:哪些工作是人愿意做的,哪些是人不愿意做的?这在人和人之间可能是有分歧甚至对立看法的,一些人不愿意做的工作可能另一些人愿意去做,甚至对于简单繁重的劳动也是如此。《庄子·逍遥游》中取水灌地的老翁认为使用机械从井下提水虽可省力,但却会使心中大道不存,因此“热衷于”抱瓮而汲的辛苦劳作,这一寓言其实也表达了一种抗拒技术替代人力的工作观或工作哲学。倡导软工作的当代工作哲学如何看待和评价庄子的这种工作观,无疑是值得进一步深思的问题。
第四,从技术与社会相互建构的哲学关系中去把握和理解软工作之普惠性的实现。如果将软工作作为解决人工智能时代就业问题的方案,那么它所惠及的就是千百万大众,这种普惠性既要基于一定的技术和生产力水平,但又不单纯是由技术和生产力所决定的,而必须是“社会建构”参与其中的结果。从“技术的社会建构论”视角来看,人工智能的技术性后果是在社会使用中形成的,不是它自己“自主”地展开的,所以人工智能时代软工作是否能在社会中实际地兴起和产生普惠效应,不仅取决于AI本身,还要取决于社会的建构,尤其是社会分配制度是否合理。犹如私有制背景下机器对人的替代被作为少数人获取更大利益的工具而非劳动者谋幸福的手段,这就是马克思所批判的“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的结果,今天也存在着“AI的资本主义使用”和“AI的社会主义使用”的差别,前者造就出赫拉利所说的占人口总数99%的人成为无用阶级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后者从原则上可以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反而可以使人获得更彻底的解放,并通过软工作来使人得到更全面的发展。这也表明,AI技术对人造成的影响及其带来的“命运”,离不开社会的建构,离不开有利于软工作实施的制度性安排;离开社会制度的背景来谈论AI的就业效应往往是抽象而空洞的。
“工作”是人(无论个体还是群体)存在的基本需要和普遍方式,也通常是社会中的人之生存条件和发展平台,所以成为人人重视的对象,也受到诸多学科的关注,这种关注无疑还需要进一步上升到哲学的层面,形成将“工作”纳入哲学视野的“工作哲学”,它吸收但又不等同于诸如经济学和社会学等具体学科对工作的研判和看法,从而形成一种来自具体科学但又高于具体科学的“工作观”。当前在人工智能形成对人类工作岗位空前规模 “冲击”的背景下,基于工作哲学的视野提出软工作的概念具有特殊的意义。软工作与传统的硬工作不同,它不以直接创造经济效益而以产生社会效益为主,它不是处于强制性的谋生需求,而是从个体的兴趣爱好出发来施展人的才华,它还使人的工作与休闲融为一体,使工作成为真正的享受,并且逐渐成为发自内心的“第一需要”。可以说,当代工作哲学为我们提供新工作观来分析和看待人工智能时代最重要的社会课题,有助于更全面地把握工作的本质内涵、形态变迁及人文意义;而软工作的概念则进一步帮助我们在当下用一种具有预见性的哲学眼光来理解人工智能所具有的就业效应,启示我们从战略高度上重视软工作的设计和开发,从而主动积极地应对AI对传统工作的冲击,为和谐有序地走向未来社会提供有效的智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