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文先 董竞成
清代徐大椿《诸病源流论》一书中专节撰写了“用药如用兵”,将古人用兵智慧和医家用药规律合二成一,对中医用药治病的原则方法做了系统总结,于后世影响较大。撮其要义,似与当今医学临床诊治,特别是关于癌症诊治,有着天然的契合关系。
癌症作为一种疾病,古亦有之。《说文解字》中虽然没有“癌”字的释疑,但是把“癌”字分解,“喦”,《说文》解释为“山岩也”1;“疒(ne)”,《说文》解释为“倚也,人有疾病,象倚著之形”。从字形字义推析,癌,无疑是一种犹如大山压顶、“压力山大”式的疾病,一者说明此病严重、难治,二者预示着此病具有一种心理上的迫压感。
现代医学认为,癌(Cancer)是指起源于上皮组织的恶性肿瘤,是恶性肿瘤中最常见的一类,一般人们所说的“癌症”泛指所有恶性肿瘤。癌症具有细胞分化和增殖异常、生长失去控制、浸润性和转移性等生物学特征,其发生是一个多因子、多步骤的复杂过程,分为致癌、促癌、演进三个过程,与吸烟、感染、职业暴露、环境污染、不合理膳食、遗传因素密切相关。
癌症的特点可概括为:一是致命。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数据,2015年全球癌症死亡880万例,死亡人数位居前五位的分别是肺癌(169万)、肝癌(78.8万)、结肠直肠癌(77.4万)、胃癌(75.4万)、乳腺癌(57.1万),癌症已成为全球第二大致死疾病。二是转移。癌症的转移,医学的说法是癌细胞超越其通常边界生长侵袭身体临近部位和扩散到其他器官。癌症之所以是难治性疾病,且目前仍未得到全面高效的攻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其具有细胞分化和增殖异常、浸润性和转移性等生物学特征。从兵家的角度而言,转移意味着癌细胞强势的“侵城掠地”能力,且一旦转移,相当于倍数增长势力和兵力。三是反扑。癌症的细胞分化和增殖异常,在遭遇“阻拦”或“打击”的时候还呈现生长失去控制的生物学特征。我强敌弱,我攻敌躲,我松敌现,特别是在手术、化疗、放疗等强烈的干预措施之后,在机体免疫力、抵抗力急剧下降期,残余的癌细胞伺机疯狂反扑的能力极强。这就造成一方面杀死癌细胞,但另一方面也在加速或促进癌细胞的转移。这种结果往往导致我方军力内耗严重,所谓“歼敌一千自损八百”。四是复发。癌细胞侵入性和渗透性极强。滞留在组织中的癌细胞(癌势力)尚且可以考虑“一网打尽”,但是渗透到血液中的癌细胞就比较难了。癌细胞在短期失势之后,其未被打掉的小众残余势力,仍然具有东山再起的威力。这些特点,既表明癌症作为一种复杂性难治性疾病的病机基础,也意味着抗击癌症具有“抗癌如抗敌、临证如临阵、用药如用兵”的一些特点。
徐大椿(1693-1771),又名徐灵胎,是清代名流、名医,据称“博学多才,通天文地志、河工水利、辞章武艺,尤精岐黄”。一生著作颇丰,治学严谨,有《医学源流论》《难经经释》《神农本草百种录》《伤寒类方》《兰台轨范》《医贯砭》《慎疾刍言》等传世,是清代医术高明和富有思想见地的医学大师。《用药如用兵论》是其《医学源流论》一书中的单篇,全文仅500余字2,乃徐大椿在精研参悟孙武十三篇基础上,结合自己深厚的学识、丰富的从医经验,以兵家口吻著成。所论疾病虽是针对于人类疾病的整体,并无具体所指某一疾病,然其所言却深得癌症治疗要义,对癌症的防治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徐大椿先以“圣人之所以全民生也,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而毒药则以之攻邪”开篇,意为民众健康的饮食和生活方式,当是五谷、五果、五畜、五菜的合理搭配,均衡膳食,这才是扶养正气、治病防病的正道,而非寄希望于毒药(毒性猛烈的药物)来保障健康、延年益寿。毒药的作用,仅在于“以之攻邪”,好服食必将“误用致害”“必生奇疾”“必有奇殃”。可见徐大椿首先意在以倡导一种正常的健康的生活方式和理念,从而去纠正当时人们“好服药”(以药健体)的一个误区,这对于我们今天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现代研究和人们的认知越来越倾向于认为“癌症是一种慢性病”的观点。当前致癌的原因虽然不能完全明确,但是一般认为老龄化、环境污染、烟草使用、长期大量饮酒、不健康饮食以及缺乏运动等被认为是世界癌症问题的主要危险因素3。而这些危险因素从出现到积累并发生反应,到最后诱发癌症,其必然也遵循从量变到质变的规律和过程。所以预防癌症,其首要关键不在于“药”,而在于平常践行合理的膳食和健康的生活方式,如此才能真正做到“以全民生”。《黄帝内经》讲“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未病防病、未乱防乱,这是医家和兵家共同恪守的首要法则。
“病之为患也,小则耗精,大能伤命”,对于癌症而言,更是大患伤命之属,对于其治疗,首要在于决策。对癌症来说,目的无非有二,一是消灭癌症,二是保存躯体,两者相互依存。不同的癌症类型以及同一癌症的不同阶段,应有不同的治疗方案。所以作为拥有“兵权”的医生,首先要根据患者的实际情况确定这场抗癌之战打还是不打(当然也要尊重患者的意见)。所以在《用药如用兵论》中,徐大椿专门论及疾病的大小之类属,“耗精”和“伤命”之别,并非要“好战”,而是要“慎战”,故言“兵之设也以除暴,不得已而后兴;药之设也以攻疾,亦不得已而后用”,这和《孙子兵法》中孙膑在首篇《始计篇》开宗明义所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主旨要义是相同的。关于这一点,我国肝病学家汤钊猷积极倡导借鉴《孙子兵法》的智慧,进行中国式的抗癌,他说:“我现在主张少开刀,虽然开刀是有史以来癌症疗效取得大幅度提高的治法,但开刀等也会引起残余癌恶性程度增加……‘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消灭肿瘤的疗法也不例外,但也应该一分为二”4。
癌症之所以定性为癌症,之所以难以根治且短期内易造成死亡,人们普遍谈癌色变或者恐癌,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癌症的转移或扩散。如果确定要战,那就要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决心,也要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略。而对于癌症的治疗,非常关键在于要早发现、早干预,露头就打。如徐大椿言:“是故传经之邪,而先夺其未至,则所以断敌之要道也;横暴之疾,而急保其未病,则所以守我之岩疆也。”要用“断敌要道”的战术,阻止敌人进犯的主要通道,防止新旧病邪的合并串联,抢先占领癌细胞(传经之邪)尚未到达的地方,保卫癌细胞(传经之邪)尚未侵蚀的脏体,这样就可以“固我岩疆”,巩固身体内部大部分的“河山国土”。这和诊治癌症中常倡导的“早发现、早干预、早治疗”以及“露头就打”是相通一致的,增添了兵家的类比,且更具形象和说服力。故而治病之道,治癌首要,在于夺其未至,保其未病,古今皆然。
癌症的治疗,既是精准的规范化治疗,也是个性化的治疗。不同的癌症以及同一癌症的不同阶段,无疑亦应“知彼知己,多方制之”,即我们经常所谓的综合治疗。
癌症治疗的“多方制之”,根据笔者及其团队临床心得,概而言之:治疗期,先是根据病患实际情况,所谓“知彼知己”,选用西医的手术治疗、放疗、化疗以及现在的免疫疗法等,如徐大椿所言,“并力捣其中坚”,摧毁敌军主力。术后调整恢复期,选用中医或中西医结合的辅助治疗,帮助病人提振元气,抵抗癌症,如徐大椿所言,此时可偏重于“一病分治”,各个击破,以寡胜众,取得对癌症防控的较好效果。同时,对于肿瘤的治疗来说,不仅要关注治疗肿瘤本身,也要探索促进肿瘤生长的微观环境中的各种因素,从而制定多角度、多靶点的治疗方案。以肺癌治疗为例,中医药是肺癌综合治疗中的重要手段之一,在改善肺癌患者的临床症状、提高生存质量、延长生存期、延缓复发转移及减轻放化疗的毒副作用等方面具有显著疗效。不同于现代医学的地方是不仅仅是单纯的缩小瘤体,而是注重整体的治疗效果。笔者及其团队多年的临床研究和基础研究显示,清热活血方、补肾益气方、黄苓素、淫羊藿苷、淫羊藿次苷、淫羊藿素等多种中药及其组分不仅对于肿瘤本身具有一定的“杀伤力”,抑制肿瘤细胞增殖、转移,而且还可以多途径、多靶点改善肿瘤微环境,从而发挥抗肿瘤作用5,6,7。
癌症常被人认为是大病大灾,抗癌的过程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抛开心理情感等因素,纯就病人和癌细胞斗争中的循环往复、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以及其中不间断的术疗、化疗、放疗等来看,其“耗精伤命”的威力是巨大的。鉴于这种特点,在癌症的治疗过程中往往要更加关注治疗期间的循环反复、进退虚实、生存质量等问题。
当病方进时(治疗期间),应不忘“固守元气”,癌症治疗的一个基本初衷就是要保全性命,如果治疗的过程中身体被摧毁,就失去了治疗的意义;当病方衰时(术后疗养),各种治疗手段之后,癌细胞和人体的力量会相对发生变化,癌细胞在一段时期内处于劣势,此时仍要高度重视,不可掉以轻心,应不忘“穷其所之”“宜将剩勇追穷寇”,收缴残余势力,防止已入颓势的癌细胞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当邪气伤人且病人体质已然虚弱时,那么攻势就不可过于凌厉,峻药(攻药,具有较大副作用的药物或手段,比如现代医学的术疗、化疗、放疗等)就不能超过限量,应以较为平缓、副作用较小的药物或手段为主,比如中医或中西医结合的干预措施,这和百废待兴、民生凋敝的社会,不能竭尽民力是一样的道理。当邪气伤人但体质未虚之时,则应该事不宜迟、不失时机地,选择攻药发起凌厉攻势,只有这样才能在抗癌斗争中赢得主动,这和一个富强的国家,可以振兴军威、发展武力的道理是一样的。正是徐大椿所谓的“衰敝之日不可穷民力、富强之国可以振威武。”
所以,只有坚持一方面固守元气,一方面穷其所之;一方面不穷民力,另一方面不忘发展军力,如此并举,才能在长“治”中实现“久安”,最终夺取抗癌治癌斗争的胜利。
笔者及其团队长期在哮喘、慢性阻塞性肺炎(COPD)、肺炎、肺癌等呼吸系统疾病临床一线,对癌症的治疗有丰富的经验。此以一名癌症患者的案例,予以进行相关的补充和例证。
基本情况:肺癌患者,男,患病史1998-2018年。患者约1998年确认为中期肺癌的诊断,给他制定了综合治疗的方案,以手术切除加放化疗为主,同时严密监控是否有复发转移。术后一年的例行检查果然发现了复发及转移,所以又给他制定了新的治疗方案,并在其配合下完成了治疗,以后十多年的观察表明,患者的肺癌得到了治愈。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患者的心情非常放松,科学地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并定期体检,长期保持着健康的身心。2016年,在患者七十多岁的时候,例行检查又发现了三个肿瘤,即一个第二原发的肺癌、一个声带癌、一个胃癌。在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及患者家乡的许多优秀专家的共同努力下,把三个肿瘤全部清除,并且完成了相关的辅助治疗。但是遗憾的是,此次发现的第二原发的肺癌种类不同第一个,分化差,恶性程度严重,完成治疗后不久便不断复发转移,迫使患者、家人与专家一起,继续与肿瘤抗争。在此期间,患者继续保持着超常的勇气和乐观的心态,承受着疾病及治疗副作用等所带来的痛苦,带瘤生存。在近二十年的治疗过程中,患者总共承受了相关的大小手术方案实施8次、化疗方案实施20次、放疗方案突施6次(后三次为姑息性的)、免疫治疗4次,还有中医药等其他干预。
正是在这些抗癌勇士的精神感召下及对他们的治疗过程中,笔者及其团队总结了“早期发现,综合治疗,严密监控,露头就打,身心愉悦、长治久安”的抗癌方针,在临床广泛推广,成效显著。这很大程度上与“用药如用兵论”中的指导思想和治则治法是吻合一致的。
习近平主席出席澳大利亚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中医孔子学院授牌仪式时指出,中医药“凝聚着深邃的哲学智慧和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健康养生理念及其实践经验”。无疑,这其中“深邃的哲学智慧”,除来自于和中医学关联较为紧密的儒家、道家、佛家、阴阳家等诸家外,还汲取了以孙膑《孙子兵法》等为代表的兵家思想。同时,中医学的发展,一方面要传承挖掘已有的中医学精华,包括中医学特有的整体思维、辨证论治、医学思想、治则治法等,另一方面要积极拥抱现代科学和现代医学,赋予传统医学及其临床实践新的品质。徐大椿《用药如用兵论》中兵医融合的智慧以及治病用药的理法原则,对今天我们认知疾病和临床实战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价值。