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 坤
我至今无法想象一个异地人如何在生活习俗不同,语言不通的他乡存在,像是登陆另一个星球,生涩的感觉布满全身毛孔。可在我们身边,这样的事例并非凤毛麟角,这样的人也并不突兀。说起他们的名字,没有如雷贯耳的效果;谈起他们的故事,缺少浓墨重彩的篇章。甚至,如果没有讲述,我们都会遗忘,只因他们安之若素,生活平淡如水。而当我们猛地有一天发现这些人存在,却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
在讲述自己的人生轨迹时,我与叶老师坐在一辆前往乡卫生院的车上。这一路自山顶颠簸而下,行过石山村的九个社,途中所遇村民都与叶老师热络地打着招呼。叶老师不善言辞,笑容却一直在,这种由心而发的表情在曲折的山路上延续了八年时光。
石山村距离叶老师的家乡一百多公里,当初来到这里起因于一次简单却又不失真挚的邀请。坐落于山峦起伏之中的村落,两百余号信仰伊斯兰教的村民,近乎与世隔绝,虽说不愁吃喝,却少了一位能抓药开方的医生。对健康生活的渴求,使得村委会积极联系各路从医人员,但鲜有人愿意进山从业,大家或嫌贫,或怕远,更多是以不习惯、不方便为由婉拒。
叶老师接到村委会主任的电话时并非一口答应。那时他已成家立业,在家乡小镇开着诊所,与爱人一同侍奉老人,教育儿女,生活安稳闲适。背井离乡开创事业似乎是年轻人的权利,对于叶老师来说抛弃现有,从头开始无疑是场冒险。在反复踟蹰之际,没有人为其指点迷津,他陷入选择的困局,最后走向大多数人不会走的路。深究其中缘由,叶老师并未阐述太多人生哲理与崇高信仰,只是单纯觉着那里有人需要他。
诚如斯蒂芬·茨威格在书中所写:这种充满戏剧性和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一生中和历史的进程中都是难得的;这种时刻往往只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甚至常常只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叶老师做出抉择之后,首先影响到了亲人:供养双亲的重任落到了妻子的肩上,尚在碧玉年华的儿女少了可以时常依靠的大山,家中琐事虽记在心却难亲力亲为;而在落定石山村伊始,充满了对自身的挑战:一日三餐只食土豆,少见鲜蔬;方言不通,沟通频频遇阻;村卫生室年久失修,地基下陷,逢雨便漏……可与工作上的不便对比,生活中的困难显得不足一提。
少与外界沟通的石山村,由于经济与教育上的落后,村民们对医疗卫生没有健全的认知,大多随性而活,听天由命,病了胡乱吞把药,痛了能忍则忍,甚至连孩子接种疫苗也置若罔闻。为了扭转这种局面,初到石山村的叶老师开始入户走访,爬过一座座山头,一家家了解情况,话家常的同时宣教疾病相关知识,徒步行遍了村落的每个角落。整个过程持续了接近一年,当地人印象里有了叶老师这个人,而叶老师心中也装下了全村人。这件事打破了之前我对村医的误解,本以为他们只需天天坐诊便好,没想到给人排忧解难还需如此周折。但叶老师不觉麻烦,他说:“主任把我请来,我必须把这事儿做好,不能辜负大家。”
车行半途,山路曲折凶险了许多,距离目的地还有半小时车程,叶老师每周至少要在这条路上往返两次,我不禁问他:“您就没想过放弃么?”叶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有过这想法,经济压力大,靠工资完全无法养家糊口,也想转行弄些赚钱的行当。前两年父亲过世,我没赶上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回到家里才发现乱成一团,在葬礼上我特不想再回这里,但后来又觉着,村里人都对我挺好,我走他们就没人帮了,就带着我爱人一起到这儿相互照应。”说完这句,叶老师看了看我说:“我儿子跟你一样大,他也是学医的,口腔医学,现在在另一个镇上上班。”我很惊讶,现今医疗纠纷如此多,学医也累,做医生也发不了财,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受这份苦。听到我的话,叶老师并未急于解释,只是说起自己的父亲。他是村里的老中医,老人在世时常说要助人为乐,叶老师认为做名称职的医生能很好地实现这点。在叶家人心目中,子承父业,更多是为了继承这份善良。
在乡卫生院的防疫室,叶老师终于拿到了这一季疫苗,他赤手接过冰块摆放在疫苗箱中,将疫苗轻轻放在了寒气之间,自言自语道:“今年冬天要再多跑跑,有些人家还是不把娃娃接种疫苗当大事儿。”而在乡卫生院的统计表上,我看到整个果园乡七个村落的免疫接种率皆在98%以上,有些地方甚至是100%。
返程路上,我沉思良久,问了叶老师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支撑您走了八年这么久呢?”叶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口中一直念叨着:“这咋回答呢,这咋回答呢,我也想过这问题,但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反正我在这儿挺开心的,就这样吧!”我没有接着问下去,但心却有所触动,有些答案似乎不能用言语来描述,如同佛典所载的“拈花一笑”,又像诗中所写“心有灵犀一点通”。
与叶老师相处不过数小时,却不觉着短,时间被他的故事无限拉长,内心因他的行为柔软了许多。最后一面,叶老师穿起了崭新的白大褂,远远地望着我们与石山村小学的孩子一起做活动。我跑去与他握手致敬,却不由自主紧紧抱住了这位与我父亲年纪相仿的老师、前辈,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村医。一直笑容满面的叶老师眼眶红了,有泪要流出,他不好意思,抹抹眼睛转过身,哽咽着说:“路上注意安全,以后常来!”我狠狠点点头,强忍着泪回答:“叶老师,你一定要坚持住,你还有我们。”
山路蜿蜒,比不上人生之路的坎坷。我们都曾徘徊、渴望或绝望,但最终都会行在平凡之路。仔细去看,认真去听,路上有些人内心宽广,可容万物,装得下山河大地,万古星辰,他们善用信仰的力量,他们给疏于照顾的灵魂温暖,他们为迷途的人点亮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