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晓梅
(1.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0;2.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广东 广州 510640)
我与王绍增先生很有缘。
具体日期已不记得,大约是2009年元旦长假后某日,我因扭伤脚踝在家休养,下班时分忽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在确认是我本人之后就自报家门:“我是《中国园林》杂志主编王绍增。”见我纳闷,便问我是否申请了今年的广东省出版基金,并说书稿正在他手上审。
我立即凝神。这可是耗费我六年心血的博士论文成果,研究内容是中国园林声景。由于声景(Soundscape)研究当时在国内还比较陌生,切入点又选择了声音美、文化深厚的中国园林,对其营造智慧的挖掘不但有助于传统园林研究框架的完善,还可为现代声景研究提供全新的视角。论文答辩时获专家们高度评价,故一鼓作气修订成书稿,一心盼望早日出版,就缺出版经费。听说是评审专家找上门来,马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专家提出的各种质询。电话那头大约是感觉到了紧张,立即说书稿很好,很支持出版,打电话只是对研究内容感兴趣,想约个时间聊一聊。又说刚好有车搭他下班,可以顺路捎上我,一起出去边吃饭边聊天,于是就有了我与王绍增先生的第一次接触。
当晚我们谈得很投机,从“Soundscape”一词的中文翻译 ,谈到中国园林研究方法、园林多感官体验等无不备至。王先生认为书稿很有价值,但也直言其不足,尤其在文献考证方面。并说夫人是学历史出身,几处讹误都经夫人确认,建议进一步考证。其实我读博之前毫无史学研究基础,加之受制于六年博士学习时间的限制,并没有充分的时间弥补文献基础的不足,书稿确有很大提升空间。接着又谈到西方园林中的水风琴等声音装置,引发我极大好奇,觉得有必要从声音角度拓展一些中外园林比较,以进一步厘清中国园林声景的理论基础与实践逻辑。
回家不久就收到王先生发来的评审意见书电子版,字里行间不乏奖掖后学之辞,末了还不忘“强烈推荐”。但自那晚交流之后,我已决定暂缓书稿出版,于是开始了漫长的文献考证兼比较研究之路。这从2009年后我指导的研究生学位论文选题,以及我个人发表的研究论文可见一斑。
2012年,我们团队的首篇考证论文《扬州个园“冬山”景窗声景效应仿真研究》完成。该文从文献考证切入,结合现场测量及历史时期的“冬山”景区风场条件与气动噪声仿真,分析其风音洞之说得以成立的技术可能性。研究结果不但为证伪“冬山”景窗之声景效应提供了技术依据,还初步厘清了这一附会之说可能的源由。这让我进一步认识到考证研究的重要,促使我重新思考中国园林声景的一些本质问题,引发了我学术思想上的一次重大转型。论文获2012年中国风景园林学会年会的论文评奖“佳作奖”,会议期间遇见王先生,先生含笑祝贺,交谈中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关注我们的研究进展,内心颇为感动。当时因接触较多园林文献,日益体悟到以人性颐养为核心的中国园林对人体健康有积极意义。由于不少期刊介绍了国外的康复景观案例,依稀觉得应该结合已有的研究成果,在融合中国传统养生思想的健康环境设计方面做些探索。故申请了留基委经费资助,正准备赴美国访学一年,于是顺带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访学计划。
2013—2014年赴美访学期间,《中国园林》编辑部来信委托组织一期“康复景观”专题。我邀请美方合作导师鲁本·雷尼教授及著名康复景观设计师戴维·坎普共同策划,有机会对美国康复景观理论与实践深入了解,极大地推动了我在这一领域的研究工作,心中十分感激王先生提供的机会。其间又逢敦巴顿橡树园举办“园林的声音与气味”学术论坛,我因得知会议信息较晚没赶上投稿,但还是报名了参加会议交流。当时国内声景研究成果主要来自物理声学领域,研究方法与内容始终跳不出声学测量与主客观评价的工程技术框架。会议上众多园林史学视角的研究成果,让我更加看到物理学方法在研究风景园林声景问题上的不足,觉得有责任为广大读者提供一个更加健全的学术视野。于是在王先生支持下,又为《中国园林》组织了一期“声景专题”,其中也收录了我的一篇论文:《中国传统园林植物造景的声音美意匠》。较之早期成果,这篇论文无论是史料证据还是论证逻辑都有很大提升。论文交王主编终审,只批复了三个字:“很好。发。Wsz2015.3.19”。收到责任编辑转发的终审意见,心中明白王先生已看到了我的进步,不禁暗自欢喜。
2016年,王先生应邀出任华南理工大学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特聘教授,几乎每周安排一天在励吾楼上班,师生们可以约他切磋学术问题。这期间我已着手中国传统人居环境的健康智慧研究,很多问题想约王先生深谈。但是终因事务忙碌,亦或觉得来日方长,竟未有一次拜访。倒是我的学生们十分爱戴王先生,隔三差五就约王先生讨论,他对我们团队的研究进展也就知晓一二。一次学生们拜访王先生回来对我说,王老师托她们转告我:“袁老师的学术研究已经在形成体系,你们回去告诉袁老师,一定要帮我转告。”其实当时我也感觉到自己的学术思路日渐明晰,没想王先生如此敏锐,还叮嘱学生转告于我,大约担心后学们缺乏足够的学术判断力而错失要义。有感于王先生对后学成长的殷切关怀,感慨道:“我与王老师是神交。”事后学生们大约把话转告了王先生,回来报告说王老师听了很会心。不久接到王先生电话,说自己主编《中国园林大百科》,涉及一些园林与音乐的问题想约我探讨。当时因出差在外,就说回来再约,但直至2017年初噩耗传来,我也未能践约,心中不甚遗憾!
2017年7月赴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参加“生态智慧与城乡生态实践”同济-西建大论坛,华南农业大学古德泉老师在会上介绍王先生学术成就,引发我诸多感慨。会后与华中科技大学李景奇老师一起步出会场,谈到王先生的治学与为人,李景奇老师突然道:“你要好好感谢王老师!”其实,作为得益于王先生学术引导的众多后学之一,我与王先生平时交往并不频繁,联系也不多。但因学术上同道,却总能得到王先生无私的帮助,这正是先生脱俗的处世风范,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目前书稿即将完成,较之中国园林的博大精深,这一成果无疑还有很多的疏漏与不足。值得欣慰的是,书稿绝非急功近利的应景之作,而是历经了十余年严肃思考与艰难探索的成果结晶。大恩不言谢,唯此告慰王先生英灵。
深切缅怀王绍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