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瑶
中国是世界上河流最多的国家之一,其中流域面积超过1000平方千米的河流就有1500多条。翻开地图,一条条粗粗细细、曲曲弯弯的蓝色河流标记,随处可见。在硕大的地图面前,贵州镇远境内的高过河也许没有名字,在庞大的河流家族里,渺小得不值一提,它太卑微了,然而作为纵横在黔东南大地上、穿行于镇远境内的106条河流之一,它以自己的方式和歌声滋润着这一方水土,流经之处的无数生灵和植被,无不受其恩惠。
有水的地方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所谓临水而居,古老的镇远人在殷周时期就明白了这一点。
在我的记忆和理解中,有水的地方一定诗情画意,生活充满阳光,是清清流水涤洗了我的灵魂。
人类临水而居,对河流的认识和利用由来已久,河流的存在比人类历史要早得多。在我国相当长的历史长河里,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直在黄河流域,一直到北宋以后我国的经济中心开始向南方转移,但是黄河流域的作用和地位一直巍然不动。
一
时值盛夏,邀约到镇远高过河漂流,友人已乘着兴致顺水漂流,我选择独自端坐在岸边,哲人状打开我的思绪,看一汪清澈见底的水从我眼前、从我心里肆意汪洋。
面对流水,心中难免漫上惆怅。在我有限的阅读里,很多人在叙述一条河的时候,会与故乡有关。游走的异乡的人,遥思故乡的某一条小河时,总会热泪盈眶。
高过河有我家乡圭河的肌肤和形态,它们都在匆忙赶赴预期约好的地点,汇聚后凝成强大的力量,然后在磅礴的大海里实现伟大的使命。天地间的河流都有一个清澈的源头,正如我们都有一个美丽的童年。于圭河,我不知道它源于何处,但我相信,它来自一个高远清澈的地方。
眼前的高过河与沿河两岸的动物、植物,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路匆忙汇集着叨叨絮絮的溪流,发源于镇远县大地乡,流经镇远县大地、尚寨、都坪3个乡镇后一路歌声转入岑巩县龙田镇,再经注溪乡、思旸镇到铜仁的玉屏县七里冲注入?阳河,浩浩荡荡像东征的大军挺进入沅江,注入洞庭湖。山洪爆发时,一路泥沙俱下,汹涌澎湃,像苗家汉子有着旷古雄阔的野性与不羁,大部分时间,高过河保持坦荡的安静,在苍穹之下犹如一条蓝色玉带缠绕在群山之间。在高过河景區那一段,仿佛上天刻意镂雕而成,高岸深谷,急流险滩,林海莽莽,鱼游虾泳,大自然鬼斧神工、浑然天成造就的画廊。
无论河流流经的地域大小,每一滴流淌的水都是伟大母亲的乳汁。
“高过河温暖的流淌着。”我曾在一首诗里如此眷恋着这条河。某个深夜,为写下这篇文字,我翻阅厚重的历史资料,可以这样说,我是在发黄的纸张里感觉到镇远遥远的气息。早在殷周时期属鬼方,春秋时期属柯国,战国时期属夜郎国,秦属黔中郡。汉属荆州武陵郡无阳县。可以这样说,我是在温暖流淌的高过河里,感受到两岸的民俗文化是如此的坚硬,保持得完好。
唢呐声传来,我从梦中惊醒。曾以为这里土家族人吹奏着高原神秘的唢呐黯哑了,却在那个夜晚把我心中唯有的一点点矜持吹得零零散散,愁绪漫上心头。土家族是巴人的后裔,是一个古老而年轻、神秘而豪迈的少数民族,天生的能歌善舞,血管里流淌着祖先的粗犷、桀骜。据《海后经》《后汉书》等史书记载,“……后照始为巴人”。土家族的源流可上溯到悠远的人类起源史。土家人酷爱吹唢,传说他们居住深山老林,老弱妇幼常被凶猛野兽袭击,为躲避野兽咬人的局面,一老汉用铁皮制成长圆筒形防兽武器,形似望远镜。另外一说是土家人居住深山老林,与外界很少有联系,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在劳作之余,为了消除一天的困乏,人们便用树枝制作一头大一头小的空管,围坐在堆堆篝火旁一边舞蹈,一边吹奏。每年八月八,镇远尚寨乡会组织大规模的唢呐演奏比赛,荣获国家文化部授予“民族民间艺术之乡”荣誉,尚寨土家族“八月八”唢呐节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项目,尚寨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唢呐之乡”,老人李登亮抚摸着他心爱的唢呐,眉宇间满是自豪,他最大的希望是唢呐文化能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声声唢呐表达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待。
或慷慨激昂,或温情婉转,或绵延悠长,一声一声传递着乡愁、传递着难舍,仿佛对流逝的河水、无情的时光和世间万物消隐无限牵挂。
二
镇远作为古代西南的大都会,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东连湘楚中原,西通云南直到缅甸、印度等国的主要通道。这里繁华了多少个春秋,千百年来,这里商铺林立,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南来北往的生意人,操着各种腔调的语言,云集此地,加上镇远山川雄峻,地势险要,自元代起即为军事重地,于此设军事城堡,屯兵人数多达数万。中原地区的大批商人沿长江入洞庭进沅江来到镇远,带来外地文化和生产技术,促进地方经济的空前发展,使之成为政治、军事、文化、经济同步繁荣的西南大都市,至明清时期达到鼎盛。从暗淡时光的古城墙、风雨打磨圆润的石板、一缕从千百年吹来的风便可以窥见当时的繁华。
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镇远上空响彻的声声号角,一度让人难眠,残酷的战争也波及这一方的宁静。1934年,红六军团西征,红六军团十八师师长龙云率部掩护主力部队撤退,被国民党逼至绝壁,弹尽粮绝的情况下,许多将士集体跳崖。1949年的都坪剿匪,都坪的防剿大队文练白、杨光献等匪部占据都坪一带,听从49军驻守镇远王景渊的指挥。都坪境内的国民党特务张仕诚暗中迫害进步群众,杀害了地下党员张儒楷同志。多少仁人志士的鲜血流入高过河?我们不得而知。遥远的马蹄声远去,炮火声远去,枪声暗哑之后,唯一荣宠不惊的是滔滔流水缓缓东去,它一定记住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
某一夜,与朋友来到高过河,在他家那栋就建在岸边的吊脚楼里,我们围坐在炉火旁,一锅酸汤鱼在沸腾,醇香的米酒三碗之后,眼睛潮湿。那些美味的鱼,就是他们在这青碧的河里捞来的。
站在吊脚楼前,这种有显著民族特色的建筑高过河两岸比比皆是,我在一首诗歌中曾这样写道:“向上,永恒的姿势/保持着远古民族的秉性/我们从远方迁徙而来/一枚种子,选择了随遇而安/。”从历史来看,苗族的建筑文化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苗族祖先蚩尤所在的九黎部落集团,他们参与了环太湖地区河姆渡文化和良渚文化的创造,充满苗族艺术意象的吊脚楼,给苗族人民艰辛的生活提供了永恒的抗争精神和生命激情。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躺在吊脚楼里,原木的清香袭来,万物睡去,只剩下高过河无声的流淌,如夜色渗入我的骨头。逝者如斯,真正离我们远去的东西,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
醒来,一壶泡好的天印茶香气袭人,干净、利落。茶圣陆羽《茶经》载:“(茶)黔中生思州(古思州,今镇远)、播州、费州、夷州……往往得之,其味极佳。”他的一部《茶经》构筑了中国古代茶文化的脊梁。早在唐代,天印茶就已成为名茶之一,历经宋、元时期,发展到明清,经过吴三桂、鄂尔泰的推波助澜更负盛名,一度以“贡茶”著称。镇远都坪镇还流传着一首礼赞天印贡茶的歌谣:“龙江河畔金鼎山,形似印章欲盖天。三桂在此茶易马,贡茶美名世代传。”
“品一壶茶,唐代诗人白居易/就给迁客骚人送来了《两碗茶》/‘食罢一觉醒,起来两碗茶;/无忧无乐者,长短任天涯/”。养一盏茶,诗意随雨至,天下文章可著;读万卷书,心胸沟壑开,我心日月可鉴;掬一捧泉,当饮水思源,此处恰是故乡。
“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如是说,当我们面对一条河时,心境也一样会发生变化。
一直期望有一条明净的河流从我心里淌过,洗涤我的灵魂,高过河是不是给了答案?我俯下身子与两岸蓬勃的植物凝视、低语,它们沉默不语,卑微地站立在同一个地方,即使一场山洪袭击而来,它们拼命地抓住山石的缝隙顽强地抗争,即使枝丫折断、面目全非,来年的春天又变得苍翠欲滴,苍苍郁郁洋溢着生命的绿,我敬畏于一株植物蕴在巨大沉默中的力量。
高过河两岸多居住苗族、侗族、土家族同胞,他们和睦相处,文化共通,他们古铜色的脸上写满自信,像河岸的石头,坚毅中布满沟壑。这尘世间的万物,都让我敬畏。
像水一样养育了两岸的动物和植物,同样也培育了优美的故事:宋末元初何清的甘罗二夫人誓死效忠朝廷效忠丈夫动人故事一直在侵染着我们。现在,我们只能从爬满青苔的墓碑去缅怀古人,从墓室立着的两只神兽和两条竖卧着的石条可窥见当时的规模和气派,这气势足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何清当时的荣耀和地位。
行走在河边走廊,两岸树木苍翠欲滴,终究抵挡不住岁月消融,一层覆一层的绿苔诉说着过往。我小心翼翼走过,生怕脚步声重了,惊扰了睡去的美人和静谧的山水。
三
选择在落霞满天时立于岸边,看一汪清水激情奔涌,远离江湖庙堂,淡泊名利,总是诗情画意的。
夏天岸边妇女常常端着衣服到河里去洗,她们肆无忌惮地说着荤话,荤得至少可以让我脸红。有月光的夜晚,流水潺潺,泛着银光,男人在河里摸到鱼虾,扯根巴茅草串起回家调汤喝,酸痛腮帮子的酸汤鱼想起来都会让你惬意到天亮。在河里洗澡是件惬意的事,干完一天农活的村人三五成群来到河边,蜕去衣物,赤条条泡在水里,一天的疲劳跑到九霄云外。早年在我老家的圭河里,洗澡时男人在上游女人在下游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所谓的上游与下游之间其实就隔一道田坎,水从上游游来,在那道田坎处拐了道弯,其实这道弯不及一张窗纸,这么多年来,男男女女同在一条河里洗澡,互相打情骂俏,却是相安无事。月光下,那些白花花的身躯,泛动着水花,如撒满银子般动人。我多想躺在河滩上,仰望悬挂在半天的月亮,期待一只同样失眠的螃蟹咬住我的皮肤,让我生疼,使我清醒。
河水如我的血液在血管里一刻不息地流淌,但凡有水的地方,一定温情脉脉,高过河孕育了多少激动人心的故事?我不得而知。
高过河景区一年四季瀑布声不断,被誉为“一条会唱歌的河”,仅凭会唱歌,它就比别的河流多了一个显著特点,漂流河段全长十余公里,漂流落差两百来米,高过河漂流以自己的险凸显本色,“不模仿别人,也不重复自己” 是一个鲜为人知而又充满野趣神韵的地方,以险滩多,落差大取胜于其他漂流地,深受游客青睐。
皮筏艇在高过河原始森林峡谷中漂流穿行,是件惬意而刺激的事。雄伟壮观的原始森林扑面而来,蝉鸣鸟叫声丝丝入扣,气势磅礴的雪浪袭入内心。林涛声、鸟鸣声、昆虫欢叫声、河水流淌声汇聚成震撼人心的天籁之音。
目前,高过河不再待字闺中,它已经远近闻名。尽管被热炒了,依然不失宁静,不沾染尘垢,纯净的水贯穿灵魂。友人戴着头盔和护膝,样子有些滑稽搞笑,刚刚越过激流,又迅速卷进漩涡,惊叫声淹没在水声和大自然的和声里。
正如我们平淡无奇的生活需要激起朵朵浪花,生活才充满乐趣。波折的一生正如漂流,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果没有风险,生命中就一定没有精彩的浪花。在高过河漂流,体验与激流搏斗的乐趣,体验惊险与刺激。
叹为观止的古耳瀑布悬挂在百余米高的悬崖峭壁之上,须以仰望才能看其真貌。一股清流从山峰之间泼洒而下,宛如从天撒下碎银子,水流在半山峭壁上又跌宕成数十股小飞流,然后跌落在深潭里。仔细端详,古耳瀑布像极了身披婚纱的曼妙姑娘,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等待归来的新郎,山水养出了灵性。
四
关于“无底潭”,有这样的传说:相传无底潭水深不可测,由地下暗河形成,有神龙居住在里面,护佑一方平安。更有传说,一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阿旺阿珠被前来抢亲的将军追赶,阿旺为了保护阿珠,忙换上阿珠的衣服引开了官兵,走投无路时便投入潭中,追赶的士兵也纷纷跳入潭中,全部被吸入水底无一人生还,约好在洞穴中相見的阿珠一直在痴等,等不来她的心上人阿旺,最终变成一尊石像。
从三村寨继续前行,水平如镜的一旺深水靓蓝如靛,看着从出口处奔涌而出的流水,可知深水处蕴藏的力量如此之大,那力量凝集了多少年的岁月变迁才变得如此壮阔,华丽转身后以拍浪之势击打着礁石,泛着浪花向峡谷更深处呼啸而去。
山水优雅,传说神秘。到高过河景区后,便会引起你想去探究一番的强烈愿望。
无底潭大约有六米长三米宽,潭水碧绿无瑕,仿佛上帝不经意间掉下的一颗泪珠,悄然注视着美丽人间,也如一颗翡翠镶嵌在幽幽山涧之中,惊艳无比。从潭边经过,我屏住呼吸压低脚步声,生怕我的唐突惊扰了一旺绿水。一潭绿水被苍郁的树木笼盖,走进这里犹如走进了大地的子宫。曾经有微友这样写道:“曾经想你的凌晨,无底的孤单。”是的,这里留下凄美的爱情故事,阿珠的痴等能否感动上天,她的心上人阿旺能否从梦中涉水而来?
潭边石崖上生长的古树爬满了绿苔,长得都不高,它们的根系一旦深入石壁,就彻底地嵌入,迸发出生命的无限活力,在这样的环境繁衍生息本身就是奇迹。它们最初的到来,那一粒种子,我不知道是一阵风吹来的还是一只鸟嘴里掉下来的?它们竟然在石崖里生根发芽,艰难生长,满目沧桑,正如高过河沿河两岸的父老乡亲,他们在大自然面前高昂着头颅,保持着微笑,在苦难面前保持微笑。我向他们弯下腰鞠躬,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内心对他们的敬畏。
早晨的高过河,升腾起层层云雾,人在雾中行走,恍若仙境。夕阳从云隙里斜斜地洒下来,群山披上金子般的外衣,流淌的高过河如金波荡漾。如果雨后天晴,一条条彩虹悬跨于两山之间,童话世界一般。
如今传说已远,阿珠变成的那尊石像还在,无声的雨滴还在时间深处滴滴答答,诉说着美丽的故事。时间和岁月就像高过河的生生不息,带走我们的年华,却留下珍贵的记忆,犹如高过河及其蕴藏的故事,永久地激荡在我的心中。
夜深了,我躺在高过河的沙滩上,遥远处还有几声蝉鸣,河边的稻田蛙鸣此起彼伏,无数萤火虫在我周围眨巴着眼睛,一阵稻香袭来,带我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