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麦子

2018-01-16 16:55傅兴奎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麦粒麦苗麦子

傅兴奎

陇东,天地造化,就造出那么一片辽阔的董子塬来。“一个董子塬,半个关中也不换”!这里农人用骄傲的口吻说。关中八百里秦川够羡慕人了,他们却不屑一顾,足见这里土地肥得流油。只要老天爷能给几场知时节的好雨,自古这里就是丰饶的“天下粮仓”!由此这里的乡下人生活基本上都是围绕着麦子及与麦子有关的农事进行的。着了色的铁水在火红的炉膛里荡漾,犁、铧、耙、镐、锨、钩、镰、铡,及汉语词典里所有带金字木字边旁部首与农业有关的农具,从凹版一样的模子里脱颖而出,铁锤与砧子的撞击声和铁器在冷水里面的淬火声相互唱和。锯子、刨子、斧头、凿子依次排开,刨花燃烧的火光忽明忽暗,胶在铁锅里不紧不慢地熬着,墨斗线湿了干干了湿。木槎、木锨、木耱、犁、耙、连枷、樫槎、独轮车、辘轳、风车、斗、升,甚至夹板、筛子、簸箕、笊篱以及牲口嘴套,像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样,在不经意间从木匠房、篾匠房冒出来。一年四季都在挨家挨户转悠的石匠和他的家當似乎永无定居,磨子、滚子、碌碡、石臼、石窠、石槽无处不在;大场边上,合绳的车子吱吱扭扭,满脸杀气的绳匠和闪着寒光的刀子,让那些风干了的牛皮、驴皮、马皮甚至猪皮们不寒而栗。常年奔走于田地和槽枥之间的牛、驴、马、骡子,随时都可能成为供品的猪、狗、鸡、羊。当然,也包括为麦子而生因麦子而死的我的祖辈、父辈、同辈甚至子孙辈。匆匆飞过的布谷鸟,吵吵嚷嚷的花青蛙,崖背上的打麦场,地坑院里的麦草窑,地头上的麦草垛,沟洼里的羊粪豆,山沟里的抽水机,一年四季都在唱信天游的老鳏夫。村庄之上,一切奔跑的、静止的、变化的、看得见、听得到、摸得透的可感和不可感的意象,全都因为麦子的存在而生动自然。

有麦子吃的日子就像神仙,吃不上麦子只好吃秋粮吃草根吃树皮甚至吃观音土。我永远忘不了泪眼婆娑的祖母指着一锅菜汤说给全家人的话,喝吧,喝饱了好去地里收麦子。上了年纪的人习惯把麦子歉收的年代成为年馑,年馑里最悲情的场景就是自己身边的人被活生生地饿死。民国十八年,我的三外爷,因为等不到新麦下来,被一碗清水煮的苦杏仁夺去了性命。

和风吹过,满眼都是麦穗晃动的影子,鼻孔、耳朵、嗓子全都是麦子的味道。谁也不愿意错过麦子成熟的时光,忙碌了一天的庄稼汉们不想把夜晚交给窑洞和土炕,拉一条麻袋铺在身下,趟在地边边上等麦子成熟。

变天了,雷电裹着冷子疯了一样地打下来,麦穗被打进土里,麦粒溅得到处都是。偌大的村子死了人一样的寂寥,大人们铁青着脸,出进不说一句话,小孩子也变得小心翼翼,遛着弯儿走路。老村长在广播里哽咽着对大家说,咱权当让土匪给抢了,有颗颗的扫颗颗,没颗颗的斫杆杆,啥都没有,咱就翻了狗日的种小日月糜子。

忙完秋收就是白露。大家四处打听着怎么才能买到好的种子。广袤浩大的黄土塬,肯定有冰雹打不到的地方,陇东的麦子绝了,咱就去关中买,关中没有,咱过潼关去洛阳。咱得让老天爷知道,黄土地上的汉子不是囊怂。

牲口们似乎比人还着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等不得主人吆喝,它们已经跃跃欲试。牛欢马叫,吊斗咣当,信天游四起,眼前的山川因为秋播重新变得活跃起来了。

种庄稼是土活,土活有土活的讲究,犁地的时候,扶犁的手要抓得稳,犁头插地的深度要保持均衡,抬高了翻不开土,插深了伤牲口的力气。把式们闭着眼睛走不用看,生八喽累死行不端。

一粒种子一条命,要想让它们在土壤中睡得舒服,你得把大块的土敲碎才成。别看农村男人平时粗枝大叶,一旦关系到麦子,他们的心比针眼还要细,打过的胡基在明处摆着,谁要想蒙混过关谁就是胡日鬼。

摆耧是种麦的核心环节,摆耧的人要抬头挺胸,扶正耧身,两脚分开,边走便摇,速度要均匀,太快浪费种子,太慢麦苗稀少会影响到麦子的产量。

种子撒进土里,得用木耱把地耙平才行。耱地的人双腿劈开,站在耱上,驾驭着村子里最有力气的牲口在土地上劈波斩浪,好不威风。小孩子家学不了,软缠硬磨要上耱过干瘾,他们拽着牛尾巴,土浪里踏耱耙地那感觉,就连现在坐飞机也赶不上。

耕地播种的牛驴和人一样,在地里走的时间长了,就会变着法子偷懒,特别是遇上麦地旁边的草或者大秋作物,总想嘴馋地去叼上一口。每每发生这样的事情,扶犁耧的人往往会把拉犁耧的人和牲口们一块训斥。关键时候,最为顶事的还是牛皮鞭梢子,抽在身上不回头才算怪哩。

适合种麦的时令就那么几天,主要劳力不能回家吃饭,各家只好把饭送到地头。半红半百的馒头,刚从菜地里摘来的辣椒、萝卜、韭菜和葱,烧的香喷喷的小米粥,不同的篮子、罐子、碗碟在田间地头野花一样一溜儿散开。尝尝我家姑娘烙的煎饼,哦,不了,我这里有婆姨送来的洋芋叉叉。你家媳妇的浆水面片子是怎么擀的,那味道直往人的喉咙里奔。呵哈你这个贼汉子,你香的恐怕不是面片而是人家的媳妇……普通的饭菜,在大家的推让趣乐中香味十足;单纯的劳动,因为不同寻常的午餐多了几许话题。人饿牲口也累,牛马或卧或站,好像一个谙熟太极的大师,边反刍边调理气息。大人们的表情感染了孩子们。正在劳动的和挎篮提罐的不知怎么就蹿腾在了一起,大家摆龙门、打胡基仗,或者去路边掐青牛黄,干些出奇的事情。

耕种的农具放在院子里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刚下种的麦苗就已经出来了。刚刚顶破土皮的麦苗看上去十分纤细,但却小兵一样神情抖擞。麦苗的葱翠弥补了秋后的寂寥,也让农夫们的心里再一次充满了希望。

有把式说,入冬前的麦子不能长得太旺,否则就会在冬天里死去。为了遏制麦苗的发育,人们拉出牲口,套上石磙,挨株挨行对那些想出人头地的麦子要集中进行一次碾压。上面的苗给镇住了,可土壤下面的根却服了兴奋剂一样狠命地往土壤里扎。有了这些旺盛的根系,麦子再也不愁过冬了。

晚秋为整个田野和村庄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原本破旧的房舍在朦胧中显得特别富有韵味。秋粮入仓后,田野上的植物已完全凋敝,连那些平常叫得叽叽喳喳的鸟雀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女人们忙着酿米酒、腌咸菜、缝冬衣。男人则一边为牲口贮备过冬的粮草,一边往麦地里送肥。

有经验的庄稼汉心里明白,麦子收成的好坏,除了土壤和种子,关键要看肥料施得足不足,务庄稼的人勤快不勤快。种庄稼比的是综合实力,耕种、除草、施肥、浇水、洒药、收割、打碾,任何疏忽大意都会使来年的丰收大打折扣。

说话的时候,冬天已经纷至沓来。寒风过处,大地一片萧瑟。麦苗上的金黄色,渐渐变成土色,露在外面的叶子枯萎得和周围的野草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麦子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场大雪的到来更令人兴奋了。大雪掩埋了村庄所有破败的景象,更重要的是给正在生长的麦子盖上了一床暖暖的棉被。没有了北风的侵袭和尘嚣的喧闹,麦苗们一边继续向土壤深处延伸自己的根系,一边积聚力量准备在春天里一跃而起。

农闲时候的日子过得飞快,小年、除夕、元宵,影子一样飞逝而过。扫房子、挂灯笼、贴窗花、杀猪宰羊、做豆腐、煮饺子、走亲戚、看大戏、耍社火、闹元宵,节日和风俗一个连着一个。陇东的风俗是少不了麦子的元素的,贴对联的时候,特意要在自己的粮囤贴上丰衣足食、粮食满囤或者年年有余的喜联。除夕之夜,照例是要祭灶神的,否则,灾难落在你头上,后悔都来不及。正月初七,这里乡俗称为“人日”——人吉祥过节的日子,那天晚上有一个风俗叫看灯,就是在厨窑、主窑、磨子窑、井窑以及存放粮食的窑洞里点上油灯,向各方大神祈福。腊月二十三燎干结束的时候,用木棒猛捶烧剩的火籽,可以看出来年五谷的收成。此时,大家最最渴望的莫过于是像麦粒一样爆出的火籽,是啊,只要是乡下人谁不喜欢吃白馍擀白面呢。

雪被下面的麦苗却没有闲着,伴随着地气的渐渐升温,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麦苗梦中睡醒一样,在湿润的土壤里开始伸腿展腰。那些事先准备的粪土渐渐被派上了用场。

人闲地一时,地误人一季。好麦子得用粪土滋养,这不,农村人的庄前屋后到处是高高隆起的粪堆,一有时间不是溜粉粪就是往地里运肥。粪是庄稼宝,种地离不了。厕所、牛圈、羊圈、猪圈都是产粪的地方,垫圈、掏圈和担粪都是出了名的力气活,连牛看了都心里发憷。一趟干下来,浑身就像水洗了一样流汗。

圈里出来的粪,得发酵和加工。溜粪不算重活,男女老少谁都能干。农闲时节或者遇上阴雨天气,男女老少围定粪堆,一遍一遍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笑,甚至绕着粪堆打情骂俏。当然,也有长话拉出是非的,但这并不影响溜粪本身的魅力。下一次凑到一起的时候,大家好像好了伤疤忘了痛,东家长西家短,聊起来全然不计后果。

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麦子又一次站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之上,整个田野绿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大毯子。城里的人忙着去郊外踏青和赏花,农村的庄稼汉则把一门心思放在了给麦地除草上。对于在家闷了一个冬天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来说,锄麦子成了她们展示自己的借口,房舍前、大路旁、田垄中,全都变成了展示的平台。蓝天白云之下,绿的麦田、清的河水、往来穿梭的妇女们。如果不仔细辨别,还真分不清哪个是人,哪朵是花。

转眼便是清明,上足了肥料,喝足了雨水,除掉了争夺养分的杂草,麦苗像比服用生长剂还要精神,从地面到小腿,从膝盖到胸膛,潮水一样簇拥过来。原本干瘠瘠的山,光秃秃的村庄,因为麦子的生长,在瞬息之间变得生动柔和起来。

树上的知了还没有学会发声,池塘里的蝌蚪正在变形,这恰恰应了夏夜的宁静。一丝凉风吹过来,麦苗和麦苗相互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既像是倾诉,又像是私语。春雨像久违的亲人如期而来,空气一下湿润了许多,吱吱作响的声音,既是土壤吸收水分的声音,也是麦子拔节负势竞上的声音。

黄土性温,土壤中的水分不易蒸发,冬小麥是耐旱植物,平常的年份,一般不需要浇灌。如果遇上干旱,那就得一番辛苦了。旱,热浪如凝固在塬上一样,刚刚缓过神的庄稼,生了大病似的没有一点精神,满山满洼,都是被晒得发烫的黄土。情急之下,大家只好出手援救。池塘、小溪、水井、水窖,大桶、小盆,大人、孩子,肩扛手挑,恨不得把锅底舀干了来救麦子。

拔节和抽穗,是麦子最重要的生长期,也是麦苗生长最动人的时候,那些细直的茎,修长的叶子,全身上下晶莹剔透,青玉一样曼妙可人。这也是农户家里最容易断粮的时候。麦子、高粱、玉米、糜子、荞麦、麸皮、薯干,大家把能吃的全都拿出来吃了,实在没办法,只好拿苜蓿、野菜、树皮充饥。

地里的麦子似乎并不着急,在东风的纵容下摇曳生姿风情万种。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麦苗隆起的怀里突然冒出一根比绣花针还要细的芒刺来,大家这才惊呼:麦子出穗了。带着麦芒的麦穗由细而粗,由短而长,由软而硬,直到所有的麦穗完全从包裹着的叶子里脱颖而出,这才叫把穗出齐了。

出穗后的麦田渐渐开始向翠绿和鹅黄转变,长势旺盛的麦子招来了成群结队的鸟雀。麦子的主人拿着长杆满地赶鸟雀,无奈麦地太大,顾了这片,顾不了那片,没办法,大家只好用稻草捆一些假人佯攻,等到鸟雀们明白真相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接近了收麦的日子。

麦子抽穗不久便开始扬花。麦子的花不像茎叶那么招摇,像是麦穗上佩戴的装饰,半悬半挂在麦粒之上,近看像一朵朵小小的铃铛,在微风中摇曳。等到起风的时候,麦子上的小花花,旋即变成了妖娆的蝴蝶,和整个夏天一起漫天飞舞。

老农们像深谋远略的将军一样,做着麦收之前最后的准备。那些将要在收割和打碾中派上用场的农具已经在窑洞里躺了整整一年,峁窍已经松懈了,身子骨可能衰朽,特别是那些不常用的农具,很可能已经生锈。收麦就像打仗,一枚螺丝、一个绳结都马虎不得,你得把工具弄实守了才行,否则,惊马、滚碌碡的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

月光如水,衔着烟袋的父老,在一块敞亮的平地上,双腿展成大开的八字,一手执刀,一手撩水,刀刃的嚯嚯声与砂石的沙沙声一唱一和,他们的拇指撩过的地方,是比月光还要耀眼的刀锋。那夜的月光,因为那些光芒四射的锋芒和他们脸上讳莫如深的笑容生动异常。

麦子的成熟就像一场声势显赫的庆典,在一系列的铺垫中开始频频亮相。饥饿之中的期盼和高温之下的煎熬,把农人们关于夏收的心情调动到了极点。“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垅黄”!无数次急切的的观望抚摸之后,开镰割麦的日子终于开始了。装载着镰刀、水罐、铁耙的辘轳车从普通的农家小院里出来,车子后面是浑身憋足了劲的男人和女人。好钢要使在刀刃上,好镰要用在割麦上,好汉得走在麦趟上。麦地是庄稼汉的战场,男人们当仁不让,妇女们不让须眉。前倨后躬,弯腰伸臂,刀光过处,一片齐刷刷的麦子顺势倒下。橙黄的麦地就像毁于蚁穴的长堤,在片刻之间开始出现残缺,一行、一块、一片、大有风卷残云的架势和撼天动地的气概。能割的割,不能割的捆,捆好后就往场里搬运。七月地里无闲人,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割的老太太和小孩子,不是端着茶杯满地找人,就是在收过的麦地里捡拾那些被遗漏的麦穗。麦秆刺啦的声音,铁耙耙地的声音,车子咯吱的声音,老人训斥晚辈,孩子哭闹和年轻人打情骂俏的声音交响乐一样,在高温的天空里喧嚣起来。

有技术的麦客从来不怯麦子的高低和麦田的薄厚,他的动作俨然行云流水,转眼之间就倒下大大的一片;有的人割一把歇三歇,别人走两趟,他一趟还出不了头。老人看得烦了,一边抓过镰刀,一边骂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呵斥就呵斥吧,谁生下来就是割麦的把式,谁不是从这条道上一直走过来的。

山一样的麦垛终于垛起来了,垛麦的活不是太难,但其中也有不少的讲究,麦子在垛之前必须晒干了,不然时间长了会发烧、变霉出麦芽,遇上不好的天气,想要麦子不发霉,得反复地翻晒才成。

三伏天的气温好像加了炭火一样,浑身的皮肉被嗮得火辣辣的。清晨要早早起来,趁天气凉的时候把麦子摊开,等气温升高的时候翻晒,中午最热的时候,也是麦子最干的时候,碌碡几转碾转过去,麦粒是麦粒,秸秆是秸秆。难怪老人们说七月的麦场上,不光碌碡上有火,木槎和铁槎上也有火,三翻两碾之后,麦秆的魂都不见了。

吆碌碡是麦场里最核心的农活,碌碡碾压的部位掌握在吆牲口人的手里。从外向内,一圈挨着一圈逐渐往里旋,碾到里面的时候,人可以从外面翻晒,这样一里一外可以互不影响。要彻底把麦粒和麦草分开,除了反复的碾压和翻晒之外,还得集中进行晾晒。再精神的牲口和庄稼汉都有累了的时候。晌午休息,人吃饭,牛马喂料,让正午的太阳好好地晒上一阵子,等到人畜精神养足,麦秆干透的时候再碾,一下子就容易得多了。

起场的活一般在下午天气凉下来的时候才开始,碾压之后的麦子成了长短不齐的麦秸、被掏空的的麦穗、包在麦衣里面的麦粒,要想把他们彻底分开,得使用专用的农具,木槎是麦场上万能的农具,抖、翻、灑、挑样样能成,在木耙、木锨和老扫帚的帮助下,长的麦草、短的麦秸和圆咕噜噜的麦粒被一一分开。

热了一天的麦场终于凉了下来,男人们斜靠着场边的树身,一边吸溜着婆姨泡的大碗茶,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家地里出产的老旱烟,孩子们不是在麦草里栽跟头,就是相互追逐着打闹,妇女们忙着缝补装麦子的口袋。

不知谁喊了一声起风了,满场的人立刻都站了起来。掌柜的说了声不急,然后站起来挑上半木锨麦秸,往空中一扬,若顺风斜飘,说明这场就可以扬了,如果端上端下,风力不足还得等待。没有电风扇的年代,扬场的风金子一样珍贵。有时候等到天黑风也等不来,只好派一个人守在麦场上等风。仲夏的晚上繁星满天,大家先是对着天空数星星,然后几个人凑一块讲故事,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记得有一次,我在自己挖的麦草洞洞里等风,太累,半夜里睡得太死,让一只狗的舌头给舔醒来,才算没有耽搁扬麦子。

扬场的时候,每次挑起的麦秸不能太多,多了在风中散不开,但也不能少,少了容易把麦粒挑到麦秸里。老把式的木锨在空中运动的曲线是标准的弧形,开始锨头向内,扬到最高点的时候再向外翻。一锨抛扬上去,麦粒是麦粒、麦衣是麦衣,不会扬的拆过来拆过去转圈圈,平常这样不是太要紧,万一遇上阵雨,这到手的麦子可就惨了。

麦场上的活就像是丝连环扣的战役,不把麦子装到麦囤,农活就没有彻底结束。新收的麦子得晒干了才能入仓,晒麦子的活不是太累,麦子亮开后,只需要用木耙或者竹耙徐徐翻晒即可。負责晒麦的孩子们一边等场上的麦子晒干,一边在树下吃杏子、喝凉水、打扑克,甚至去邻家的菜地里摘黄瓜、拔萝卜。只要日头彤红,麦子晒上一整天就可以入仓了,要是遇到连阴雨天,那就又得折磨农家操劳了,家里的土窑炕上,桌柜上,闲窑里,到处都是风晾的麦子。

晒完后的麦子还得上风车,否则里面的草屑和小石头就没有办法滤出。有杂物的麦子不光磨的时候要花功夫,就是给国家缴粮也过不了关。我家就住在粮库对面,那些平常关系不错的收粮干部验粮的时候仿佛变了一个人,十声八声问不答应。听他们说这粮食将来是给驻守边防的解放军战士吃的,大家就特别舒心,也特别小心。是啊,如果自家的麦子没有收拾干净,磕了战士们的牙或者吃坏了他们的肚子,那可就是彻底的丢脸面了。所以,大家缴粮的时候就特别用心,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家的麦子过不了关,被在风车上一遍一遍地扫。

风车里有一个手工操作的风扇,麦子从上往下经过的时候,里面的秕子、草屑和没有扬净的麦秸被吹到风车外面,出口溜下来的粮食当下干净了许多。时间一长,不光给国家上缴的麦子过风车,自己家留种子吃的麦子也要上风车,咱老百姓的命也是命,可不能把自己不当回事儿。

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终于有了收成,妇女们的那双巧手这才派上了用场,烙锅盔、蒸白馍、擀长面,这才叫庄稼人应该过的安然日子。但大家心里明白,往后用麦的地方多着哩,新麦子下来,尝个新鲜就成了,千万不敢学那些眼光短浅的懒汉。后面的日子还长,过年、过节、待客、红白喜事,那个不需要麦面。过惯了靠天吃饭的日子,经受过饿死人的年景,谁不节省都不成。新麦下来还没有吃出味道来,餐桌上的饭又开始以杂粮为主了。

家里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麦子,按说是个高兴事,但掌柜的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人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说不定一跤就跌倒了,自己守着白面让老人吃黑馍,这才是最大的不孝。媳妇子拼死拼活干了整整一年,你得让人家烙点锅盔,炸些油饼、蒸些包子回趟娘家表表心意才成。

一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为了表达对老天爷的感谢和对自己的祝福,四邻八乡纷纷搭起舞台,苍凉的秦腔就像家酿的米酒,只一曲就把人给听醉了。小吃、杂耍、庙会、祭神,差不多要把这平静的乡村热闹得给抬起来。

想麦子的时候没有麦子,有麦子的时候担心失去麦子,做饭的女人们就想着办法在麦面里加上粗粮和蔬菜,用以调整饭菜节省粮食。是啊,庄稼人的口粮在老天爷的裤带上,遇上败家子,不定那天就断炊饿肚子。

走村串巷的货郎担子又进村了,老人的衣帽、孩子的耍货、女人的针线,全得用麦子来换。在乡下,麦子不但是可以吃的粮食,也是能够买回所有东西的货币。要不,老人们怎么会说,只有粮囤满腹了,咱农家人的生活才会满腹满福。

时序催人,说话间,催种鸟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欢天喜地乡村和所有人的心思,又开始回到麦子的话题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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