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氓
命运有时候很复杂,千丝万缕结成一个网,谁也摸不清首尾因果,解不开千千情结。
命运有时候又很简单,就像文阳山的风轻云淡,恍惚间四季更迭,恍惚间白云苍狗,一眨眼就是一生。
一
文阳山今晚的天气格外爽朗,一轮圆月挂在天上,阵阵微风吹过,叫人耳清目明,遍体清凉。我晒了会儿月光,就着这好天气,伸了个懒腰,继续找我的红色果实。
我叫月流,是一条不足两岁的蛇。阿玉说,因为我遍体银白,在地上游走的时候,像极了流动的月光,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眼前出现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闻这味道,应该就在这里了。我绕到灌木丛后方,果然,一大片剑状的绿叶里头,攒聚着一把一把红色的果子。
我正要吃个痛快,突然听见人声,吓得赶紧躲了起来。阿玉叮嘱过我,她身边的人,非富即贵,我要是一不小心吓着他们了,他们准把我煲了蛇羹。
来的是两个姑娘,其中一个穿金戴银,着绫罗制成的青色襦裙,脸蛋儿长得好像天上的圆月亮。我认得她,她是皇帝新宠幸的赵美人,走在她后面的那个,应该就是她的丫鬟了。只见她们蹑手蹑脚地,蹲在了灌木丛前,哈,竟是同我一样来偷果子吃的。
这红色果子是文阳山的特产,白日里山人采了许多给皇帝和各位娘娘尝尝鲜,阿玉也分了些,可是人太多了,只分到了十几粒,我也不过尝了两粒就没了。偏这果子异常鲜美,想是赵美人贪嘴,把持不住,半夜里携了小丫头,寻了过来。
“雯儿,你说这昌平公主今天这架势,以后可是要当摄政公主了?”
“这……公主今年才十五岁,摄政,应该不至于吧?”
“你从小生长在宫里,可曾听说过,哪朝哪代的公主,十五岁生辰可以随心所欲地跑到皇家猎场来过?还有,她白天和太子同逐一条鹿,抢在太子前头把鹿头割了下来,皇上竟然笑呵呵地称赞她英勇,我一个念书的半吊子都知道逐鹿的典故啊……”
“娘娘,小心祸从口出啊。”
小丫鬟顾不得尊卑,赶紧上前用手捂住了赵美人的嘴。
哎,这赵美人,还是年轻啊,随便议论皇家的事,搁在宫里头,可活不过几个月。
她们口中的昌平公主,就是阿玉,我的主人,当今帝后嫡长女,李骞瑜。明明家世样貌,乃至文韬武略,都胜过太子,却因是女儿身,不得涉足朝政。可我知道,自从两年前,皇后娘娘意外落水,从此失去生育能力,就开始在暗地里为阿玉拉拢朝臣。
“娘娘!你怎么了娘娘!”
小丫鬟叫的声音又紧张又凄惨,我躲在灌木丛中看不真切,便游向了她们。
眼前的光不再是银白的月光了,变成了橘黄色的灯光,透过轻薄的布从宫人提的灯笼里面照射出来,我听见了人群嘈杂的声音。
“蛇!有蛇!”
“娘娘被蛇咬了!”
“传太医!”
蛇?我没闻到附近有同类的气息啊……
猛然,我反应了过来,孔武有力的士兵拿着大棍就往下砸,正中七寸!
嗷呜!阿玉,救命啊!你的月流要被煲蛇羹啦!
二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阿玉为我特设的琉璃小龛中了。
一个穿着涧石蓝短衣襟的少年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眉毛很浓,鼻子挺拔得像文阳山最陡峭的山脉,嘴唇颜色不浓不淡,肤色不深不浅,配上他那双闪着星光的眼睛,真是好看。
就听见他说道:“诶,你看,你的小蛇醒了。”
啊,声音也好听,像宫里演奏的编钟一样。
“不过,它好像傻了……”
我的尾巴被一双大手拎了起来,本能地就从手顺着胳膊缠绕了起来。
“你不傻嘛,缠得还挺有劲儿。”
他冲着我咧嘴一笑,眉目间的舒朗,是我从未见过的潇洒。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旸。他本是猎场附近居住的山人的侄子,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叔叔家中,在猎场谋了一个护卫的位子,半年不到,就被提拔为护卫长。
后来,在宫女们的闲谈里,我拼凑出了那一晚我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文阳山生朱果,一株果树上,一半结雄果,一半结雌果。雄果是山间药,清甜可口,服之可延年益寿;雌果是朱砂毒,妖艳芬芳,一颗可夺人性命。
当夜赵美人误食雌果,士兵误会,要将我就地正法,是赵旸出现,将我救下。
山间少药,御医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帝为救赵美人,下令即刻起驾回宫。阿玉第一次违背了圣意,以调理我的伤为理由,请旨在文阳山多呆半个月。
皇帝为了美人心急如焚,无暇顾及其他,只嘱咐阿玉身边的侍卫嬷嬷好生伺候,便即允了。倒是皇后为此发了一通火,后来阿玉亲自去面见皇后,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宫女们说,阿玉回来后,眼睛红肿得厉害,谁也不敢过问。第二天,圣撵起驾回宫,阿玉顺利留了下来。
我的伤好得很快,赵旸说,我的皮肉伤不重,晕了这么多天,纯粹是被吓的,引得阿玉也笑我。
揭人不揭短,这赵旸委实不懂人情,气得我在往后的半个月里,死缠烂打地夹在他和阿玉中间,对着他的明示暗示,一概装作不知。
每天清晨,赵旸为阿玉采来带着露水的鲜花。
嬷嬷给阿玉梳头时,赵旸就在旁边给她讲山间的趣闻,白水涧的野熊刚生了一窝小熊,白白胖胖,肉呼呼的,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像一个个糯米团子;前郁林的梅花鹿,上月跛了的腿刚好了,前两天又犯迷糊给弄折了……
他也爱讲鬼怪,讲孤胆英雄血战疆场,功败垂成之际,被死去的忠仆魂魄所救;讲草莽英雄误入歧途,夜里梦到地府判官,醒后洗心革面,惩恶扬善……
日头偏西的时候,阿玉爱跟着赵旸去野云渡,那里有成片成片的芦苇,溪水在低洼处形成一片苇塘,风吹过的时候,芦苇花像白雪一样随风飞起,苇莺高歌,翠鸟低舞,白鹤轻巧地飞过,一轮红日飞下了山头。
我早已不吃生食,这些鸟儿对我瘦小的身板也不大感兴趣,我樂得在苇塘里游一会儿泳,在泥巴里打个滚,再游到赵旸的身上,在他的青蓝色布衫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泥迹。
六月二十七,是赵旸的生辰。阿玉做了她出生以来最大胆的一件事,瞒过了身边的侍卫和嬷嬷,怀揣着我,和赵旸偷跑到山下的小镇逛庙会。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演绎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悱恻缠绵,阿玉偷偷觑了赵旸几眼,我听见她的胸膛里,一颗心砰砰乱跳。
“赵旸,我今年十五岁了。”阿玉典当了一根簪子,买了一堆烟花,看着正在给烟花点火的赵旸,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是吗?我今天十八岁了。”赵旸答道。
“父皇说,十五岁以后,我就可以自己选驸马了。”
“嘭!”火星冲出地面,在绚烂的夜空中炸裂成色彩斑斓的烟花。赵旸回转身来到阿玉身边,问道:“你方才说什么,烟火声音太大,我离得太远了,没有听清。”
“我说,祝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阿玉淡眉轻舒,眼睛里倒映出烟火的光,轻轻地笑了。这段日子,我见过阿玉无数次的笑,却都不像此刻这般,耀眼得让星辰和焰火的璀璨都黯淡了下去。
向来伶牙俐齿的赵旸语塞了,双手试探性地伸了出来,伸到一半又放了回去,低着头,绯红色的烟花映着他绯红色的脸。
阿玉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轻轻印下一个吻。
那夜的风很暖,少年少女的暧昧在风里发酵,酿成一味梅子酒,清爽甜柔。
半月时光转瞬即逝,皇后派来卫队迎接公主回宫。车撵浩浩荡荡从文阳山排到莱阳镇,阿玉上了马车,行了十多里路,一挑帘,发现赵旸仍不远不近地跟着,为她送行。
阿玉止住了车队,来到赵旸面前,将装我的琉璃小龛交到了赵旸手上,说道:“半月之交,承蒙照拂。我把月流赠与你,只愿,良木成材,来日可期。”
赵旸一直望着阿玉,良久,在内侍的提醒下,才缓缓跪倒在地,回道:“草民,谢公主恩典。”
车队像流水一样缓缓前行,直到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城墙外,赵旸仍旧伫立原地,痴痴地抱着琉璃小龛,望着地平线的方向。
直到一面幢幡打断了他的视线,捻着山羊须的道长踱步到赵旸面前,观了观赵旸的面相,说道:“公子,我看你面色发黑,是近来心头有烦心事啊?”
赵旸三魂丢了七魄般有气无力地答道:“嗯。”
“不如说出来,贫道或许有法帮你解决。”
赵旸歪着脑袋,问道:“你说,怎么才能娶到公主呢?”
“这……”道长想了想,将目光瞥向不远处城门上贴的一张朝廷征兵的纸上。
三
我随着赵旸来到军营的第一天,五行缺肉的大小伙子们就把我围了个密不透风,商量着是清蒸鲜美还是红烧入味。吓得我盘缩在赵旸怀里,一步也不敢离开。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赵旸凭借一腔骁勇大杀四方,百战百胜,被大将军看中,拔为精锐队马军分队副先锋,我一跃成为了军队的吉祥物,靠着卖萌打滚过上了吃香喝辣的逍遥日子。
不当值的夜晚,赵旸总会带我去烽火台下的空地坐一坐。
“这里的烽火台,是向帝京传递消息最快的方式。战争一起,狼烟会一座连着一座升起,将消息传到帝京。我要是能变成狼烟多好啊。”
赵旸又在胡言乱语了,他又不是戏曲里面会法术的神仙,怎么能变成烟呢?
“月流,我想她了。”
赵旸望向东方,那里是帝京的方向。
玉门关外的月亮圆了第三十六次的时候,我们终于有了阿玉的消息。官家信使来报,皇帝为了嘉许边防西军杀敌勇猛,劳苦功高,敕令昌平公主代圣驾到前线慰问将士,按功劳擢升提拔,赐予重赏。公主已从帝京出发,不日即到,令全军上下做好准备。
全军做了怎样的准备我不知道,就见赵旸每日里忙里忙外,也不知鼓捣些什么。平时餐风露宿的人,现在竟然每天要洗澡刮胡子。在极度缺水的边塞,每个士兵分到的水少得可怜,他从每日的日常用水中省下水来洗澡刮胡子,简直奢侈至极。
六月十六日,敌军探听到帝京公主到来的消息,派了一支小分队来捣乱。赵旸恼他们在这个时刻到来,主动请兵。大将军见敌军不多,便拨给他一支精简的骑兵队,令他们驱退敌人即可,速战速决,不可恋战。
赵旸领兵出战。我窝在他的护心镜后,听见他悄悄对我说:“等我们回来,就能见到阿玉了。”
是啊,只是没想到,回来的路,竟那么难。
敌军的小分队只是前奏,引我们深入腹地,再派大军截杀。百余人的骑兵队伍,再能征善战,也拼不过万余人的大军。
赵旸很快杀得浑身是血,一行人且战且退,躲进了狭窄的山坳之中,凭借着地势,敌人暂时攻不进来,两方暂时修整。
“我一定带你回去见阿玉。”他既是对我说,也是对他自己说。这个信念支撑着他,在敌人强行攻进山坳的时候,立马横刀,锁住紧要关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支撑到黄昏,我们终于等到了援兵。赵旸带着骑兵殺了出去,鲜血染红了衣衫,模糊了护心镜,我看不到尸骨成山的战场,触目只见一片猩红,刀剑声,撕喊声,兵器刺进血肉的声音,伴随着血的腥味,四面八方,裹挟着我。
我忘了是怎样回的军营,怎样来到阿玉的面前。赵旸一双大手捧着我,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了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他说:“我带月流来见你了。”
三年,阿玉长高了,出落得更窈窕了。
她说:“下个月,我就要大婚了。”
四
轶事的传播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等赵旸醒过来的时候,这个雪球已经把信息整合了个大概,终于滚到了赵旸的耳边。
阿玉大婚的对象是翰林学士林轩。帝京来的人说,如今朝廷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昌平公主。林轩是太子一派的军师,手上掌握了大量的人脉,他与公主尚婚,不知道是他收服公主,还是被公主收服。
阿玉此刻坐在赵旸的床边,正在剥她刚从粟特人手里买来的葡萄。
“你流了很多血,怕是现在没什么胃口吃饭,先吃点葡萄吧。”
赵旸保持着往里侧身的姿势,闭眼假寐,并不理会。
“父皇封你作龙骧将军,要将你调回帝京,统领禁军骑兵呢。”
赵旸的嘴角动了动,说道:“谢公主恩典,赵旸出身低微,过不惯帝京的繁华生活,情愿驻守边关。”
阿玉将葡萄递到赵旸的唇边,说道:“那若是我希望你去呢?”
赵旸猛地起身,撞翻了葡萄,大珠小珠散落一地。他顾不得身上伤口正在渗血,用孔武有力的双臂将阿玉压在床上,双手紧紧钳住阿玉瘦弱的肩膀。他盯着她的眼,想从她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找到当初的阿玉,想不顾礼法规矩地亲吻她,占有她,想在枕边和她细说这三年来想她的日日夜夜。他克制得青筋暴起,良久,他松开了手,缓缓躺了下去。
阿玉不慌不忙地起身整理衣裳,仔细盖住肩上被抓的红印,就听见赵旸说道:“你希望的,那我去。”
帝京,那里既是烟花富贵地,亦是龙潭与虎穴。赵旸生长在山野,得志于战场,与那个暖风习习、遍地温柔的帝京格格不入。我不懂阿玉为什么希望他去那里,更不懂趙旸为什么会答应,只是那天阿玉走后,赵旸将自己一个人蒙在被子里,不肯吃药,不肯吃饭喝水,谁也不理。第二天一早,赵旸辞别大将军,拎着我的琉璃小龛,启程奔赴帝京。
来到帝京的第一天,我们就见到了林轩,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吏部侍郎韩友璋。这两位,一位是太子手下的第一军师,一位是昌平公主手下的第一谋士,此行都有一个目的,就是为自己党派拉拢朝中新贵。在他们的眼里,赵旸二十出头就官升龙骧将军,统领禁军骑兵,无疑是武力方面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把他拉拢到麾下,对己方局势有极大的优势。
阿玉回京的那一日,赵旸在房间里踱了半日步,终究还是忍不住,换了身简便装束,来到公主府的大门前。
朝中几位极力拥护公主的大臣刚下了轿,正在门口结伴进府。赵旸只想看阿玉一眼,不愿与他们多啰嗦,便绕过前门,翻围墙跳进了后院。
夏日百花开得正盛,花团锦簇里,阿玉正在小凉亭里抚琴。林轩,作为阿玉的既定的驸马,正在一旁弹瑟相和。郎情妾意,莫不静好。
赵旸默默退了出来,独自回了府。
将军府门庭若市,结交的礼物像流水一样抬进府中。赵旸却借口称病,不予理睬,每日不是去操练场练兵、整顿军纪,就是关在房里一个人喝酒。官场应酬的事情,都交给了府中新聘的谋士和管家。
后来,阿玉来了。
在礼法森严的帝京,在众目睽睽之下,即将嫁作人妇的昌平公主屏退众人,孤身走进赵旸的卧室。
“你不怕流言蜚语?”赵旸眯着半醉半醒的眼睛瞧着阿玉,半晌又笑了,自言自语道,“你是最尊贵的帝姬,你怎么会怕那些乌烟瘴气……”
“帮我杀了太子。”阿玉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放佛要杀的那个人不是她同父异母的胞弟,而是一个陌生人。
赵旸又喝了一口酒,问道:“理由呢?”
“因为你爱我。”阿玉的语气丝毫未变。
“嚓!”赵旸手中的酒坛被狠狠摔到了地上,“李骞瑜!”他的嘴唇噏动着,目眦欲裂,连我都看出了他满腔的愤懑、不甘和无尽的话。
李骞瑜,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在边关出生入死,流了多少次血,结了多少次疤,只为了当年文阳山那个夜晚,那个你令我心动的瞬间。你要嫁作他人,我认了,是我来迟了;你要我来帝京,我认了,这个牢笼,起码还能看见你。杀太子,那是九死一生、满门抄斩的重罪,你用“爱”这个字来要挟,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命同草芥吗……
他有千言万语,可是到了嘴边却全吞了下去,能说出口的只剩这句“李骞瑜”。
阿玉恍若未闻,不管赵旸的状态是否听得下去,说道:“我大婚那日,朝中群臣都会来庆贺,太子也会来。酉时一到,我父皇母后和一众宫嫔陆续起驾回宫。太子为表孝道,会在送走帝后之后才离开。我会利用林轩将太子和他的重要党羽留到戌时,等其他宾客散得十之八九,你快速下手,将他们全部诛杀!”
赵旸的眼神冷冽了起来,近乎嘲讽地说道:“全部?包括你的新郎官?”
“首诛林轩,再诛太子,一个不留。”
赵旸的酒醒了,怔怔地看着阿玉,他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说道:“阿玉,这几年,你遭遇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是不是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路可以走?”
阿玉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没有回答,转身出了门。
五
昌平公主大婚当日,赵旸小心翼翼地将我从琉璃小龛中提了出来,把我安置在他的护心镜后,对我说:“月流,我带你去见阿玉。”
婚礼的一切如阿玉说的那样顺利进行着。行礼的时候,赵旸躲到了暗角,他终究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阿玉和别人拜天地。
日头西落,戌时的梆声响了。阿玉的身边,很快只剩下太子一党的几位重要人物。
赵旸在暗角里正要抽出兵器下手,就见眼前刀光一闪,以林轩为首的太子一党纷纷亮出了刀剑,对准了阿玉。
一脸稚气的太子脸上浮现出了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阴鸷,对阿玉说道:“长姐,我们斗了这么久,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做弟弟的没什么好礼相赠,就送你一个了结吧。”
阿玉环视了一眼四周,身边的亲信都已经被林轩撤走了,在太子的运筹之下,公主府成了一个空壳,只剩她一个人,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阿玉不怒反笑,风吹动她的嫁衣,鲜艳明媚的新娘妆,随着她神情的变动,竟多了一份说不出的哀戚。“韫儿,”阿玉叫着太子的小名,“我们都被父皇骗了。他引我们两虎相斗,不过是为另一个人铺路罢了。”
太子听不懂,以为阿玉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说道:“长姐,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阿玉看了一眼林轩,对太子说道:“你以为你手下的人都是在为你筹谋?他为的不是你我,而是……”
话还未出口,林轩的剑直刺阿玉的咽喉。赵旸的刀更快,凭借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一出手截下了林轩的剑,再一斩,将林轩的头颅斩了下来。
暗角里出来的赵旸不在太子的计划之内,太子慌了神,下令大杀特杀。
首诛林轩,再诛太子。赵旸默念着这句话,一旁的阿玉却牵住了他的衣角,说道:“我们不杀了,带我走吧。”
赵旸望着阿玉,只一瞬间,他就明白了,阿玉心软了。
且战且退,赵旸护着阿玉逃出了公主府,抢了一匹快马,在黑夜里奔驰。
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甩开了,鼎沸的喧嚣越来越少,夜幕里的星光越来越闪耀。我听见了泉水的簌簌,我闻见了朱果的芬芳——那是我们魂牵梦萦的文阳山。
野云渡的夜晚不像黄昏时分那么热闹,鸟儿们都睡了,月光照在苇塘上,映照出满目柔和的银光。赵旸坐在苇塘边,阿玉靠在他的怀里。
那一晚,我们从阿玉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情。昔年的赵美人回宫后,被诊出怀有龙子,太医解不了朱果的毒,只能用珍贵的药材缓解毒物发作。赵美人经历了九个月的痛苦,诞下龙子后,撒手人寰。皇帝怜皇子年幼失母,亲自教养。
阿玉生母皇后,太子生母刘贵妃,两个母家势力强大,与朝中重臣都有往来。皇帝正值盛年,担心阿玉和太子任何一方独大,都会危及自己的帝位,只能用他们相互牵制对方。皇子十余位,疑心深重的皇帝谁也不信,只信这位在襁褓之中失去母家庇护、由他一手养大的赵美人之子,有意立他为储君,并策反了太子身边最重要的军师林轩,为他中意的储君铺路。
皇后知道了皇帝的秘密,一手促进林轩与阿玉的婚事,希望通过婚姻拉拢林轩,助阿玉顺利登上皇位。
这条路,不是你死,就是他亡。阿玉从来不怕死。皇后生养阿玉,对她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一早预料到了她日后的叛逆与不服从,所以,在阿玉十五岁生日那时,她用阿玉在文阳山半月的自由,提前交换了阿玉日后的一个承诺。这个承诺,在三年后,便成为了皇后要求阿玉嫁给林轩的筹码。
于是,阿玉与赵旸的相知、相恋,这份最甜蜜的爱情礼物,却成了日后他们都承擔不起的婚姻枷锁。
命运有时候很复杂,千丝万缕结成一个网,谁也摸不清首尾因果,解不开千千情结。
命运有时候又很简单,就像文阳山的风轻云淡,恍惚间四季更迭,恍惚间白云苍狗,一眨眼就是一生。
他们都不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抱了很久很久。
等明天天亮,我去抵那杀人的罪,留给她一个闲云野鹤的余生。赵旸这样想着。
等明天天亮,我去抵那杀人的罪,留给他一个闲云野鹤的余生。阿玉这样想着。
野云渡,苇塘边,他们安静地睡去了。
赵旸的护心镜被悄然打开了,一条银白色的小蛇从里面爬了出来。从文阳山到公主府的路,我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在朝阳升起前,赶到了林轩的尸体旁边。
流言的编造不需要我担心,官家为了粉饰太平,一定不会允许手足残杀的丑闻出现在皇家。就算林轩的脑袋和脖子分了家,只要他身上有其他的致命伤,仵作就会将死因引到其他上面。
官家的这一套从不会让我失望,我相信这一次也是。
天亮了,帝京的百姓醒了,街道巷尾传着最新的消息。
“你听说了吗?昨天刚成亲的驸马被一条银白色的毒蛇咬死了!”
“公主?更了不得了!公主失踪了!”
“那条蛇?嗨,这还用问,天亮刚被发现的时候,就被乱棍打死了。”
这一天,帝京的人们格外亢奋,人前人后穿凿附会,议论纷纷。有说驸马与公主生死相随、鹣鲽情深的;有说皇帝皇后思女心痛、舐犊情深的;有说太子四处寻访失踪的公主、手足情深的……他们这些人啊,哪里知道,有一种感情,叫你养我一命,我还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