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问题的问题》:衣装里的人情世故

2018-01-16 21:58李婧
华声 2017年23期
关键词:许先生农场

李婧

这些人,这些事,就像山里那不存在的世外桃源农场似的,离开的人看他们,就像一股烟,轻飘飘的,也荒凉得很。同时,他们的一言一行、一词一句、一颦一笑,在电影的放大镜下,把重人情的荒诞也放大到了极致。

这部电影改编自老舍1943年的短篇小说,故事背景设在20世纪40年代,抗战中的重庆。虽在那个年代,但到了影片中的主场“树华农场”,却有脱离尘世之感,如陶渊明所述世外桃源,与时代无关。

如把影片中的置景、服裝造型和人物口音抛却——这个“树华农场”即使放到现在,某个建设中的新农村,抑或某个城市中的创业公司,想来故事都是成立的。因其主旨是讲中国的人情社会,而主角丁务源便是深谙人情之道,在庞杂的关系中不断周旋总能化矛盾冲突于无形的“Mr.No Problem”(没有问题先生)。他的一言一行、一词一句、一颦一笑,在电影的放大镜下,把重人情的荒诞也放大到了极致。

丁务源由范伟主演,去年范伟凭此角获得金马奖影帝。导演梅峰在谈创作时就说到,看到小说中的丁务源立马就想到范伟。他的形象与丁务源一拍即合,演技也着实为那些看似平凡的言语动作加持,把这个老练油滑的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

先来看小说里老舍的原话——

“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上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务源不是个俊秀的人,而令人喜爱。他脸上那点发亮的肌肉,已经教人一见就痛快,再加上一对光满神足、顾盼多姿的眼睛,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了。”

然而老舍先生刻画最妙的却是丁务源的衣着——

“最足以表现他的天才而使人赞叹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长袍,不管是绸的还是布的,不管是单的还是棉的,永远是半新半旧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远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宽大一些,于是他垂着手也好,揣着手也好,掉背着手更好,老有一些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小褂的领子与袖口,永远是洁白如雪;这样,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折绉,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

于是我们看到了影片一开场,丁务源的第一个镜头就从他照镜穿衣开始,那宽大的长袍上身,朴素的颜色,洁白的袖口,布的质地厚质,既像穿了些年数了,又没有破旧不堪。他对着镜子满脸堆笑地说了句“三太太”,便靠着这身踏实稳重的“戎装”,去解决问题了。

丁务源最大的问题是经营着物产丰富的农场却赔钱。这个主要矛盾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太太小姐们的麻将桌上,每每它像一把尖刀被亮出来时,丁务源总有办法,绕过这把质问的刀,把大家弄得开开心心服服帖帖。

股东之一许先生家的三太太,看似一切事情由许先生做主,实则从小许老板做寿,到大太太的房间装饰,甚至大到农场的财务人事,许先生最终都听三太太发落。

丁务源自然识时务,知道三太太才是“一把手”,因此他所有的工作都围绕三太太去做。舟车劳顿,送昂贵的鸡鸭鱼肉;细心服帖,哪怕是两根芦苇花都旅途带着送上许宅。见了面腰就自然地弯下来,不光哄三太太开心,把三太太的一帮牌友们的问题也都解决了——送佟小姐爱的颜料,帮刘太太顶剩下的几圈麻将,这些都让三太太倍儿有面。知道太太财务紧张,自己揽下许家少爷做寿的大事,末了还在麻将桌上喂太太一口,成全她的“清一色加对对胡”……这样无微不至的人,有谁不喜欢?他来了一遭就像润滑油似的,把每个人都滋润了一圈,自己的问题,自然就混进油里了。

在后浪出版的《不成问题的问题》一书中,造型指导王展把丁务源的衣着分解得更细——

“丁务源的长衫选择用中粗的棉麻面料,有质感但不强烈,里面套着的水衣没有用普通的白平布,而特意选了白色富春纺,细腻柔和,与外衫的质感形成对比,表明他心思细密、低调不张扬但实际又很讲究的性格,让他周旋于股东和阔太太们中间时,显得内敛而得体。”

丁务源这人进可攻,退可守。气派依旧是气派的,要从容不迫,自内而外。内敛也是可以内敛的,就外穿的大褂颜色质地,没有人会感到他高调张扬。因此你会看到他在不同场合的不同表现——在两个股东许先生和佟先生一起喝茶时,他弯腰低头的样子好像奴才;当他脱了外褂回到寝室时,狗腿子寿生给他洗脚按肩讲八卦,他那一身雪白的富春纺又显得极其贵气。这样的人,里里外外都是随机应变的,怎能不“长袖善舞”?

再说与丁务源形成鲜明对比和类比的几个男人——尤大兴、许先生、秦妙斋。

尤大兴和丁务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一个穿长袍大褂,一个西装革履。尤大兴是留洋博士,学成归来,要在这小小农场里施展一身本领。他的穿着:格格正正,西装笔挺。一丝不苟的做人态度和那身量身定制的西服格外映衬。白衬衫扎扎实实塞进西裤里,撸起袖子就能干,和到处捣糨糊把龌龊都藏在长袍马褂里的丁务源对比鲜明。

许先生是这个农场的股东之一,他虽然是老板,但从衣着去看,他是和丁务源一样的人。尤其在老婆三太太面前,穿着中式马褂,说的话表面上硬气,实则软弱。他有问题断不会像另外一个股东佟先生那样明面上挑出来,总在寝室里和太太窸窸窣窣咬耳边话,农场经营不善,他也没有当真的问题去解决。

秦妙斋这个人妙不可言,在老舍原著中也有颇多刻画。

“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头发像粗硬的马鬃似的,乱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虽然身量很高,可好像里面没有多少骨头,走起路来,就像个大龙虾似的那么东一扭西一躬的。”

秦妙斋自诩为“全能艺术家”,他那虚有其表的外形再配上了虚有其表的衣装。电影中秦妙斋的西装看似洋气,实则尺寸不合身。西装是借来的,宽大上身的感觉也寓意此人狂放不羁。

当丁务源与农场中“最亲近的朋友”秦妙斋在一起时,他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西一中的强烈对比制造了非常有趣的喜感。看上去是两种人,实际上是一种人。

最后说说电影中的三个女人:三太太、佟小姐、尤太太(明霞)。

三太太为人精明,爱好戏曲,她衣着光鲜,妆容精致,从微微卷翘的发梢到珠光宝气映衬的指甲蔻丹,无一不显出此人的精于算计。太太每次谈到利益、分钱、陌生人的身世背景时,她那脸上的态度和嘴上的说辞,配合一身华贵,你便能感到从外表到骨子里的计较。

相形之下,尤太太明霞就是另一个极端了。她保守最传统的夫权思想,在家等了四年留洋的丈夫,盼到他回来又跟着颠沛流离。明霞始终缩手缩脚,她那身粗布旗袍,特别老旧土气,紧紧地裹在身上,虽有凹凸有致的身材,也发挥不了作用。她整个人都是憋屈的、忸怩的,像夹在两帮人中怎么都不顺意的怨妇,本本分分却到头来没有一点好处。

佟小姐的衣着变化是最大的。她一出场是轻佻张扬的,穿轻绸薄纱,而且是短袖,显得和整个牌桌格格不入。她想表现自己的清高精致,不料人所处的地位就如牌局,不断败下阵来。恋爱中她穿得十分讲究,白色的套装,配上洋气的礼帽,比刚出场时稳重不少。片尾,佟小姐再度出场,一身笔挺的呢子大衣内衬卡其布连衣裙,和贵气的许太太站在一起挽着手肩并肩,俨然一个入世之人。

综观整部电影,每个人的造型各有特色,与人物个性相映成趣。整体配合大的时代背景和自然景观去看,形成统一的色调,冲突之中又有和谐。最与自然相称的其实是那帮工人们,他们着粗布衣裳,背上打了大大的补丁,在这貌似繁盛的农场里,他们是最落魄最腐败最庸俗的一帮人。当他们齐齐站在一起时,背后一致的补丁仿佛就像统一好的比喻——贫穷、愚昧,除了顺应偷鸡摸狗好吃懒做的勾当,除了与人斗,没有任何自发的力量真正为这片农场改变什么。看到这里,莫大的悲凉油然而生,就像尤大兴一早就知道的那样,“我改变不了什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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